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乳石本身的顏色其實相當單調。
如同無數被小孩用來折疊的灰白色紙張,在經過以萬年為基本單位的悠長時間后,堆成種種不同模樣。
只要打上不同顏色的光,便像是在這些不知多少萬年的灰白作品上作畫,將人帶進不同風格,光怪陸離的場景內。
現在,這片地界,屬于地獄。
血紅、紫黑,血骸丹爐表面上的肢體骸骨扭動,縫隙中映射出的光芒經由鐘乳石濕潤表面,泛起越發斑駁的光點。痛苦呻吟,絕望哀嚎之聲不停回響。
換作是常人來,怕是連站穩都有些困難。
但安奕、張光義和江舒生都站得穩穩當當。
怎么說都是大風大浪里過來的……如此獵奇的場景雖然確實沒見過,但心理承受能力絕對拉滿!
雙方僵持,都不準備率先出手,主要是摸不清對方的底細,想見招拆招,或是看看能否抓個機會。
“怎么說,是跑是打?”江舒生低聲問。
“這話……意思是,你那種‘直覺’告訴你,現在面對他,沒有致命危險?”安奕記憶很好,江舒生曾說過他直覺很準,可以判斷對方的威脅。
“確實沒有。”
“搞個邪門功法還要這樣偷偷摸摸用死人尸體煉,按照我師父曾教過的,應該不太強。”張光義低聲附和。
“能用死人練的,用活人效果一定更好。他不用,說明是只敢偷偷摸摸。”
“那就干他一票試試!”安奕果斷作出決定。
打得過自然沒必要跑了,讓這黑袍人再活一陣,還不知道能整出什么幺蛾子來。
“我們是捕快,不是綁匪,注意用詞。”張光義糾正道,“不過你的主要目標我很認同。”
兩人齊齊回頭看向江舒生,問道,“你呢?”
“我都到這來了……小心!”江舒生喊道,手中飛刀已然脫手。
都沒有回頭,安奕與張光義早有預料,反身,刀劍齊出!
這本就是他們刻意賣給對方的破綻。
誘敵先攻,后發而制!
打斗中即時變招是極難的,需要極快的觀察、判斷以及反應能力,乃至身體素質本身的硬性條件支持。
見招拆招,絕大部分人是做不到的。要么是一套連貫招式,打完了就再用一遍。要么是積年累月之下得來的純粹肌肉反應。
換而言之,能做到見招拆招的,無一不是真正的高手。
但,這些條件,以黑袍人的情況,顯然是無法滿足的。
練武,除非有掛,或天賦異稟,否則需要消耗極大精力、時間。
或許因為邪修手段,黑袍人即使已瘦到皮包骨還能有極大力氣,速度亦不差,但他的技術能力,肯定粗糙!
果不其然,面對驟然襲來的刀劍和飛刀,想趁機偷襲的黑袍人根本沒有反應過來。
或者說,即便他反應過來,也無法,且來不及更改了——非高手身上常見的錯誤,沒有絕對把握之下就一擊動用全力,以至于幾乎沒有任何更改的空間!
先前未出手時,雙方距離足有十丈,而自江舒生那句“小心”喊出,才過半秒,黑袍人已沖到不足三丈!
如此前沖之勢,倘若強行收力,那與先前,安奕在林桂縣迎福樓殺那護衛時的情形就沒兩樣,等同于送到面前被砍。
黑袍人發出嘶啞的大喝,整個人如先前那般霧化,速度又快三分,但并未改變任何方向,依舊筆直向前!
簡直像是上趕著送死一般。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由力氣最大,也是最先出手的江舒生擲出的那把飛刀,速度最快,最先與黑袍人迎上。
飛刀準頭一如先前,直中心臟,攜帶一縷黑霧穿出。
但,再無其他顏色。
沒有穿過心口后,那抹理所應當的紅!
