“然而……迎接我的，不是阿沅溫暖的笑容和擁抱，而是全村人悲戚而憤怒的眼神。阿沅家的破木屋前，圍滿了人，壓抑的哭泣聲斷斷續(xù)續(xù)傳出。”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是墜入了無底深淵。我撥開人群沖進去……只見阿沅的父親，那位剛毅的老船老大，此刻如同被抽走了脊梁，佝僂著背，抱著頭蹲在墻角，發(fā)出野獸般的嗚咽。而屋中央的木床上……躺著一個被白布覆蓋的、單薄的身影。”

“不……不可能……”云瀾的聲音嘶啞破碎，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仿佛再次置身于那滅頂?shù)慕^望之中，“我沖過去，顫抖著手掀開那白布……”

“是阿沅。她靜靜地躺在那里，仿佛只是睡著了。但她的臉色是那樣灰敗，脖頸上……清晰地印著幾道青紫色的、令人窒息的指痕！

“嗡”的一聲，謝骨香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手中的鮫珠幾乎要被她捏碎。顏如玉放在案幾上的手猛地攥緊，指節(jié)發(fā)白。角落里的陰影中，傳來小六牙齒打顫的輕微“咯咯”聲。

“誰……干的？”云瀾的聲音像是從地獄深處刮出來的陰風，每一個字都滴著血。

阿阮的養(yǎng)父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是滔天的恨意和刻骨的悲慟，他嘶吼著，聲音如同泣血：“是劉貴！是那個畜生！

“劉貴？”謝骨香失聲道，瞬間聯(lián)想到了神廟中那具干癟的尸體。

“是他！”老船老大捶打著地面，涕淚橫流，“昨天……昨天那天殺的畜生來村里收什么‘海神稅’！狗屁的海神稅！就是明搶！阿沅性子烈，跟他爭辯了幾句……那姓劉的畜生……就、就看上了阿沅！他……他趁著風暴天，村里男人大多出去找船了……帶人闖了進來！阿沅她……她寧死不從……被那畜生……我的兒啊——！”

老人撕心裂肺的哭嚎聲，如同重錘，狠狠砸在云瀾的心上。他呆呆地站在床邊，看著阿沅毫無生氣的臉，看著她脖子上那猙獰的指痕，看著她凌亂的衣衫……他離開時，她還鮮活如朝陽，笑容明媚地叮囑他“一定要回來”……他回來了，卻永遠失去了她！

一股無法形容的、足以焚毀天地的暴戾之氣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理智！鮫人血脈中深藏的兇性被徹底點燃！藍色的妖異光芒不受控制地從他眼底迸發(fā)，周身隱隱有冰冷的水汽蒸騰，整個破敗的木屋仿佛都在他無形的威壓下吱嘎作響！

“我……要……他……死！”云瀾從牙縫里擠出這五個字，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毀滅一切的瘋狂殺意。

就在他即將失控，本能地要催動天賦水法，掀起巨浪淹沒整個永寧城為阿阮陪葬的剎那！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阿阮的臉上。

即使在死亡帶來的灰敗中，她的眉頭似乎也微微蹙著，帶著一絲殘留的、生前最后的痛苦和……倔強。云瀾的腦海中，如同驚雷炸響，清晰地回蕩起那個月夜下，她靠在他肩頭，帶著嬌嗔卻又無比認真的話語：

“答應我，不許隨便用你的法術，尤其是傷害別人！我喜歡你現(xiàn)在這樣，笨笨的，但真實。”

那聲音如同最清冽的甘泉，瞬間澆熄了他心中焚城的業(yè)火。即將爆發(fā)的恐怖力量如同潮水般驟然退去，周身蒸騰的水汽也消散無形。他眼中的藍芒褪去，只剩下無邊無際的、足以溺斃一切的痛苦和絕望。

