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盆掉地上了，給。”

聽見這道聲音的時候，那個一瘸一拐的老人，這才睜著有些渾濁的雙眼，看清了說話的男同志。

這男同志穿著干凈卻又不失格調(diào)，帶著一股獨特的氣質(zhì)，看起來派頭十足。

但仔細分辨起來，他卻沒有暴發(fā)戶的一貫豪奢之風。

老人心中有些驚疑不定，總覺得陳振東的這副打扮，看起來就像是剛剛那些工程排年輕人口中的歸國華僑。

但是仔細一想，歸國華僑怎么會平白無故，出現(xiàn)在這個破犄角旮旯。

更別說是主動幫他一個糟老頭子撿水盆。

哪個歸國華僑，不是眼睛長在頭頂上，怎么還會主動和他這樣的人沾邊。

姜為民這時候，接過水盆，低低道了一聲謝。

下一瞬，他就準備轉(zhuǎn)過頭離開。

誰知道這個時候，外邊的人喊了一句：

“陳老板，那邊的工程排中午跟您一塊兒商量宿舍樓，您看怎么樣？”

咣當！

水盆再度落在地面上。

陳老板？！

這個看起來年輕的男同志，居然就是那個回到泰和縣的歸國華僑。

姜為民愕然扭頭，神情中，充滿著不可思議，以及……一絲難以言說的復雜。

是華僑。

這位陳老板，又是打哪回來的呢？

陳振東在院內(nèi)響亮地應了一聲，這才轉(zhuǎn)過頭，看著因為磕碰而產(chǎn)生凹凸不平紋路的搪瓷盆，登時就拿起來：

“哎喲，大爺啊，這搪瓷盆可不好買。您就拿好吧。這紅色大牡丹多好看吶，磕了碰了那也太可惜了。”

姜為民聽到這一口流暢的東北腔，好懸被自己的口水嗆住。

他想起當初出國的小兒子一家，再對比眼前的陳振東，只覺得這其中的反差，不可謂不大。

一想到小兒子，姜為民的態(tài)度就冷了下來。

只是他臉上依舊是病懨懨，身體更是老邁無力，如果不是陳振東觀察得仔細，壓根就看不出來，這位老同志是不高興了。

可是……為啥不高興呢？

陳振東頗有些丈二摸不著頭腦的感覺。

不過陳振東也沒計較這些，他這會兒是有正事來辦的。

他對著里面那大爺喊了一句：

“大爺，您認識姜為民嗎？”

那頗有些滄桑的大爺，腳步一頓，就轉(zhuǎn)過頭，用一種陳振東都看不懂的復雜目光，問道：

“你找姜為民做什么？”

“哦，馬場長說了，姜為民以前可是響當當?shù)膬?nèi)燃機教授，我這次來找他，是想要請他出山，來咱們農(nóng)機廠工作的。”

姜為民愣了一下，顯然是沒想到，陳振東來這兒為的就是這事兒，最關(guān)鍵的是，他現(xiàn)如今陰差陽錯，反而找到正主上了。

他的神色晦澀不定，過了好半晌，這才開口：

“姜為民就算以前是教授，現(xiàn)在還不是一個臭老九。你還是放棄吧。”

嘿。

這小老頭咋就這么倔呢。

陳振東就替那個姜為民教授，正名起來：

“老同志，話可不能說。臭老九那是多久之前的稱呼，咱們從78年的全國科學大會，再到79至81年，多少人都被恢復名譽了。”

“時代在進步，歷史的車輪也在滾滾前進。我們都需要用發(fā)展的眼光，看待這個世界。現(xiàn)實日新月異，不斷在改變，這些什么‘臭老九’的名號，自然也不能再用了。”

姜為民瞅了一眼這個華僑老板，臉上依舊是淡淡的樣子，但是心中卻納了個大悶了。

——他們說，這老板是歸國華僑？

這華僑怎么對于國內(nèi)的動靜，了如指掌？

簡直比華國人還要華國人！

姜為民心中的感觸愈發(fā)復雜起來。

他倒是沒想到，這么認可他的，居然是陳振東這樣一個非親非故的人。

只是他眼下還是梗著脖子，開口：

“姜為民說到底，也只不過是一個老頭，這么多年沒有接觸內(nèi)燃機這種東西，哪里還有以前的本事。陳老板，你找錯人了。別找他了！”

陳振東不是傻子。

他聽到姜為民這話后，也琢磨出味道來了。

再仔細一打量眼前這人，陳振東心頭逐漸浮現(xiàn)出一種猜測：

“姜為民老先生過去怎么樣，我了解的并不多。但是我相信，在那個年代，能夠成為大學教授的存在，他不止是腦子靈活那么簡單。”

“同樣，姜老先生一定對于這份行業(yè)，對于內(nèi)燃機的變革，都抱有極大的興趣和專業(yè)素養(yǎng)。”

“您說對吧，姜老先生？”

咣當——

水盆再度落在地面。

陳振東看得牙酸：

“您要是不心疼這搪瓷盆，我心疼。我來拿吧……”

話還沒有說完，那邊的姜為民，已經(jīng)愕然開口：

“你認出我來了？”

陳振東微微一笑：

“您氣度非凡，就算身處陋室，那也是能一眼認出。”

這小子，還文縐縐的，拽文弄墨。

姜為民也不知道自己具體是怎么個的心情，水盆往屋子里一放，就不自覺地跟著陳振東的腳步走。

好不容易來到了食堂，姜為民摸著口袋中的飯票，頗有些窘迫，琢磨著怎么才能吃得差點，畢竟這個月剩下來的飯票確實不多。

誰知道走進食堂后，陳振東腳下一拐彎，就來到了小炒區(qū)域。

小炒區(qū)的大師傅，今天被馬場長好好交代了一番，使出渾身解數(shù)來——拔絲地瓜、熘肉段、雪綿豆沙，蝦爬子餃……

姜為民就算曾經(jīng)是大學教授，但是在農(nóng)場待了這么多年后，看到這些小炒菜，愣是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口水。

等來到了座位上，眾人就看到姜為民的身影。

這一看，登時就吃了一驚。

其中，要說受到?jīng)_擊力最大的，莫過于老邵了。

他原本以為，自己受人排擠，已經(jīng)足夠慘了。

但愣是沒有想到，就算是大學教授，也混成這個樣子。

這樣看起來，他邵文這種只會干活，不長心眼的人，能混成這個樣子，已經(jīng)算是運氣不錯的結(jié)果了。

邵文這個老實人，在看到姜為民的時候，動了惻隱之心，完全忘記自己之前也吃不飽的日子，轉(zhuǎn)而給姜為民夾了一筷子熘肉段：

“同志，你就放心大膽地吃吧。今天可是馬場長請陳老板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