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你們堂主接到幫主的命令,讓我擺一桌酒席賠禮道歉,再送上數額看得過去的銀兩,這事就算過去了,大家以后還能合作當朋友?”
安奕重復了遍胡漢山的話,以確定自己沒聽錯。
“對的。”
“玄武堂堂主?”
“對的。”
“他真是玄武轉世?”
“對的對的……哦,不對不對不對。”
胡漢山下意識點頭,而后又反應過來,連連搖頭道,“大人,玄武堂堂主素來貪財無比,又目中無人,爭強好斗。
在下覺得,他所說的話,削去四五成再聽,可能還比事實浮夸不少。”
“你的意思是,他假傳命令?”安奕挑眉問。
“不,假傳命令是根本的錯誤,堂主雖膽大,但還沒膽大到這種程度。”胡漢山想到他曾有緣見過一面的桂河會幫主,果斷搖頭。
“那就是加碼奪利了。”安奕輕撫劍柄,了然道。
層層加碼,薅奪利益。這種現象,哪怕有再嚴格的管理體系都無法避免,更別提還是在這封建古代,一個盤踞縣城的混黑幫派之中。
一個命令、措施,別說完全按照預想之中的實施了,就算是從上面傳到下邊,能夠保證原原本本不變樣,不改變理解,都對組織度和人員素養有極高要求!
經手的人越多,改變的程度越大,方向越不可預測。
安奕對此有深刻印象——還未穿越前,一次軍訓時,十公里行軍,前邊教官下命“加快行軍,注意安全”,到末尾就變成“計劃有變,原地解散”了!
“從幫主到堂主,這命令傳遞次數應該不會太多,如果沒膽子徹底篡改,意味著這話里肯定有部分是可信的。”
安奕思索著,緩緩說道,“除去大半,那就是——桂河會要將此事揭過,還想和我交個朋友。”
此話一出,已是篤定的語氣。
胡漢山微微低頭,他有些緊張,更有些擔心。
若是安奕真答應與桂河會和解……那他改換門庭,日后想要擺脫混混身份洗白上岸,成為捕快的夢想,基本就宣告破滅了。
可他已為此付出了三個手下的代價!
盡管都是些本不怎么聽他話,容易當墻頭草跑路的,但在平時也算有生力量。對于一個手下只有不到十人的香主而言,這沉沒成本,不可謂不高。
最主要是,胡漢山看得出來,桂河會這艘大船,已是千瘡百孔,就快要沉了!
他急需一條后路,而目前為止最好也是最踏實可靠的后路,只有安奕能給。
“呵,”安奕冷笑一聲,“胡漢山。”
“小的在!”胡漢山眼中精光一閃,有些興奮地抬起頭。僅憑安奕那一聲冷笑,他便已猜到其決定。
“你回去,就說,我將在今晚戌時于迎福樓設酒席。向玄武堂堂主,以及桂河會賠禮道歉,另附有大量銀兩奉上。”
一邊說著,安奕一邊從懷里摸出那張昨日從劉根那得來的百兩銀票,隨意遞給胡漢山。
“這是預先給的。記住,其他不論,必須得他本人來!”
微風拂過,銀票邊緣的細密印花輕輕抖動不已,每一下都像是抖在胡漢山心頭。
這可是一百兩銀錢,毋庸置疑的巨款!
打個比方,如果是在現代,安奕這一下掏出了三四十萬不止!
事實上,若非先前命案未明之前對確實劉根相當要命,且明了之后如若不給張光義真會動手,劉根是決計不可能給這么多出來的。
“這么多錢……給我?”胡漢山瞳孔微縮。
“你想要?”安奕看著他,似笑非笑。
“想……不是,小的意思是,這么多錢,大人放心交給小的拿著?”胡漢山有些不太敢接。
“拿著便是。這錢得先給你那玄武堂堂主。若無此錢,我怕他不來,”安奕搖搖頭,隨意道,“過了今晚,這錢就是你的了。”
“咕嚕。”
胡漢山咽了口唾沫,卻不是因為安奕給出的巨大利益擺在面前所帶來的誘惑,而是他借由安奕這話,想到一種可怕的可能。
“大……大人,堂主此人,貪財之時,也很小心謹慎。平日里去哪都帶著很多練家子,從不離身片刻……”他戰戰兢兢地說道。
“無妨,”安奕干脆將銀票塞給胡漢山,“你盡管去說,之后的事,你無須介入。”
他是真的想動手!也是真的敢動手!