他踉蹌著跪倒在床前，顫抖的手，輕輕撫上阿沅冰冷的臉頰，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下。一顆顆飽滿圓潤、散發(fā)著幽藍光暈的鮫珠，無聲地滾落在阿阮灰敗的臉龐旁、凌亂的衣襟上，與她生前拒絕接受的那些珍珠，何其相似！

“阿沅……阿沅……”他像一頭瀕死的野獸，發(fā)出壓抑到極致的悲鳴，“我答應你……我答應你……不用法術……我答應你……”

他俯下身，額頭抵著冰冷的床沿，肩膀劇烈地抽動，卻再也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冰冷的鮫珠不斷從他緊閉的眼角滑落，滾在地上，發(fā)出細微的、如同心碎般的聲響。那無聲的慟哭，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

刑房內死一般的寂靜。火把燃燒發(fā)出噼啪的輕響，映照著云瀾劇烈顫抖的背影。謝骨香看著那滾落一地的鮫珠，又看向床上被白布覆蓋的“阿阮”輪廓（盡管那只是云瀾敘述中的幻影），只覺得一股強烈的悲愴堵在胸口，悶得她喘不過氣。顏如玉緊抿著唇，素來冰冷的眼底，也翻涌著復雜的情緒。

不知過了多久，云瀾的顫抖才慢慢平息。他緩緩抬起頭，臉上淚痕未干，但那雙眼睛里，只剩下一種被痛苦淬煉過后的、冰冷到極致的平靜，如同萬載不化的玄冰。

“所以，”他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決絕，“我用了最笨、最慢、也最痛苦的方式，遵守著對她的承諾。”

他緩緩抬起手，指尖無意識地捻動著，仿佛在感受某種無形的存在，目光轉向謝骨香和顏如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殘酷的弧度：

“劉貴，……他不是喜歡珍珠嗎？”

“好！我成全他們！”

他的眼神驟然變得幽深而怨毒，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刑房之中：

“我用我的眼淚，凝成世間最昂貴的珍珠……一顆，一顆，讓他帶著這‘無價之寶’，帶著對阿沅的恐懼和懺悔……活活，干、涸、而、死！”

“這就是我的……復仇！”

最后幾個字，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刺入在場每個人的耳膜。

“云瀾！”顏如玉的聲音低沉如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你承認殺害劉貴，罪證確鑿！縱然事出有因，情有可憫，然國法森嚴，殺人者償命！來人！”

“在！”門外守衛(wèi)齊聲應喝，沉重的腳步聲逼近。

“大人且慢！”謝骨香清冷的聲音驟然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她站起身，目光銳利如電，越過顏如玉，直射向云瀾：“劉貴死有余辜！但此案，尚有疑點未清！”

顏如玉霍然轉身，目光如炬：“謝仵作！兇犯已然認罪伏法，還有何疑點？”他眉宇間霜色更重，顯然對謝骨香此刻的質疑極為不滿。

“疑點有三！”謝骨香毫無懼色，迎著顏如玉的目光，語速清晰而快，“其一，動機！云瀾為報私仇，手段雖奇，邏輯自洽。然在死者周圍刻意散落大量鮫珠！此舉張揚醒目，極易暴露鮫人身份，此舉用意為何？是炫耀？是挑釁？還是……另有所指？”

她的話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漣漪。顏如玉眼神微動，但并未立刻反駁。

“其二，現(xiàn)場！”謝骨香繼續(xù)道，拿起那張足印拓片，“案發(fā)現(xiàn)場，除死者腳印，尚留有一枚極其纖秀之足印，絕非成年男子所有！云瀾化為人形，足印當與男子無異！此印從何而來？是幫兇？還是……另有其人嫁禍？”

她的目光緊緊鎖住云瀾。云瀾一直低垂的眼簾猛地抬起，眼中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震驚、疑惑、隨即又被更深的痛苦淹沒，但最終，他緊抿著唇，再次歸于沉寂的冰冷，并未開口辯解。

“其三，”謝骨香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鋒芒，“也是最關鍵的一點——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