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后。

謝骨香與顏如玉步入濟安堂。杜仲正凝神為一位病人診脈，抬眼瞥見二人，只略點頭示意，便又專注于指下的脈象。謝、顏二人會意，悄無聲息地尋了角落的座位靜候。

片刻，杜仲收回搭脈的手，取過紙筆，邊寫邊緩聲道：“無甚大礙，只是肝火有些旺了。給你開兩副藥，煎服下去，疏散疏散，兩日便可清爽?！?

那病人聞言，緊蹙的眉頭瞬間舒展，臉上堆滿感激，忙不迭地躬身作揖：“多謝杜大夫！多謝杜大夫！”聲音里透著如釋重負的急切與誠懇，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病人走后，杜仲連忙整了整衣袖，快步迎上前，對著顏如玉和謝骨香深深一揖：“顏大人，謝姑娘！怠慢二位了?！?

顏如玉伸手虛扶：“杜大夫不必多禮?！?

“杜大夫的病可好些了？”謝骨香目光在杜仲臉上逡巡，帶著真切的關切問道。

杜仲直起身，臉上露出由衷的笑容：“好多了！全賴謝姑娘妙手回春，姑娘醫術精絕，比老夫高明數倍??！”

“杜大夫謬贊了，”謝骨香微微搖頭，隨即話鋒一轉，眼神變得專注，“其實今日前來，是想向杜大夫求證一件事?！?

“謝姑娘但問無妨，老夫定然知無不言！”杜仲正色道。

謝骨香不再迂回，目光灼灼地直直望向杜仲：“我們想知道杜九的身世。”她的語氣直接而迫切，將方才的寒暄盡數拋開，仿佛這問題已在心頭盤桓許久，此刻終于問出口。

“這……”杜仲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捻著胡須的手也頓住了。他眼神復雜地看了看謝骨香，又瞥了一眼沉默的顏如玉，沉吟片刻，終是嘆了口氣，“罷了……此事說來話長，請二位隨我來內室一敘?！闭f著，他側身引路，將二人帶向藥柜后更為僻靜的里間。

三人坐定，室內一時寂靜，只聞得藥香浮動。杜仲沉默片刻，方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蒼涼：“這事……要從十五年前說起……”

謝骨香與顏如玉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都帶著凝重，隨即屏息凝神，專注地望向杜仲。

“十五年前，老夫的至交好友林墨……在臨終之際，將他襁褓中的小女兒林秋兒，托付給了老夫。”杜仲的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眼神飄向虛空，仿佛又看見了當年情景，“只是……那秋兒……或許已懵懂地知曉雙親俱亡，自打接進家門，便日夜啼哭不休……小小的身子，哭得背過氣去，小臉青紫……”他喉頭哽咽，再也說不下去，渾濁的老淚無聲滾落，砸在粗糙的手背上，“唉……是老夫無能，辜負了林墨的重托啊……”

望著老人壓抑的悲慟，謝骨香心頭一酸。她無聲地抽出袖中的素帕，輕輕按在杜仲顫抖的手背上，柔聲道：“杜大夫，您莫要自責。您已竭盡全力，那孩子的命數……恐非人力可挽回。這……都是命啊。”

“那是一個大雪天！”杜仲用帕子狠狠揩去眼角的淚痕，聲音沙啞地繼續道，“老夫親手將那小小的……秋兒，葬在了林家祖墳旁。心灰意冷之際，正要離開，卻隱約聽見風雪里傳來……另一陣嬰啼！”

他閉上眼，仿佛又置身于那刺骨的寒冷與絕望中：“循聲找去，竟在林家墓前，看到一個裹在破舊襁褓里的陌生女嬰！她就躺在雪窩里，小臉凍得發青，哭聲都弱了……”

謝骨香聞言，下意識地伸出手，仿佛當年那個襁褓就在眼前。杜仲沉浸于回憶：“我接過那襁褓……入手冰冷刺骨，上面……繡著半朵殘菊……”謝骨香目光一凝，敏銳地捕捉到這個細節

“那一刻，萬念俱灰……老夫甚至想過……”杜仲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渾濁的淚水再次洶涌而出，“把這兩個苦命的孩子……一并葬了罷……省得她們在這世上受苦……”

“但是！”他猛地抬頭，眼中爆發出一種近乎偏執的光，“就在我抱起那雪地里的孩子，要把她放進土坑時……她那冰涼的小手……竟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指！那么小的力氣……卻像烙鐵一樣燙在老夫心上！我……我實在……狠不下那個心腸?。　?