胡漢山幾乎被這立刻印證的猜測震驚到失神。
這到底是打哪來的殺胚,辦事都這么直接的嗎?真的不考慮有打不過的可能?
“你忘了我之前說過的話?張捕頭與我關系很好,他對桂河會早有研究,這玄武堂內,絕大多數無非土雞瓦狗,插標賣首之輩。”
安奕看出了胡漢山的震驚與懷疑,開口道。
對這個日后將委以重任的聰明人,他還是不吝于解釋一下的,也算是變相的安慰。
“好財改令,貪生怕死,此人身居高位無非風口之豬。而今,風散,他也該落了。”
說到這,安奕微微瞇眼。
“若是桂河會里都是這樣的人,事情可就好辦得多。”
“只可惜,現在看來,這桂河會幫主,還是很不簡單的……”
……
“那家伙當然不簡單!”
張光義手扶鐵尺,于安奕一同行走于青石板路上。
今日正值林桂縣趕鬧子,縣城內熱鬧非凡,熙熙攘攘的人群幾乎將整個街道都堵得水泄不通。
趕鬧子是南方的“趕集”,鬧子指的就是定期進行交易的經濟活動周期市場,這一名稱相當形象,畢竟,人一多,那可不得鬧嘛。
這種情況下,張光義和安奕的說話也不得不大聲些。
好在他們身穿捕快皂衣,人群看見便自覺避讓開,在他們周圍形成了一個空氣圈,至少行走時是沒什么阻礙的。
“你想想,能在那人的控制下發展起來還不完全聽命,怎么會簡單?”
人多耳目雜,此時對話當然不能指名道姓,故而張光義用的全是代詞,反正安奕能夠聽得懂。
“說得也是。”安奕點點頭,“以后再說吧,反正肯定是最后才輪到他。”
“你倒是心寬……今晚,真的不需要我來幫忙?”張光義有些糾結。
“你要是來了,性質就不一樣了,那還像什么話?放寬心便是。”安奕搖頭,轉移話題,“我們就這樣走下去?”
“那是當然,不然你以為捕快平常做什么?總不可能一直有案件要忙。”
張光義說道,“像趕鬧子這種人多的時候,最容易出事。有些人啊,一個攤位生意不好,都能覺得是隔壁妨了他的風水,然后打起來!所以要我們巡邏。
當然,我平日里一般不做這個,今天是你第一次正式當值,我正好帶著你把整個縣城都逛一遍,要格外注意的地方也和你講講……”
正說話間,一聲忽然暴起的叫喊幾乎壓過周遭所有嘈雜,頓時吸引了張光義和安奕的注意。
“我不信!你這個糟老頭子壞得很,肯定是故意嚇我的!”
旋即便是一大堆人的附和、慫恿。
安奕與張光義對視一眼,撥開逐漸圍攏起來的人群,向里走去。
張光義更是直接拔出鐵尺。
這件捕快的制式武器可以格擋、打斗,不至于瞬間造成致命傷害的同時,又能讓敵人遭受劇烈疼痛而失去反抗能力,屬于是縣城內巡邏治安時比腰刀更好的武器選擇。
要不是安奕沒地方放自己的雙手劍,只能一直帶著,其實也應佩戴這鐵尺的。
“都讓開,讓開!圍在這里吵吵鬧鬧的干什么?沒見過熱鬧是吧,想讓我把你們關牢里,清靜清靜!”
張光義不愧是老捕頭了,兩句話,便讓幾乎擠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呼啦一下,忙不及地散開。
捕快這個職業確實是需要有兇神惡煞的一面的,吃硬不吃軟是很多人的基本操作,若是和聲和氣,很多人看菜下碟,都不會給面子。
露出的包圍內圈,一個憤怒得滿臉漲紅的漢子正氣勢洶洶地盯著另一人,欲要揮拳動手。
安奕定睛一看。
“一知半解?”
古榕氣根垂落的蔭蔽處,兩筐羅漢果權做界碑。褪色藍布幡上,如五歲幼童抱著斗筆臨摹出來的“一知半解”四字翻卷不已。
布幡之下是一個道士,說是道士實在有些抬舉他了。其人道袍破爛,上有泥濘污漬,也不知是走過了多遠地界,曾遭受過怎樣的磨難才能變成這樣。
再加上其人潦草無比的花白相間長發隨意以葛藤束在一起,亂糟糟的長須上還沾染著幾個蒼耳子,一雙眼睛渾濁無比……
或許,說是一個乞丐隨便撿到道士不要的道袍,換上之后來這鬧子上招搖撞騙,準備碰碰運氣,更容易令人信服。
“干什么干什么!”