黑袍人的手段和想法都很簡單。
他能在短時間內以功法使得自身在一定程度上“霧化”。
鋒銳無雙、力道無窮的兵器可以擊穿肉體,甚至斬斷鋼鐵……但不可能傷到一堆霧!
霧無定數,隨風而形。
這可以稱得上是一定程度的“物理免疫”!
盡管并非絕對免疫,每一絲一縷的黑霧不僅是黑袍人的血肉骨骼,更是積年累月積攢下來的法力,被刀劍所帶離身體后無法吸回。
但只要不解除這種狀態,就不會致命。
若是能憑借這點損失將安奕他們殺死,讓血骸丹爐大成,那么一切都能彌補回來,甚至遠遠超出!
于是,硬頂著那即將到來的一刀一劍,黑袍人揚起如鬼爪般的雙臂,發出志在必得的“宣判”。
“死……啊!”
話語還未能說出一半,便轉為一聲凄厲的沙啞哀嚎。
黑袍人幾乎是原地炸開,全身大半的黑霧散去,竟以比來時更快的速度向后退去,再現身時,竟已維持不住那黑霧狀態,踉蹌著跌倒在地!
他驚恐地看向安奕與張光義。
那一刀一劍,帶給他的感覺,與先前那把飛刀完全不同!
如若說先前飛刀只是泛著些許涼意的凡鐵,那么一刀一劍對他而言,就是,比巖漿還要灼熱滾燙的神兵!
天生克制之物也莫過于此。
但是這怎么可能?
安奕可沒有給黑袍人現場解答的打算,他向來信奉的就是能動手絕不多說,當他多說時就只有一種可能——需要拖延時間。
而現在,需要時間的顯然不是安奕。
于是他乘勝追擊,爆發式地前躍,劍刃裁下一道紅紫光霞,直往黑袍人心口送去!
十丈,【練筋】爆發之下,瞬息可至。
“哈哈哈,你們以為勝券在握?”
眼看將要喪命,黑袍人不懼反笑,前所未有的決然伴著眼中幾乎滿溢而出的瘋狂。
隨著一聲悶哼,他那蒼白的面龐上竟浮現一抹紅暈,而后抓起地上已轉涼的朱雀堂主尸體,徑直往那血骸丹爐中飄去!
血肉肢體自動裂開一道足以讓他們通過的縫隙,黑袍人帶著朱雀堂主之尸體徑直沖入,而后合攏!
血紫色的丹火前所未有地壯大,以至于沿著縫隙噴涌而出,滾燙中又帶著詭異的陰冷。
那陰冷并非來自現實,而是另一層次——精神!
“不好!”
張光義驚呼道,“此乃……以身祭爐!以主人性命的血祭之法,這邪物怕是真的將要大成了!
他奶奶的,邪修果然是腦子有問題,命不要了都要促成此物。這是想和我們同歸于盡?
如此多尸體經過煉制,怨念已深。就連丹爐之火也帶有怨魂之力,若無神魂護佑之術,會傷及心神,輕則夢魘纏身,重則癡傻呆滯……走,我們退!
我送的信此時應該已經到了,等師門派人來,再收拾這玩意!”
“別急。”安奕開口,他不僅沒退,反倒是持劍靠近一步。
“什么?”張光義定睛一看,頓時一愣。
只見那詭異的血紫丹火,竟如被風吹動般,向著一個方向而去。
安奕再上前。
那火焰越發地被風吹得厲害了,往遠離安奕的方向……
不,不是被風吹,而是……避讓!
丹爐之中的怨魂之力,竟然在主動避讓安奕?
“養吾浩然之氣,至大至剛……諸般邪氣,見則懼,觸即傷,害將滅!”
安奕喃喃著,眼前閃過先前迎福樓中那護衛驚恐退卻的畫面。
他低頭,攤開手,看了眼手心,握緊,揚起手中寶劍。
那血骸丹爐如同有了靈智般,開始急劇地顫抖起來。
煉化尸體,也是要時間的。
以身祭爐,又不是瞬發過程。
有進度條!