“所以，”顏如玉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電，直刺杜仲眼底，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錯辨的銳利，“杜九就是當年在墓地的棄嬰……所以林秋兒她”

“死了！”杜仲幾乎是嘶吼出來，隨即爆發出劇烈的嗆咳，佝僂的身體痛苦地顫抖著，臉漲得通紅。他死死攥著胸口，待咳嗽稍平，才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懇切，一字一頓地對著顏如玉和謝骨香道：“秋兒……確實死了，就埋在林家祖墳最邊上，小小的墳頭……老夫年年都去祭掃！但老夫敢對天發誓，九兒……九兒她與眼下這案子，絕無半分干系！她什么都不知道啊！”

“杜大夫，您別激動，我們并未斷言杜九與此事……”謝骨香話音未落，眼角余光猛地瞥見杜仲身后半開的藥屜里，露出一點奇異的半透明物體。那形狀、那材質……一種強烈的熟悉感攫住了她！

她霍然起身，幾步跨到藥柜前，指著那點透明，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杜大夫，這是什么？”指尖幾乎要觸碰到那冰冷的物件。

杜仲順著她的手指看去，臉上悲痛稍斂，露出一絲疑惑：“哦，這是……赤髓引。”

“赤髓引？”謝骨香心臟狂跳，這個名字聞所未聞，但那物件的外形輪廓……她強壓下翻涌的驚濤駭浪，聲音盡量平穩，“杜大夫，可否容我一觀？”

“自然可以?！倍胖俨幻魉?，拉開藥屜，小心地將那物件取出，遞了過去。

東西甫一入手，謝骨香瞳孔驟然收縮！冰冷的觸感，熟悉的材質——這哪里是什么“赤髓引”？這分明是一套制作精良的輸血器！半透明的軟管、精密的接口、甚至管壁上還殘留著細微的暗紅痕跡……與現代醫學所用的幾乎別無二致！

她指尖發涼，難以置信地翻轉著這套器械，每一個細節都在印證她的判斷。這個時代……怎么可能出現這種東西？！

“杜大夫！”謝骨香猛地抬頭，目光如炬，緊緊盯住杜仲，“這……這‘赤髓引’……是你制作出來的嗎？！”

“老夫哪有那等通天徹地的本事！”杜仲連連擺手，臉上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與有榮焉的驕傲，“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啊，全是九兒那丫頭自己關在屋子里搗鼓出來的！她說用這個‘赤髓引’……”他指了指謝骨香手中的輸血器，“能把一個人的血，像溪水引渠一樣，平平穩穩地送到另一個人身子里去！聽著嚇人，可她真試過幾次，竟……竟真成了！”

他越說越起勁，仿佛要一股腦兒展示杜九的神奇：“還不止這個呢！那丫頭鼓搗出來的東西可多了去了！像什么‘懸絲聆脈珠’——用比頭發絲還細的冰蠶絲懸著顆溫潤的玉珠，貼在病人身上，就能聽見臟腑里氣機流轉的聲音，哪兒不對了，聽得真真兒的！還有‘寒溫玉髓尺’——一塊通體透亮的白玉髓，挨著人身，熱了它就顯出赤紅色的紋路，看紋路爬升的刻度，寒熱深淺一清二楚！再有那‘推宮入脈筒’……”杜仲比劃著，“一個琉璃小筒，里頭裝著藥水，后頭有個精巧的玄機卡簧，手指這么一推壓，那藥水‘哧溜’一下就透過皮肉，直接送到經脈里去了！又快又準！九兒說這些是‘醫用道具’，老夫雖看不太懂其中門道，可瞧著……著實有些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