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飛雪,落滿人間天地。
筠篁握劍抬望,蒼穹之上,云中列滿了銀甲,步步壓來。
冰凌騎著白馬,斗篷的帽子遮住半邊玉容,銀發隱于陰影之中,一只手戴著銀飾軟甲,悠悠握著韁繩,只輕輕一頓,颯踏便停下步伐,身后千軍萬馬亦是不敢有動,惟有風雪吹散空中。
少年垂眸,淡然睥睨,迎上少女的目光。
青絲隨風縈繞,筠篁的眼眸深邃幽黑。此間萬千風雪,欲說還休。
“停下來,回去。”筠篁握緊青冥劍,寒光凜然,定定地說與他聽。
冰凌輕笑,望著她,慢慢搖頭。這笑里有玩味、荒涼、嘲弄、恍惚。大炎屠虐他冰雪一族,煉藥修仙,他無家可回,亦不能停。
“我無意與你作戰,請回。”冰凌垂眸,睫毛垂下一片陰影。
筠篁看著他,緩緩搖頭,青冥劍上光影流轉。多少生靈、仙修沉睡于風雪之中,這世界不止是冰天雪地,仇恨紛爭,哪怕她只是一介竹靈,也要不折于風雪,也愿以身證道。
“昔日,我不忍見冰雪一族枉受冤屈;而今,亦不愿你被仇恨蒙蔽,以致生靈涂炭。”
冰凌暗笑,略一抬手,阻止了身邊人的動作。她敢孤身迎戰,他自只身奉陪。冰凌右手在空中一握,冰雪化成的霜劍凝然成形,左手輕拭劍身,風雪飛嘯眉間。
筠篁眸色清明,身影隨著劍嘯直上云霄,勢如破竹,驚得馬匹們躁動不安,轉瞬間這身形卻不見蹤影,下一刻竟出現在冰凌面前,生生壓來一劍,余威震開眾人。冰凌卻穩穩接下這一劍,只是斗篷的帽子被風蕩開,散落銀發飄雪。
兩人相對,離得可真近啊,能看到彼此睫毛上的雪花,悄然融落眸中,時空凝在劍鋒之間,這是第三次見面。
·
“在下筠篁,冒昧叨擾,還望見諒。”少女長立雪中,款款施禮。風雪落在她的發梢、睫毛,映著玉顏玲瓏。
冰凌安靜地望著,他的世界,北荒雪域很少有人。
“第一個”,冰凌輕言,安靜微笑。
許是風雪有些大,筠篁恍惚地看來,眸中氤氳濃郁。
冰凌溫柔笑開,“你是第一個,走出風雪迷境者。”惟有內心至真至純之人,方能不被困擾。
筠篁會心莞爾,然后小心走上前,奉上玉竹靈根,誠懇地行禮道:“在下想用此物,換一朵雪芙蓉救治親友,不知可否?”
冰凌看著少女,神色悄然動容,而后開口道,“玉竹靈根乃你修行之本,換十朵雪芙蓉也是有余了,便當我贈與姑娘吧。”
筠篁望著冰凌,微微一怔,雪芙蓉需以靈力精心灌溉,一朵便可起死回生,而他竟然愿意相贈,冰雪一族似乎并不像傳聞的那般可怕。“還請您務必收下,也讓我放心。”筠篁說著雙手奉了上去,神情鄭重。
冰凌看進她眸底,心中微動,“那好,我便先行代管,等日后再還與姑娘。”說罷接過此物,一股溫潤清涼之感漫入指尖、心上。
筠篁放心微笑,雖然還沒見到雪芙蓉,但已然確信對方允諾似的。
“風雪漸大,還請姑娘移步寒舍,賞花。”冰凌看著筠篁,目色溫和。
筠篁低頭莞爾,若花欣然綻放,風雪也恍惚慢了下來。
·
一別經年,北域蕭瑟,寒冬漫漫。
“筠篁,你……”冰凌切切地看著眼前人,百感交集。
“快走!他們要圍攻來了。”筠篁帶著滿身風雪急切道,得到風聲后,她便一刻不停地趕往北荒雪域,昔年一朵雪芙蓉的恩情,今日也當還報了。
“你不該來,多謝”,冰凌啞聲道,神色悄然而疲憊,關切道,“快回去吧,莫要被發現了,不要摻和進來。”
“你……”筠篁明白了冰凌的心思,她明知可能如此,依然急忙趕了這么遠而來。
“此處是我家,我又走向哪里呢?昔年,你不畏風雪、賭上性命,只為救下親友;而今,族人罹難,我又怎忍心棄之而去?”冰凌緩緩道來,聲音清遠,卻又字字落入筠篁心間。
兩人相望,風雪中仿若隔了千年。
·
冰凌略微卸力,與筠篁擦身而過,旋即飛身下馬,站定望來。
筠篁轉身望著眼前的少年,昔年的身影與之重合,風雪依舊,世事幾何。
傾城劍在冰凌手中被震得嗡鳴不休,筠篁也感到手心略麻,然而對方的力道卻不勝當年雪中論劍,是啊,他已經打了那么多仗,流了多少血,也該停下來了。
兩人定下心神,繼續迎戰,大雪之中,劍光翻飛。
“筠篁姑娘,難得有緣,不如就跟了宗主吧,別打了,莫傷了和氣啊。”花狐在一旁扯著嗓子喊開,據他觀察下來,冰凌就沒有下重手,這都是一家人,何必吶。
筠篁略微分神,慌忙接下一招。冰凌沒有說話,眸底漆黑,神色舒緩。
多嘴,筠篁腹誹,借勢掃去一劍,堵住了花狐的下一句。
冰凌眼底似有笑意,不知道在笑什么,只是追上去的劍更緊了。遙想雪中論劍之時,她握一根青竹,他折一支梅花,在雪芙蓉前恣意切磋,衣袂蹁躚,恍如昨日。
·
雪林之中,潛伏著幾行人,面容皆影在斗篷之下。
一人端著弓弩,盯緊了獵物,眼前風雪未擾半分。
·
筠篁不敢分心,蓄勢在青冥劍上,她不希望身邊再有誰見不到來年春暖花開,她不能退。
冰凌背負眾多,一族的性命,還有背后的千軍萬馬,他亦無路可走。
青冥劍和傾城劍在命運的牽引下全力相迎,無法逆轉。
與此同時,雪林之中,一枚滅靈箭裂空穿來,劃破風雪。凡為其所傷者,神魂俱滅,永不得入輪回!
