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宗那間充作臨時賬房的石屋里，幾乎要被撐破了。

墻角摞著半人高的粗麻布袋，袋口沒扎緊，露出里面瑩潤微光的靈石棱角，下品居多，間或夾雜著幾塊更剔透的中品靈石，像沙礫里混著的碎鉆。

空氣里彌漫著靈谷的干燥甜香、新伐木材的微澀，還有一股子濃重的、屬于財富的金屬和礦物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角落。

林小凡捧著一卷厚得能當磚頭的獸皮賬冊，手指頭捻著邊緣，指節因為用力微微發白。

他站在尹小詩面前，努力想把話說得平穩些，可那點少年人壓不住的興奮還是從嗓子眼里往外蹦：“師、師尊，上月…上月單是‘筑基款’的凈利，”他咽了口唾沫，聲音拔高了一瞬又趕緊壓回來，“折算成下品靈石，足有…足有這個數！”

他騰出一只手，比劃了一個夸張的手勢，指尖都在抖，“夠…夠買下三個黑巖城還有富余！通匯閣那邊傳訊，說下個月訂單還要翻倍，周邊三個資源星的大商行都派人來問長期供貨了！”

他鼻尖上沁著細汗，眼睛亮得驚人，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在破落山門里戰戰兢兢、連頭都不敢抬的小修士了。

只是那份根子里的靦腆，在向師尊匯報這等潑天財富時，依舊頑強地冒出頭來，讓他的激動里帶著點結巴的可愛。

尹小詩沒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破木椅上，她斜倚著唯一還算干凈的窗臺。

窗外，是熱火朝天的景象。

原本宗門大殿前那片坑洼不平的演武場，如今被平整出來，幾座嶄新的、帶著簡易符文加固的棚屋拔地而起，成了臨時的生產工坊。

幾十個弟子，有青木宗原本的，也有新近吸納的散修，穿著統一式樣的粗布短褂，正流水般忙碌著。

靈谷磨粉的嗡嗡聲、壓制面餅的沉悶撞擊聲、靈力控火烘干的細微噼啪聲，還有搬運原料和成品的吆喝聲，混雜在一起，竟有幾分凡俗大工坊的喧囂氣象。

她目光掃過那些忙碌的身影，又落回林小凡捧著的賬冊和他比劃的手勢上，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

這“筑基款婉兒面”的火爆，比她預想的還要猛烈些。

殘星盟的覆滅，如同搬開了壓在灰巖星頭頂的一塊巨石，也讓通匯閣放開了手腳，將“婉兒面”的觸角伸向了更遠的星域。

財富，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這個破落的宗門匯聚。

“嗯，知道了。”尹小詩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窗外的嘈雜，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這攤子越鋪越大，再像以前那樣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不行了。”

林小凡一愣，捧著賬冊的手頓住，有些茫然地看向師尊。

趙鐵柱剛巧抱著一大捆新制的、刻著簡易防護符文的木牌走進來，聞言也停住了腳步，粗壯的手臂還保持著環抱的姿勢，憨厚的臉上滿是問號。

尹小詩直起身，目光在兩人臉上緩緩掃過，最后定格在趙鐵柱身上：“鐵柱。”

“啊？在！前輩您吩咐！”趙鐵柱一個激靈，下意識挺直了腰板，那捆木牌差點脫手。

“宗門護山大陣的日常維護、山門警戒、生產基地的巡守安全，還有新招護衛隊的操練、調度，”尹小詩語速平穩，吐字清晰，“這些，以后都歸你管，令牌，”她下巴朝趙鐵柱懷里那捆木牌點了點，“按之前議定的規矩發下去，職責、權限、獎懲，都刻在上面了，讓認字的給不認字的講清楚。”

趙鐵柱嘴巴微張，眼睛瞪得溜圓，抱著木牌的手臂下意識緊了緊，粗糙的手指摩挲著令牌上凹凸的紋路。

管人？管這么多人？管這么多事？

他腦子里嗡嗡的，只剩下一個念頭在反復沖撞：俺趙鐵柱，也能管人了？

一股混雜著惶恐與巨大興奮的熱流猛地沖上頭頂，讓他黝黑的臉膛都泛起了紅光，嘴角不受控制地咧開，露出兩排白牙，只會一個勁兒地重重點頭：“哎！哎！管！俺…俺一定管好！前輩放心！”

那模樣，活像捧著了什么稀世珍寶。

尹小詩眼底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隨即轉向林小凡，神色轉為鄭重：“小凡。”

“弟子在！”林小凡立刻應聲，腰桿挺得筆直，捧著賬冊的手心微微出汗。

“婉兒面，是我們立足的根本，從原料采購、倉儲調配、生產排期、品控把關，到所有對外渠道的接洽、訂單處理、賬款收支、人員工酬核算，”尹小詩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這些，是商行運轉的命脈。以后，你來做這個商行主管，總攬全局。”

