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逸塵的手指深深掐入船板，木刺扎進(jìn)掌心也渾然不覺?；疑z海的風(fēng)帶著腐朽的咸腥味，吹散了他額前的冷汗。海底那團(tuán)粉色光暈雖然暫時沉寂，但他知道，那不過是暴風(fēng)雨前的寧靜。
“其他碎片……“玄風(fēng)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沙啞，“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靈羽歪著腦袋，黑豆般的眼睛在兩人之間來回轉(zhuǎn)動：“嘎？什么意思？你們打什么啞謎？“
柳逸塵沒有回答。他低頭凝視著手中黯淡的銅鏡碎片，那上面細(xì)密的裂紋仿佛在無聲地訴說一個被刻意遺忘的真相。十年前那場焚毀云隱鎮(zhèn)的大火，幽夢閣地下密室里那些封印著怨魂的酒甕，還有那個雨夜，祖父臨終前塞給他的這面銅鏡……
“每一塊碎片，都封印著一部分'它'的力量?！傲輭m的聲音輕得幾乎被海浪吞沒，“而這塊——“他舉起銅鏡，“封印的是'它'的記憶?！?
玄風(fēng)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一縷鮮血從嘴角溢出。他抹去血跡，眼神復(fù)雜地看向柳逸塵：“你早就知道?！?
這不是疑問，而是陳述。
海風(fēng)驟然大作，灰色的浪濤掀起丈余高。靈羽嚇得死死抓住柳逸塵的肩膀，羽毛根根豎起：“嘎！要起浪了！我們得——“
“來不及了?！傲輭m望向遠(yuǎn)方的海平線，那里的天空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暗沉下來，如同被潑了墨，“它已經(jīng)察覺到了。“
仿佛印證他的話，整個灰色膠海突然開始沸騰。無數(shù)氣泡從海底涌出，在水面炸開，釋放出粉色的光霧。那些光霧在空中交織，漸漸凝聚成一條條半透明的根須，像一張巨大的網(wǎng)，向三人籠罩而來。
“柳小子！“靈羽驚恐地尖叫，“快想辦法！“
柳逸塵卻出奇地平靜。他轉(zhuǎn)向玄風(fēng)，眼神中帶著決然的詢問：“道長，還信我嗎？“
玄風(fēng)凝視他片刻，突然笑了。那笑容里帶著幾分釋然，幾分無奈，還有一絲柳逸塵看不懂的復(fù)雜情緒：“十年前在云隱鎮(zhèn)，我就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柳逸塵記憶深處塵封已久的門。零星的畫面閃過——大火，尖叫，一個灰袍道人抱著昏迷的少年沖出火海……還有，一面被強行分裂的銅鏡。
“原來是你……“柳逸塵的聲音微微發(fā)顫。
玄風(fēng)沒有回答。他猛地咬破手指，在船板上畫下一個復(fù)雜的血符。符咒完成的瞬間，整個船板發(fā)出刺目的青光，將逼近的粉色根須暫時逼退。
“聽著，“玄風(fēng)急促地說，聲音里帶著前所未有的緊迫，“當(dāng)年我們分開的不只是鏡子，還有——“
一道粗如巨蟒的粉色根須突然破水而出，狠狠抽在船板上。木屑飛濺中，青光符咒被擊得粉碎。
“沒時間了！“玄風(fēng)一把抓住柳逸塵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找到其他碎片前，絕對不要——“
第二道根須襲來，這次直接纏住了玄風(fēng)的腰，將他猛地拖向沸騰的海水。柳逸塵下意識去抓，卻只扯下一片灰色的道袍碎片。
“道長！“
海面下，玄風(fēng)的身影被無數(shù)根須纏繞，迅速下沉。但在完全消失前，他用盡最后的力氣，向柳逸塵擲出一物——那是一塊青玉令牌，上面刻著“清微“二字。
