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斜。
難得的幾縷鎏金日光順著暫且分開的云層縫隙落下,躍過屋檐,灑在那黑底金漆的“濟生堂”牌匾上。
少女阿瑩略有些吃力地豎起雕花門板,光斑便在百眼柜的檀木格子上游移,卻又忽然停頓。
一小塊光斑正點在打著算盤核對賬目的陳濟生眼角。
“嗯?”
微晃了眼的陳濟生向門口看去,瞧見安奕微笑著與阿瑩點頭打了個招呼,便邁過門檻朝他走來。
“你怎么又來了?”陳濟生皺眉。
“我阿公,劉山貴叫我來買些東西。”
安奕在“買”和“藥”字上加重語氣,“那個……‘藥’?!?
“藥?之前不是來拿過了嗎?”阿瑩好奇地問,“那些量都夠一個月了?!?
“阿瑩,”陳濟生臉色沉下來,“去后院把曬著的益母草收了。”
“哦?!卑摼锲鹱欤贿^還是老老實實往后院去了。
店內只剩兩人,陳濟生緩緩閉眼,再睜眼時,儼然像是換了個人。
先前那溫文爾雅,和藹慈祥的老醫生形象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鷹視狼顧,氣勢洶洶!
他緩緩開口,聲音極低。
“以前的事,我都快忘光了,也不想再想起來。而且我已經不做那種藥很久,這話哪怕劉山貴親自來問也是一樣……”
“阿公說讓你看這個?!卑厕茸匀徊粫痛穗x開,而是從袖中拿出一張折好的紙。
陳濟生接過,打開一看——
【趕緊的,別擱那裝蒜,老子就三天活頭了,別逼老子拿著王杖上縣城來打人!
還有,你也不想你以前的事被發現吧?】
“豈有此理,欺人太甚!真當老夫怕他?”
陳濟生被氣得吹胡子瞪眼,之前那充滿威脅的氣勢盡數消去,變回個怒氣沖沖的老頭。
他一巴掌將那紙張拍在柜子上,怒視著安奕,質問道,“什么叫那個老禍害還有三天活頭了?”
“壽終正寢……”安奕無奈解釋。
“哼,死前是老禍害,死后是死禍害,當老夫不知道一樣……”
陳濟生罵罵咧咧好一會兒,才停下來,看向安奕,頗有些不耐煩地問道。
“多少人,是要直接弄死,還是弄暈?”
安奕聞言,不由得微微汗顏。
他就知道!
據劉山貴所說,這位陳濟生老醫師也是他的熟人了,當年走南闖北時認識的,后來因為一些事來到林桂縣城居住。
而按照老爺子那至今仍然充滿未知迷霧的“光輝歲月”,安奕實在難以估計,眼前這位陳濟生老醫師,當年又干過什么事。
至少,能夠確定的是,絕對不簡單!
不然,老爺子也不會在聽說安奕晚上準備的行動后,讓他來這拿“藥”。
考慮到那“血光之災、大難臨頭”的卦象,安奕也覺得穩妥些好,便來了。
“不超過十個,半個時辰內弄暈就行,要有解藥。”
“這點人還用來找我,”陳濟生嗤笑一聲,問道,“有練家子?”
“起碼五個,”安奕點頭,“桂河會玄武堂堂主的四個貼身護衛,還有那堂主本身。今晚戌時,我會在迎福樓設宴款待?!?
“嘖。”陳濟生挑眉,“你不會準備在宴席上動手吧,當著所有人的面?”
“正是?!?
店內一時沉默。
半晌,陳濟生才開口。
“今天,一大堆關于你的流言蜚語在縣里流傳。
有說你本來不是好人,殺桂河會的人純屬狗咬狗的;有說桂河會要與你交好,對這事既往不咎的:還有說相信你真是悔過自新,要重新做人的……”
他微瞇雙眼,枯瘦手指輕敲柜面:“我很好奇,在這種情況下,你還要這么做,原因是什么?”
“玄武堂的人,難道不該殺嗎?”安奕反問。
“該殺!強造乞丐、偷盜人家、挖墳掘墓……不僅僅是玄武堂的人,整個桂河會,一條條罪狀細論下來,都該殺!”
陳濟生說道,“但,這不應該是你選擇當眾殺他們的理由。至少,作為一個捕快的身份是如此?!?
“確實,”安奕點頭,“要是這樣做了,桂河會將拼盡全力報復我不說,縣令那邊甚至還會落井下石?!?
“那你這么做的原因是……”
陳濟生緊皺眉頭,忽地一頓,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
“先生知道了?”安奕有些驚訝,這都能猜到?
“劉山貴還有三天就死,死之后守靈七天就要下葬,你是擔心他下葬之后墳被那玄武堂的人給偷挖了!”陳濟生自信滿滿地說道。
安奕:“……”
好新奇的角度!
“如此說來,倒也確實算一條理由。”
安奕搖搖頭,“不過促使我這樣做的理由并不是這個?!?
“那是什么?”陳濟生納悶問道。
“很簡單,有人讓我當大俠,我覺得這個提議很不錯,于是答應了?!?
安奕的語氣輕快,好像在說自己今天中午吃了頓醋血鴨一樣隨意。
“身為一個大俠,難道不應該鏟奸除惡?”
“……”陳濟生沉默半晌,“就這?”
“對啊,就這。”
“你怕不是在開老夫的玩笑!”
陳濟生又一拍柜臺,怒道。
“你一個三天前還是混混的家伙,怎么可能忽然因為一個人的話當大俠?誰有這么大本事,這么短時間內讓你洗心革面?絕不可能是劉山貴那家伙!”
“我不是曾說過嘛,改過自新,一朝頓悟?!?
安奕認真說完,扭頭看一眼外邊斜陽,“所以,老先生,你到底賣不賣給我藥?。?
我去下藥還得要時間的,要是來不及,我總不能拿著藥去和他們說‘抱歉晚到了,這些藥來不及放到菜里,你們將就一下,混著菜一起吃’吧?”
“急什么,離戌時還有一個時辰,綽綽有余?!?
陳濟生沒好氣道,盡管他仍覺得安奕是在隨口糊弄他,但還是離開柜臺,“你在這等會兒?!?
他走上二樓里屋,一通翻箱倒柜后下樓。左手抓著個核桃大小的油紙包,右手上捏著個湛青瓷瓶。
“油紙包里無色無味的蒙汗藥,下到一斤酒里攪拌均勻,正常人一杯數十下就倒。練家子多些,一杯,約莫半盞茶的工夫?!?
陳濟生一邊將二者遞給安奕,一邊囑咐道。
“你喝之前記得吃這瓷瓶里的藥,一粒即可,可保無事?!?
“居然還真有這玩意,”安奕驚嘆,“藥效還這般厲害!用什么材料配的?”
普通人喝一杯十秒就倒,這藥效都趕上手術室麻醉用的吸入式乙醚了!
甚至理論上更厲害,因為它還不需要根據服用者的體重大小調整劑量。
“反正不是尋常藥材,我這里也不多了,都是以前弄的。這次不要你錢,你可別打歪主意!”陳濟生警惕告誡道。
“我可是要當大俠的人,怎么可能會強取豪奪?老先生,您這話說得,未免太令人傷心?!卑厕葥u搖頭。
“誰家大俠會用這玩意的?”陳濟生冷笑。
“大俠難道就應該光明磊落,活該被小人暗算?對付那些奸惡壞人,無須講什么江湖道義。我不找幾百個人埋伏,已算是給他們體面了!”
安奕說著,已轉過身,擺擺手。
“總之,多謝先生贈藥!”
落日余暉中,剪影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