冰凌聽到了背后的箭嘯,兩面夾擊,呵,生和死,原來就在這一瞬間。是因為他見過太多鮮血,所以命運如此對他嗎?
冰凌抬眸,望向奮勇而來、驚呼痛惜的戰友們,于無聲的雪色中,輕輕笑開。往日的并肩陪伴,沒上心頭。抱歉啊,沒能保護了你們。
滅靈箭貫穿了少年的身體,青冥劍在慣性之下沒入他的胸口,血色濺滿飛雪長空。
筠篁神情發蒙,冰涼蔓延著脊背。有一物恰好從冰凌的懷中飛落,正是那玉竹靈根。“我便先行代管,等日后再還與姑娘”。往昔,溫潤如玉的白衣少年輕笑道;眼前,冰凌在渾身血污中漸然消散,神色恍若當年。
我還與你了。
最后一眼,冰凌只是深深地看著筠篁,她眸中驚惶失意,她曾不辭千萬里相赴。眼前種種如雪花般閃過,而他亦散作雪花,飛于天地之間。
聲音如潮水般涌來,世界逐漸喧鬧,冰雪族還未在亡失宗主的悲痛中醒來,又遭到雪林中的埋伏,眾將士背水奮戰,一時之間,殺聲、血色直沖天際。
此戰,筠篁力言主和,冰雪族退回北荒雪域,修真界誓不再犯。筠篁歸隱南疆竹谷閉關修煉,是年,開落漫天竹花,香消玉殞,惟留青冥劍護一方安寧。
·
風雪數年。
“本場決賽,雪澈對戰竹郁,有請!”蒼穹宗,仙賢壇,這一聲悠長回蕩。
雪澈望去,一個綽約的身影漸漸走來,陰影從她眉目間散去,燦爛的陽光映在玉瓷般的面容上,泛出淡淡的暖白。有風吹來,拂過及腰的青絲,婉約的霓裳,和身側的劍鋒。
竹郁抬眸,墨色瞳眸中漾出天光云影,淡淡望了過來。
雪澈長身而立,清風霽月,微微彎起月牙般的星眸,頷首輕笑。漫天的歡呼聲交織而來,一切都關乎他,又與他無關。
竹郁第一次見雪澈,是在拜入蒼穹的那天。彼時,梨花勝雪,清風拂裳。他作為宗門翹首,掌門弟子,站在仙賢壇的最高處,為臺下諸萬仙修致辭。少年清朗的聲音隨著淡淡的花香,皎皎落入心懷。末了,他彎起月牙般的星眸,溫柔一笑,淡然頷首,恍若清風明月,引得眾人歡呼良久。
在諸般熱鬧之中,少年安靜笑著,眉眼清明。他在空中輕劃,冽決劍悄然握于手中,宛若冰肌玉骨。
“請”,雪澈側頭微笑,左手掐訣,幻出無邊飛雪,將兩人沒入風雪意境。為避免法力波及眾人,對戰者進入意境中比試,眾人則通過幻像觀摩。
雪域荒原,長風拂過,天筵劍劈面而下。
在一眾驚呼之中,冽決劍穩穩接住了此擊,而天筵劍又一下咬著一下直攻而來。竹郁現在沒有十足的把握勝過雪澈,然而此戰,她誓必要贏,便劍走偏鋒,以進為守。
雪澈漸漸往后退去,面上卻不慌不忙,看著眼前的人,眸底映出清淺的光來,是她。
那年寒冬寂寥,雪澈偶然路過云延山,聽聞劍嘯長鳴,便見云崖之下,一人,一劍,迎風沐雪,不折不撓。大雪壓彎青竹,爆竹之聲和著凜然劍嘯,此起彼伏,天地一片肅殺。
他自幼勤于修煉,不負師命,不辱師門,便深知此間不易,其心至純。
白衣劍舞與眼前的少女相互重疊,她的眉目便也漸漸清晰,凜然而又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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