“我都說好多遍了。”
劍鋒落下。
“不要!”
爐腿斷去,丹爐傾斜。
“在我!”
爐頂切開,丹火泄出。
“面前!”
外層剝離,肢體四散。
“走!”
內膽脫落,本體暴露。
安奕有些嫌惡地退開幾步,看著那個巨大,如心臟般富有節奏跳動著的,正在孕育什么東西的巨大肉球,一劍輕飄飄地隨意隔空落下。
【蓄勢待發】!
“過場動畫啊。”
無形劍氣劃破半空。
肉球的顫動忽然停止了。
原本的顫動、時刻浮現的可怖臉龐,以及縈繞于耳邊,久久未曾停歇的痛苦哀嚎……
全部消失!
一道血線漸漸在那肉球上蔓延開,直至貫徹,而后終于破開,內里已只剩下一團被燃燒徹底的黑色不成形穢物。
“結束了?”張光義問。
“張哥,你在玄元觀學過的,你問我?”安奕反問。
“我不是問你,我知道這玩意完了,我是問你……好吧,我的意思是,你是怎么做到的!”張光義明顯因為過于震驚而有些語無倫次。
“當然是因為這個。”安奕微微一笑,將劍交由左手提著,右手伸出,掌心向上攤開。
那是一張書寫了【鎮邪】二字的朱砂紙。
“哦!”張光義恍然大悟。
在決定跟入這溶洞時,安奕便將這符箓拿出用上了。
與尋常符箓不同,用這“簡化版”符箓無需念什么口訣或焚香沐浴,帶在身上就能生效。若是放在掌心,與兵器相握,則兵器也能附帶鎮邪之力!
從繪制到使用,雖然少了些神秘感和濾鏡,但在高效實用方面,簡直拉滿。
“就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嗎?”江舒生問。
“沒事,你不知道才是好事。”安奕搖搖頭。
“說得也是。”江舒生頗為認同地看了眼那足有半人大小的肉球,明顯有些不適,“我覺得我可能很長一段時間不太會吃肉丸了……”
好在所有桂河會曾經派出的運輸人員都早被投到爐里煉了,善后處理并不麻煩。
有張光義這個“曾經行業人士”在,可以通過專業方式對這些殘留物體進行無害化處理。
簡而言之——一把火燒了了事。
反正在這種季節怎么燒都不可能引起山火,更別提還是在溶洞里。
當然,在一把火燒了之前,安奕他們還淺淺地搜刮了一下,看能否找到什么有用信息。
最終,他們也確實找到了。
一塊黑色,上刻蓮花與不認識字符的令牌。
“這不是我們桂河會的,我沒搞過這種東西。”江舒生搖搖頭。
“能確定嗎?”
安奕有些懷疑,在桂河會的事情上,老實說,江舒生的話可信度并不高……他的話傳到堂主那都能變!掌控力度實在堪憂,有不知道的事也很正常。
“額……”江舒生也不由得有些懷疑起來。
“確實不是,這東西我認識,涉及一個組織。”張光義沉著臉。
“那上面寫著什么?”安奕好奇問道。
“不認識……別那樣看我!我記性可沒那么好,都多少年前的東西了?”
張光義翻個白眼。
“我只知道,這個組織的名字,叫——黑蓮會!”
“廢話,這我猜也猜得到!”安奕無語地上下拋動了下那塊令牌,“說點有用的,這組織干嘛的?”
“看看這家伙做的,能是干嘛的?”
張光義深呼吸一口氣,“一群陰溝地底的老鼠渣滓,傷天害理,走的全是歪門邪道……人人得而誅之之輩!”
“嗯,那就說明,”安奕若有所思,“咱們這地方,不止一個了?”
“為什么這么說?”
“張哥,你想想,先前那位‘一知半解’道長說的話。”
安奕下意識壓低的聲音在溶洞間回蕩。
“……若真是足以席卷整個鎮南州的浩劫,只此一人,能做得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