林小凡只覺得一股熱血猛地沖上頭頂，耳朵里嗡嗡作響。

主管？總攬全局？這擔子重得讓他瞬間有些喘不過氣，比捧著這沉重的賬冊還要沉千倍萬倍。

他下意識地看向師尊，尹小詩的目光平靜而深邃，帶著全然的信任。

那目光像定海神針，瞬間壓下了他心頭的驚濤駭浪。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里的干澀和指尖的顫抖，用力挺直了脊背，聲音帶著點緊繃，卻異常堅定：“是！師尊！弟子…弟子定當竭盡全力，不負所托！”

“好。”尹小詩頷首，目光掃過窗外喧囂的工坊和遠處依舊荒涼的灰巖星山巒，“從今日起，青木宗下轄，‘婉兒商行’，正式立號。”

沒有鑼鼓喧天，沒有盛大慶典。

婉兒商行的成立，就在這間彌漫著靈石與靈谷氣息的簡陋石屋里，在尹小詩平靜的宣告和林小凡、趙鐵柱壓抑不住的激動呼吸中，塵埃落定。

接下來的日子，青木宗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全新的、更強勁的活力。

林小凡迅速進入了角色。

他不再是那個只知埋頭算賬的少年，而是開始有模有樣地調度指揮。

他召集了幾個新招入、識文斷字又心思靈活的散修，在尹小詩劃出的幾項基本原則框架下。

比如按勞取酬、多勞多得、過失追責——

開始細化商行的各項章程。

工坊里，很快掛出了清晰的生產排期木牌；原料入庫、成品出庫，開始有了專人登記造冊；弟子和雇工們腰間，都掛上了趙鐵柱發下的、代表不同職責區域的木制腰牌。

起初自然有些混亂。

幾個習慣了懶散的老弟子對新規矩頗有微詞，嘟囔著“吃個面還這么多講究”。

一個負責磨粉的弟子因偷懶導致當日產量不足，被林小凡按新規扣了當月三成的靈谷補貼，那弟子當場就紅了臉，梗著脖子不服。

林小凡也有些緊張，手心冒汗，但他牢記師尊“規矩立了就要執行”的話，硬是沒松口，只讓趙鐵柱把人帶下去“冷靜冷靜”。

沖突的火苗剛冒頭，就被趙鐵柱那鐵塔般的身形和憨厚卻不容置疑的態度壓了下去。

事后，林小凡又私下找那弟子談了談，恩威并施。

漸漸地，當所有人發現，那些干得多、干得好的，月底領到的靈谷和靈石確實比旁人厚實一截時，那點抵觸便悄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爭先恐后的勁頭。