“嘎！柳小子！看天上！“靈羽突然驚恐地大叫。
柳逸塵抬頭，只見整個天空已經(jīng)被密密麻麻的粉色根須遮蔽。那些根須相互糾纏，編織成一張巨大無比的臉——小倩的臉。她完美無瑕的面容占據(jù)了半邊天空，嘴唇輕啟，聲音如同萬鈞雷霆：
“為什么一定要逃呢，逸塵？留下來……成為永恒的一部分……“
隨著她的話語，無數(shù)根須如暴雨般傾瀉而下。柳逸塵握緊青玉令牌和銅鏡碎片，在最后一刻看向靈羽：“相信我么？“
靈羽的黑豆眼里閃過一絲猶豫，但很快被堅定取代：“嘎！死就死吧！“
柳逸塵笑了。他猛地將銅鏡碎片刺入自己的左臂，鮮血頓時噴涌而出，卻沒有落入海中，而是被銅鏡貪婪地吸收。鏡面再次亮起，但這次是血一般的赤紅。
“以血為引，以魂為契，“柳逸塵的聲音突然變得不像他自己，仿佛有無數(shù)個聲音在同時低語，“開！“
銅鏡爆發(fā)出刺目的血光，將他和靈羽包裹其中。粉色根須撞上光罩的瞬間，整個空間劇烈扭曲，如同被打碎的鏡子。柳逸塵最后看到的，是小倩那張完美臉龐上浮現(xiàn)出的、人性化的驚恐。
“不——！“
她的尖叫聲中，血光一閃，柳逸塵和靈羽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沸騰的灰色膠海上。
......
咸濕的海風(fēng)，帶著真實世界的鮮活氣息。
柳逸塵艱難地睜開眼，刺目的陽光讓他本能地抬手遮擋。身下是粗糙的沙灘，耳邊是真實的海浪聲。靈羽癱在一旁，羽毛凌亂，嘴里還叼著那塊青玉令牌。
“我們……逃出來了？“它含糊不清地問，吐掉令牌，大口喘氣。
柳逸塵沒有立即回答。他緩緩坐起身，看向自己的左臂——銅鏡碎片已經(jīng)深深嵌入皮肉，只露出邊緣的金屬光澤。更可怕的是，以傷口為中心，數(shù)條細(xì)小的粉色紋路正緩慢地向四周蔓延，如同植物的根系。
“暫時而已?！八p聲說，目光投向遠(yuǎn)處的海平線。在那里，一座籠罩在迷霧中的島嶼若隱若現(xiàn)。根據(jù)玄風(fēng)令牌上的信息，那里應(yīng)該是清微派的祖庭所在。
也是下一塊碎片的埋藏之處。
柳逸塵站起身，將令牌收入懷中。海風(fēng)吹動他的衣袍，露出腰間另一個不起眼的酒葫蘆——那是他從幽夢閣帶出的唯一一件物品，里面裝著什么，連靈羽都不知道。
“走吧，“他對靈羽說，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我們的旅程才剛開始?！?
身后的沙灘上，留下一串腳印。而在最后一個腳印中，一滴鮮血悄然滲入沙粒，開出一朵微小的、粉色的花。柳逸塵的靴子陷進(jìn)潮濕的沙灘，每一步都留下深坑，隨即被涌上的潮水抹平。靈羽撲棱著翅膀跟在他身后，時不時扭頭回望那片越來越遠(yuǎn)的海面，黑豆眼里滿是警惕。
“嘎，柳小子，你確定那牛鼻子老道說的沒錯？“靈羽用喙指了指遠(yuǎn)處霧中的島嶼輪廓，“那鬼地方看著就邪門，連只海鳥都沒有。“
柳逸塵沒有回答。他的左手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酒葫蘆，右手則緊握著玄風(fēng)留下的青玉令牌。令牌邊緣刻著細(xì)密的符文，觸感冰涼，卻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微光。
“喂！跟你說話呢！“靈羽不滿地跳到他面前，翅膀扇起一蓬沙粒，“自從你往胳膊里塞了那破鏡子，整個人就跟丟了魂似的！“
柳逸塵這才停下腳步。他緩緩抬起左臂，衣袖滑落，露出那塊嵌入皮肉的銅鏡碎片。原本只是細(xì)小的粉色紋路，現(xiàn)在已經(jīng)蔓延至肘部，像一株正在生長的詭異植物。
“它在生長?！傲輭m的聲音沙啞得不似人聲，“我能感覺到……它在夢里跟我說話?！?