張光義開口,止住那漢子的動作,“反了你了,我乃林桂縣縣衙張捕頭!爾等是何方人士,在這里喧嘩鬧市,擾亂秩序?”
“他,這個糟老頭子欺人太甚!”
那漢子看見張光義時,怒氣就已消了三分,再等張光義道出身份,更是怒氣全消,甚至變得畏縮起來。不過還是努力憋出一句話,指著那乞丐一樣的老道。
“怎么欺你了?”安奕好奇地問。
“他說我不日就有血光之災,將大禍臨頭!”漢子怒道。
安奕聽了,眨眨眼,這……難道不是算卦的基本開場白嗎?
難道自己是又被刻板印象欺騙了?
“你說。”安奕又看向那不慌不忙仍坐在原地的老乞丐道士。
“福生無量天尊,貧道羅漢果子,就是來賣點羅漢果,換些銅錢好吃飯的。”
老道士嘆了口氣,“貧道平日里極少算卦,奈何一路跋山涉水過來,身上所帶銀錢所剩無幾。所幸在山野遇見一片野生的羅漢果,摘了些想要拿來賣。
只是在此枯坐半天,也無人來買。好在這小哥有善心,大抵是看貧道苦困,想要接濟一番,買了些。貧道感激不已,想結個善緣,便為他算一卦……”
安奕瞥了眼那兩筐羅漢果。野生的羅漢果未經專心培養養護,其上蟲孔眾多,果實也不大,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優良品,沒人買才算正常。
也就是老道士看上去實在太老了,才能占著榕樹樹蔭下這么好的位置而其他攤販不敢來趕,生怕出事被賴上。
得,這是真正意義上的好心沒好報啊,別人看你可憐買你東西,你還咒人家!這像話嗎?
安奕腹誹,但并不動聲色,因為他莫名覺得羅漢果子這個奇葩道號聽上去有點耳熟……這取名規律和昨天才遇見的那位油茶子道長實在是太像了!
“張哥,你認識嗎?”
安奕肘了肘將場面控制住后,便交由他發揮,算是培養他解決事件能力的張光義。
“不認識。”張光義搖頭。
“咳咳,羅漢果子道長,你認識……油茶子道長否?”安奕試探著問。
“啊?認識,認識!”羅漢果子老道跳起來,“小兄弟原來也是我玄門中人?”
“咳,我并非玄門中人,不過曾與油茶子道長有緣相會。”
安奕輕咳兩聲,雖然并未就此相信這老道,畢竟這種時候不認識也可以說認識,但還是準備先將事情解決再說。
“至于,道長,你剛才所說的算卦……”
“千真萬確!”
老道士一臉篤定,聲音鏗鏘有力,幾乎要舉起手來發誓,他又看向那漢子,嘆了口氣道,“年輕人,真不是貧道想要咒你,你要相信貧道啊!”
那漢子此時也有些心底發怵了,這老道雖然看上去并不靠譜,但安奕卻是很靠譜的樣子。
一個這么年輕英俊的捕快總不至于和這老道合伙起來騙他……聽說一些傳說里高深之人就喜歡邋里邋遢,游戲人間,難道這老道士就是這種?
“真的,你看貧道這布幡,一知半解!這可是玄門中人對貧道公認的稱號!”老道士扯起布幡。
“一知半解的意思,難道不是對事物的了解只有片面,很淺薄嗎?”安奕嘴角抽搐。
“你錯了,貧道這一知半解的意思是,天底下難算出來的事,僅有貧道一人知曉,且能解出來一半!”老道自信說道。
“若是不信,待貧道為你也算上一卦……”
“也行。”安奕倒是好奇心上來了,“要生辰八字?”
“無需!貧道算卦與眾不同,只需把脈加看面相即可!”
那確實是與眾不同,甚至可以說是聞所未聞了……安奕抽抽嘴,干脆伸出手。
那老道走上前來,抓起安奕左手,只看他一眼,頓時雙目圓睜,長須顫抖。
“嗨呀!公子你也不日就有血光之災,將大禍臨頭啊!”
安奕:“……”
倒也沒必要如此加深刻板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