尹小詩則退到了更深處。

她將大部分精力投入了后山那座加固了陣法防護的煉丹靜室。

筑基款婉兒面的成功讓她嘗到了甜頭，也感到了壓力。

市場需求在擴大，競爭遲早會來。

她需要新的東西，更強的壁壘。

丹爐下的火焰晝夜不息，各種灰巖星特有的、被修士視為廢料的草木根莖，甚至是一些低階妖獸的骨粉、內丹碎片，都成了她反復試驗的對象。

空氣里時常彌漫著或焦糊、或辛辣、或帶著奇異甜腥的失敗氣味。

偶爾，當爐火穩定，丹液在精妙的靈力操控下完美融合，散發出沁人心脾的異香時，她眼中才會閃過一絲專注的亮光。

她也在嘗試改進“筑基款”本身。

現有的配方，對筑基初期效果尚可，但對筑基中后期修士的助力就微乎其微了。

她需要一種能蘊含更精純、更溫和靈力，甚至能對穩固境界有些微幫助的“升級版”。

這難度遠超之前。

一次嘗試加入某種火屬性礦石粉末時，控制稍有不慎，“轟”的一聲悶響，丹爐蓋子被狂暴的火靈力掀飛，黑煙滾滾，熏得她灰頭土臉。

她咳嗽著揮散煙霧，看著爐底僅存的幾顆焦黑半成品，無奈地搖搖頭，卻也不氣餒，清理干凈，又投入下一爐。

日子就在這忙碌、充實又帶著點磕磕絆絆的節奏中滑過。

婉兒商行的名號，隨著一車車滿載“筑基款”的飛舟駛向黑巖城，再經由通匯閣的渠道散向更遠的星空，漸漸在周邊幾個資源星的低階修士圈子里響亮起來。

青木宗山門，也悄然發生著變化。

破敗的殿宇被修葺，坍塌的圍墻被重新壘起，雖然依舊簡樸，卻多了幾分蓬勃的生氣。

新招的護衛隊在趙鐵柱的帶領下，每日操練呼喝，聲震山谷，讓這個曾經死氣沉沉的地方，終于有了點宗門該有的氣象。

然而，灰巖星終究是資源匱乏的廢星。

當婉兒商行如同一顆頑強生長的新星，開始散發出不容忽視的光芒時，更遙遠星空的視線，也終于投射了過來。

這一日，天色有些陰沉，灰蒙蒙的云層低低壓著荒涼的山脊。

尹小詩剛從煉丹靜室出來，眉宇間帶著一絲疲憊，正打算去工坊看看林小凡新調整的生產線運轉如何。

剛走到半山腰，一陣奇異的嗡鳴聲由遠及近，迅速放大，蓋過了山下的喧囂。

她抬頭望去。

只見一艘通體流線型的華麗飛舟，正穿透灰巖星稀薄污濁的罡風層，緩緩下降。

飛舟的材質非金非木，閃爍著溫潤如玉的寶光，舟體兩側鐫刻著繁復的云紋，舟首鑲嵌著一顆碩大的、散發著柔和藍光的寶石，將周圍晦暗的天色都映亮了幾分。

與灰巖星上那些粗笨、簡陋的運輸飛舟相比，這艘飛舟精致、華貴得如同鶴立雞群，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

飛舟并未直接降落在青木宗那簡陋的山門前，而是懸停在半空，離地數丈。

舟身側面的艙門無聲滑開，一道淡青色的光梯延伸而下，穩穩搭在布滿碎石的地面上。

光梯上，走下三人。

為首一人，身著天青色云錦長袍，袍袖和衣襟處用銀線繡著細密的回字紋，腰間束著一條鑲嵌淡藍靈玉的絲絳。

他看起來約莫三十許人，面皮白凈，下頜留著修剪得一絲不茍的短須，眉眼間帶著商人特有的精明與一種習慣性的、恰到好處的笑意。

他身后跟著兩名護衛，身著統一的玄色勁裝，氣息沉凝，目露精光，修為赫然都達到了筑基后期，遠超灰巖星的平均水準。

那為首之人目光掃過青木宗那剛剛修葺過、依舊難掩寒酸的山門，又掠過遠處那些忙碌但穿著樸素的工坊弟子，最后精準地落在了半山腰的尹小詩身上。

他臉上那抹笑意加深了幾分，腳步從容地踏著碎石走來，姿態優雅，仿佛行走在鋪著華貴地毯的殿堂。

“前方可是青木宗，李慕婉，李仙子當面？”他在距離尹小詩數步之遙停下，拱手施禮，聲音清朗悅耳，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圓滑。

尹小詩神色平靜，微微頷首：“正是。閣下是？”

“在下慕容海，”來人笑容可掬，自報家門，“忝為天瀾星萬寶樓外事執事。”

他特意加重了“天瀾星”和“萬寶樓”幾個字，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自矜。

天瀾星？萬寶樓？尹小詩心中了然。

天瀾星是距離灰巖星頗遠的一個中等修真星，靈氣和資源遠非灰巖星可比。

萬寶樓更是天瀾星上數一數二的大商會，據說生意遍布附近十數個星域，勢力龐大。

這慕容海的身份，放在灰巖星，無異于巨鱷。

“原來是慕容執事，遠道而來，有失遠迎。”尹小詩語氣平淡，聽不出什么波瀾。

“豈敢豈敢，是在下冒昧叨擾了。”慕容海笑容不變，手腕一翻，掌心已多了一枚巴掌大小、通體溫潤的玉簡。

玉簡邊緣鑲嵌著細細的金線，表面流光溢彩，顯然不是凡品。

他雙手奉上，姿態恭敬，眼神卻銳利地捕捉著尹小詩臉上最細微的變化。

“此乃我萬寶樓樓主親筆所書的請柬，樓主久聞仙子‘婉兒面’之名，更欽佩仙子以丹道妙手，化凡谷為靈珍的奇思。我萬寶樓素來愛才惜才，尤喜與各方俊杰共謀發展。樓主誠邀仙子，或遣得力之人，移駕天瀾星萬寶樓總舵一晤。共商…合作大計。”

他微微一頓，笑容更深，“相信以我萬寶樓的渠道與實力，必能讓‘婉兒面’之名，響徹更多星域，為仙子帶來遠超如今的…豐厚回報。”

玉簡靜靜躺在慕容海掌心，流光溢彩，散發著不容忽視的存在感。

那鑲嵌的金線在灰巖星陰沉的天空下，依舊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尹小詩的目光落在玉簡上，沒有立刻去接。

山風掠過，卷起她素色的衣袂。

遠處工坊的喧囂似乎在這一刻被無形的屏障隔開，變得遙遠而模糊。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慕容海笑容下那份志在必得的審視，以及他身后兩名護衛身上傳來的、內斂卻極具壓迫感的氣息。

豐厚回報？合作大計？

她嘴角幾不可察地彎了一下，那弧度極淡，帶著一絲了然，也帶著一絲冰冷的玩味。

指尖在寬大的袖袍內，無意識地輕輕摩挲著袖袋里那塊冰涼堅硬的《玄水凝心訣》玉簡，一絲微弱的靈力在指腹下悄然流轉。

新的麻煩，果然從不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