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鍬撬開青磚時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陳年的青苔碎屑簌簌掉落。
當第三塊磚被掀起時,一股土腥味突然涌上來。此時已隱約窺見下方土層,泛著近乎紅色的黃,約莫五尺方圓,格外松軟。
這與周圍的夯土層形成鮮明對比——那些歷經百年的老土已經板結成塊,一開始鋪就的砂石更是好好地附著其上。
“浮土?”
安奕脫口而出,旋即有些納悶。
“怎么會是浮土?”張光義問道。
“不知道,會不會是掩飾?”安奕解下腰間雙手劍,試探著輕輕往下一插。
銳利無比的劍鋒如刺入豆腐那樣輕松的刺入浮土層,直入一尺有余,但設想中接觸到異物,即可能存在的木板石板等情況,并未發生。
“這不是掩飾,這就是才填上沒多久的浮土。”安奕得出結論。
“有人挖地道,直通這山神廟,偷走了那兩具尸體?”張光義疑惑不解,“他們圖什么?”
“不到一天的時間,在不發出任何可疑動靜的前提下挖穿夯土層,把尸體帶走時還順便無聲清洗了血跡,以及回填?”安奕搖搖頭,得出結論。
“不可能,只要腦子沒毛病,就不可能這么干。再說了,要是有這能力,留守的捕快又不多,直接打暈搶走豈不是更好?反正都會被我們發現的。”
“說得也是……”張光義也掏出腰刀,往浮土層中用力戳去。
他的腰刀本就比安奕的雙手劍要長,浮土層又格外松軟,這下使勁,刀鋒頓時沒入二尺有余。
“別戳了,別戳了!腦瓜仁都要被你們戳裂開了!”
浮土中忽然傳來甕聲甕氣的動靜,聽上去像是個老婦。
安奕與張光義齊齊變了臉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后退三步,還分別順手扯了仵作與文書小吏一把。
“何方賊人,還不快速速出來,為何要在此處裝神弄鬼?”張光義大聲喝道。
“哎呀,老身可不是什么賊人吶……”聲音越發清晰。
那浮土緩緩拱起,眾人齊齊戒備,仵作與文書對視一眼,確認過眼神,果斷將安奕與張光義護至身前。
兩人倒也沒管,只是各執武器凝神以待。
率先刺破浮土表面的是兩個黑點,如竹筍般凸起,待到顯露全貌之后,才令人看出些味道。
那是兩只角,向后上方彎曲呈倒“八字”形,色澤如玉。
兩角近乎并在一起,連接著的額頭處出現沾染些許浮土的白色厚實毛發……
“羊角羊毛,”安奕皺眉,“都安山羊?”
都安山羊,安奕穿越前曾養過一只,印象極為深刻——因為肉質細嫩而有彈性,味道極為鮮美,膻味還小……
但誰家的都安山羊會刨土說話啊!
而且還和那兩具失蹤的尸體有關,難道是成精,變成妖怪了?
接下來浮現的整個頭部讓安奕證實了心中的猜測。在那羊角羊毛下的,是兩扇臉大的耳朵,以及圓筒外伸的鼻子——這是個豬頭!
兩只羊腿破開浮土表面,借助豬蹄發力,那“兩不像”的怪物終于有些艱難的從地下爬了出來,猛抖身體,塵土四濺:“誒呀,吃飽了睡個覺都不安生!”
“似羊非羊,似豬非豬。你是什么妖怪?”安奕好奇地問。
“什么,吃飽了?看來那兩具尸體是被你吃了,你竟吃人?如此兇殘,定是惡妖。妖怪,看刀!”
張光義的關注點和安奕稍有不同,邏輯捋順后,他抬刀便砍。
“別砍老身啊,老身吃尸體,不吃人的!”那妖怪大驚,拔腿欲跑,卻只見安奕已擋在另一側。
雖然對這妖怪很感興趣,但肯定不能放其跑了。
“別砍頭,只砍它四肢,讓它行動不得,回頭慢慢審問!”安奕抬劍。
“有道理。”張光義同意。
“且慢,到底是誰兇殘啊,老身就吃了兩具尸體,你們就要斷老身四肢?老身不跑了,不跑了!別砍老身四肢,你們有什么要問的就問,老身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那妖怪說完,竟然真站著原地一動不動。
安奕見狀,果斷向張光義使了個眼色,卻正見他也在使眼色,二人不約而同做出停止攻擊的架勢,緩緩靠近,而后……齊齊出手!