靈羽的羽毛瞬間炸開：“嘎？！什么夢？你什么時候做夢了？“
“就在你昨晚打盹的時候。“柳逸塵的眼神飄向遠(yuǎn)處，“它給我看了一些畫面……關(guān)于清微派，關(guān)于那場大火，關(guān)于——“他突然噤聲，右手猛地按住腰間的酒葫蘆，仿佛里面有什么東西在震動。
靈羽正想追問，沙灘突然劇烈震顫起來！遠(yuǎn)處的海面掀起不自然的巨浪，而更可怕的是，那座籠罩在迷霧中的島嶼，竟然在緩緩移動！
“見鬼！“靈羽尖叫著跳到柳逸塵肩上，“那島在朝我們漂過來！“
不是錯覺。整座島嶼正以違背常理的速度向岸邊靠近，迷霧中隱約可見高聳的建筑輪廓。隨著距離拉近，柳逸塵看清了——那不是普通的建筑，而是一座依山而建的龐大道觀，飛檐翹角上掛滿了青銅鈴鐺，卻在移動中詭異地寂靜無聲。
“不是島在移動。“柳逸塵的瞳孔驟然收縮，“是我們在被拉過去！“
腳下的沙灘突然變得像流沙般松軟，兩人不受控制地向海中滑去。靈羽瘋狂撲騰翅膀，卻無法抵抗那股無形的吸力。更可怕的是，海水中浮現(xiàn)出無數(shù)細(xì)小的粉色光點，如同有生命的螢火蟲，組成一條閃爍的光路，直通島嶼。
柳逸塵突然明白了什么，猛地拔出腰間的酒葫蘆，咬開塞子。一股濃郁到令人作嘔的甜膩酒香瞬間彌漫開來——那是幽夢閣密室里封存的“醉生夢死“，用七種怨魂的執(zhí)念釀成的禁忌之酒。
“你要干什么？！“靈羽驚恐地看著他舉起酒葫蘆，“那玩意會要人命的！“
“正合我意?！傲輭m仰頭灌下一大口，酒液入喉的瞬間，他的眼睛、鼻孔、耳朵都滲出了粉色的霧氣。他痛苦地彎下腰，卻死死抓住要飛走的靈羽：“喝下去！除非你想被那些鈴鐺做成烤鵝！“
靈羽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灌了一大口酒。頓時，天旋地轉(zhuǎn)，世界在它眼前扭曲成斑斕的色塊。最后的清醒時刻，它看到島嶼上的迷霧散開，露出道觀大門上懸掛的匾額——不是想象中的“清微派“，而是三個血淋淋的大字：
【往生閣】
當(dāng)靈羽再次睜開眼時，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條幽暗的長廊里。兩側(cè)是數(shù)不清的房門，每扇門上都掛著不同的銅鏡，鏡面映照出的卻不是它和柳逸塵的倒影，而是各種扭曲恐怖的場景：燃燒的村莊，堆滿尸骨的深井，被根須纏繞的活人……
“嘎……這是哪兒？“它的聲音在長廊里激起詭異的回聲。
柳逸塵的狀態(tài)更糟。他左臂的銅鏡碎片已經(jīng)完全被粉色根系包裹，那些紋路已經(jīng)蔓延到脖頸，像一張正在收緊的網(wǎng)。但他的眼神卻異常清明，甚至帶著某種解脫般的決絕。
“往生閣的里世界。“他輕聲道，“清微派最黑暗的秘密就藏在這里。當(dāng)年玄風(fēng)帶我逃出來時，我親眼看見他們把活人煉成——“
“柳逸塵？“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從長廊盡頭傳來。
兩人同時轉(zhuǎn)頭。在最后一扇門前，站著一個身著灰色道袍的身影——正是玄風(fēng)！但他看起來年輕了許多，道袍也干凈整潔，完全不像是剛從灰色膠海里被拖走的樣子。
“道長？“柳逸塵的聲音帶著不確定，“你怎么會……“
“我一直在這里等你?！靶L(fēng)微笑著招手，“快過來，我找到第二塊碎片了?！?