刀劍劃過,那妖怪兩條后腿應聲而斷!
“啊!”妖怪慘叫著跌倒在地,“好……好痛……老身都說不跑了,爾等為何還要斷老身雙腿?”
“誰知你有無什么陰險手段?”張光義搖頭。
“觀中學武時,我師父曾說過,妖怪非我族類,雖有善惡之分,但難以區別,需小心謹慎。”
“我連陌生人都不信,何況是陌生妖,”安奕目光掃過,眼神一凝,“再者……你這斷腿,似乎也并無大礙吧!”
張光義聞言,定睛一看,那妖怪兩條斷裂后腿的切口處,竟是半點血液也未曾流出!
“只是不致死,但還是會痛的。”
妖怪欲哭無淚道,“爾等究竟要如何才能放過老身?老身知錯了,可那兩具尸體已被消化,吐不出來啊!”
“那便將你押回大牢審問。”張光義大手一揮,尸體消失了總得有個交代。
“且~慢~”
一句拉長的聲音忽地傳入在場眾人耳中。
那聲音悠長無比,仿佛在山間縈繞不絕。似是從極遠之地呼喊傳遞而來,卻又似在耳邊輕輕浮現。
不知為何,僅聽得這一句話,安奕就覺心境平和下來,因為初次面對妖怪本能的緊張警惕也隨之瓦解了……不對!
驟然驚醒的安奕抬劍便撩向那妖怪,只見那妖怪斷裂的雙腿不知何時已然長全,現如今正作勢欲跑!
銳利劍光斬過,這回四條“羊腿豬蹄”齊齊斷開,安奕這一劍橫撩本是想將其一分為二的,但這妖怪恰好躍起,因而錯開。
“啊!”妖怪跌倒在地,再次痛嚎,這下是連打滾的能力都喪失了。
只不過安奕并未放心,它能長一條腿就能再長四條!
正當他準備再次下劍,先斬妖再查探那古怪聲音究竟來自何人時,一只沾滿黃泥的麻履隨著一人踏入廟內。
“公子且慢!”
這回的聲音倒是沒有之前那莫名“平定心神”的功效了,但安奕還是停住手,往那邊看去。
因為他聽到來自張光義幾乎是同時響起的一聲驚訝叫喊——“師兄?”
“師兄?”安奕定睛一看。
那人摘下頭頂的竹篾斗笠,露出沾了水跡的混元巾。黑發長須,面色紅潤白凈,看上去似乎比張光義還年輕不少。
此時,他面帶微笑,與兩人作揖:“師弟,好久不見,還有這位公子,幸會,幸會!”
“張哥,這是你師兄?”安奕有些懷疑,小聲問,“別看錯了。”
“師兄早已成仙得道,成為仙人,駐顏有術,休得無禮。”張光義小聲告誡,同時朝著那道士作揖。
“成仙得道,仙人?”
安奕再看看那道士,一聲幾乎被雨淋濕大半,腳上麻履還沾染不少泥土,看上去頗有些狼狽的樣子……這是成仙得道的仙人?
不過人不可貌相,說不定人家就喜歡這種貼近自然的形象呢?安奕抱拳道:“見過仙長。”
“誒,貧道油茶子,談不上什么得道成仙,只不過一山間野人罷了,公子喚我道號便可。”油茶子笑道。
“油,油茶子?”安奕愣住。
“貧道在。”
我不是真想叫你名字,手里也沒紫金葫蘆!
“師兄他特別喜歡喝油茶。”張光義解釋。
“我能得出這個結論,但我不能理解的是為什么道號也叫這個……”安奕有些想撓腦袋。
他莫名感覺,自從這妖怪出現之后,畫風就開始向奇怪的方向偏轉,直至這位“油茶子”道長出現……現在已經可以算是畫風崩壞了吧!
“道號本憑興趣而取,并無什么規矩。貧道喜愛喝油茶,就取這稱號,沒什么大不了的。”油茶子哈哈一笑,解釋道。
“好吧,那油茶……道長,你這次來是為了這妖怪?”安奕指了指一旁已在原地老老實實瑟瑟發抖的那只不知名妖怪。
“正是,正是。貧道追了它二百余里山路,奈何這山高路遠,道路泥濘,實在是追之不上。”
油茶子慶幸道,“阿彌陀……啊不是,福生無量天尊。還好有勞公子將它攔住,否則不知還要追出多遠!”
安奕眼角抽搐,這油茶子剛才是要說阿彌陀佛對吧,絕對是要念佛號對吧?他都快念全了!