靈羽本能地感到不對勁，但柳逸塵已經(jīng)邁步向前。就在他們距離玄風(fēng)還有三步遠(yuǎn)時，柳逸塵突然暴起，手中的酒葫蘆狠狠砸向?qū)Ψ降拿骈T！
“砰！“
葫蘆碎裂，里面殘余的酒液潑灑而出，卻在半空中化作無數(shù)細(xì)小的粉色根須，如針般刺入“玄風(fēng)“的身體。假玄風(fēng)的面容扭曲起來，發(fā)出不似人聲的尖叫，身體像融化的蠟一樣坍縮，最終變成一灘蠕動的粉色粘液。
“你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靈羽驚魂未定地問。
柳逸塵舉起左臂，那些粉色紋路已經(jīng)爬上了他的臉頰：“因為它太著急了。真正的玄風(fēng)，永遠(yuǎn)不會主動提起碎片的事?！?
話音剛落，整個長廊突然劇烈震動。所有門上的銅鏡同時碎裂，鏡片中飛出無數(shù)粉色光點，在空中凝聚成一張巨大的人臉——正是小倩。但這次，她的面容不再完美，左半邊臉已經(jīng)腐爛見骨，右眼則完全被粉色根系占據(jù)。
“為什么非要逼我呢，逸塵？“她的聲音里帶著哭腔，“我只是想讓你永遠(yuǎn)快樂……“
柳逸塵冷笑一聲，突然從懷中掏出青玉令牌，狠狠按在自己左臂的銅鏡碎片上。令牌上的符文亮起刺目的青光，與粉色根系激烈對抗，爆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撕裂聲。
“因為你不是小倩?！八а赖溃澳阒皇峭盗怂洃浀墓治?。真正的小倩，早在十年前就被清微派煉成了——“
“住口！“小倩的臉突然猙獰如惡鬼，整個空間開始崩塌，“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無數(shù)粉色根須從四面八方刺來，柳逸塵卻不躲不閃，反而扯開自己的衣領(lǐng)，露出胸口一個詭異的印記——那是一個酒甕的形狀，里面蜷縮著一個人形陰影。
“認(rèn)得這個嗎？“他的聲音突然變了調(diào)，仿佛有另一個聲音在同時開口，“這才是真正的小倩，被我親手封印在'醉生夢死'里的最后一塊碎片！“
小倩的幻象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整個往生閣開始土崩瓦解。在意識消散前的最后一刻，柳逸塵將靈羽護(hù)在身下，在它耳邊說了最后一句話：
“記住，下次醒來后，不要相信任何人的眼睛——包括我的。“
黑暗降臨。
當(dāng)靈羽再次恢復(fù)意識時，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座破敗道觀的大門前。匾額歪斜地掛著，上面“清微派“三個字已經(jīng)褪色。而柳逸塵就站在它身旁，左臂完好無損，仿佛之前的恐怖經(jīng)歷只是一場噩夢。
“我們到了?！傲輭m平靜地說，推開吱呀作響的大門，“準(zhǔn)備好見真正的玄風(fēng)了嗎？“
靈羽突然注意到，柳逸塵的右手始終按在腰間的酒葫蘆上——那個明明已經(jīng)在幻境中破碎的酒葫蘆，此刻卻完好如初地掛在那里。
而更可怕的是，當(dāng)柳逸塵轉(zhuǎn)頭對它微笑時，靈羽分明看到，他的瞳孔深處，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粉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