“師兄你還在鉆研佛法啊?”張光義問。
安奕:“???”
等等,你們就不覺得說“一個道士正在鉆研佛法”有哪里不太對嗎?
“那是自然,佛法真他娘的晦澀難懂,貧道定要研究透徹,與那少林寺的禿驢在明年的論禪大會上一較高下!”
所以你個道士為什么要和別人和尚去論禪啊,不應該是論道嗎!
“師兄他與少林寺的佛子有一段……因果緣分,兩人經常比拼論禪。”
張光義不用看就知道安奕聽不懂,給他解釋道,“不光論禪,也論道,經常不分高低。”
安奕扶額輕嘆。
和尚研究道法,道士鉆研佛法……他們兩各自的長輩難道就沒有一點要清理門戶的打算嗎?
“我不懂,我只是大受震撼。”安奕感慨。
“其實很簡單,不在那禿驢最擅長的佛法上擊敗他,怎能讓他服氣?”油茶子笑笑。
“我若是作為道士將那少林寺佛子論禪說服,讓他入我道門,豈不是大大打了那些禿驢一耳光?”
“道長好志氣,好理想!”安奕鼓掌稱贊,他已經開始接受這種畫風了。
但還是不直接念對方的道號了……怪饞嘴的。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油茶子擺擺手,“還是說正事罷,這妖怪,不知公子能否轉交與我?”
“張哥才是捕頭,此妖應該由他……”安奕搖搖頭就想將這事給甩出去。
“此妖是公子所擒,自然是由公子處理。”油茶子微笑道,張光義也隨之點頭。
“好吧,我是無所謂,但這妖怪的來歷還是得說清楚,由文書筆吏記錄下來的,畢竟他吃了兩具尸體,不說清楚,案卷不好交代。”
安奕順便將想問的問了出來。
“這是自然。”
油茶子道長松了口氣,“此妖名媼,乃一藏身于千年古樹中的精怪,形似老婦,也可稱之為樹靈。”
文書自覺書寫的筆鋒一頓。
“油茶子道長,這妖怪長相……”安奕眨眨眼,“是有何障眼法不成?為何我看著似豬非豬,似羊非羊?”
“哦,貧道正要說呢。”油茶子道。
“此妖有一奇異,即生來喜食尸體,但若是食用尸體,就會變為這似豬非豬,似羊非羊的模樣,直到消化完畢,才會恢復為老婦。”
“原來如此。”張光義恍然大悟。
“你在這原來如此個甚么!”
油茶子戳了戳他的額頭,“人家公子未曾接觸過這些不懂也正常,難道你這學過的也能忘記不成?”
“這都多少年了,師兄,我記性可沒你們那么好……”張光義悻悻然道。
“這就是當年觀中后院山崖上貓兒石旁,那株茶樹的樹靈,你當年還喝過它產的茶呢!”油茶子道。
“哈,哈哈……”張光義裝傻充愣。
“你,哎,算了。”放棄教訓師弟的油茶子繼續述說,“直至昨天,師父掐指一算,發現這妖怪按捺不住口舌之欲逃下山來,便譴我來拿它。
還好我到得及時,不然,師尊曾有言,它此番不日將遭大劫,說不定會死,那樣的話……”
“會怎樣?”差點將其殺死的安奕小心翼翼地接上捧哏職責。
“我們就沒那么多優質茶葉來打油茶喝了!”油茶子一臉嚴肅。
安奕:“……”
“孽畜,你還不知錯!”油茶子揪住那媼怪的耳朵。
“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我不想再回去了,我媼在山下好歹偶爾能偷到點肉吃,但是跟你回山上之后,那是幾十年如一日的吃素啊!”
媼哭喊起來。
“只能喝喝雨水,吐納靈氣,吸收地力為生,我不想過那樣的日子了!”
“你這孽畜,想吃肉直說不就行了?”
油茶子撓撓頭,“山中那么多野獸飛禽,總有幾個壽終就寢的,你又不是只能吃人的尸體。”
“啊?你們讓我吃?”媼的哭喊一頓,一顆碩大的羊毛豬頭上竟然浮現極為擬人化的表情,看上去十分驚訝。
“為什么不早說!”
“我們也沒說不讓你吃啊,我們自己都吃肉,你不去偷偷吃人的尸體就行了。”油茶子納悶。
“何況,我猜,你大概也沒問過吧?”安奕補刀。
媼:“……”
“是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