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徒心中知道支柱是在尋找更合適的傳承者。
只是看到科耶斯·贊維奇這樣的狀態,他卻也沒有任何幸災樂禍或是心安的想法,他很敬重支柱。
在他的心中,支柱是天。
而自己是地面渺小的一粒灰塵,落在堅硬而黏著的地面,困于被野草死守的泥土。
他無法起身,只能仰望天的廣袤無垠。
可是天送來游蕩天地的風,將他從無法行走的土地救起,甚至送給他能夠翱翔天地的翅膀,有朝一日能夠也能穿越云層,踏入天空。
這是一份榮譽,也是一份厚愛。
這份榮譽使他驕傲,這份厚愛更使他感激。
而他斷然沒有將這種東西占為己有的想法。
此時老師心悲,他也心悲。
然而,當科耶斯·贊維奇平靜了情緒,再次去查看這些機械部件的時候,卻有了新的想法。
“他在機甲師的領域毫無前途,但是作為一個機械師卻是超凡脫俗。”
“機械師不僅需要超高的技術和思維,還要有敢于解構一切的勇氣和大膽。”
在科耶斯·贊維奇看來,那些機械部件上精準無比的切割痕跡完美得近乎一種藝術上的美感。
這份技術即便是在超凡機械師中他也沒有見過多少,所以自然能肯定蘭德的非凡。
至于這種切割會不會可能對深淵之瞳造成傷害,他卻是從來沒有考慮。
畢竟這千百年來,有著生命的機械就算是被炮火轟爛,也沒有聽說過會對這種生命造成過什么嚴重的損傷。
區區幾道切痕,還能要了深淵之瞳的命不成?
學徒沉默著,對于這份極高的評價他不敢做出任何答復。
只是安靜等待著支柱的下一步指示。
科耶斯·贊維奇將這些機械部件全部放入一個鋼鐵鑄成的器皿之中,同時加入赤紅色融化的鐵水。
赤紅色的鐵水很快將所有機械部件全部浸泡起來,同時流淌過那些被切割的斷痕,努力地將斷痕縫合,使得整個機械恢復原本“箱子”的模樣。
這個過程出乎意料地漫長。
深淵之瞳就像是終于得救了一般盡情吸收著器皿中的養料,以填補哪怕只有些許內心中的損傷。
天知道它之前經歷了什么,它竟然被一個男人用那么大的機器解剖,真是一個恐怖的家伙,它再也不想見到他了。
科耶斯·贊維奇這才發現深淵之瞳的生命氣息似乎弱了不少,心中略有疑惑,但也很快就釋然。
以為這只是被切割的短暫影響,只需要放在鋼鐵器皿中,要不了多少時間,深淵之瞳就會恢復原樣。
卻不知道,深淵之瞳的另一份本源已經被取走。
即便是大陸上最為偉大的幾位機甲師之一,他也并非全知全能。
也有很多并不擅長的事情,盡管他并不知道這些自己并不擅長。
而且科耶斯·贊維奇現在有些意興闌珊,心思不在深淵之瞳的身上。
接下來幾天都只怕不會再看深淵之瞳,而是將深淵之瞳交給學徒照料。
他吩咐了學徒幾句:“每天給它換上新的養料,有什么事情通知我。”
而后他看向了塔下的廣場,一行車隊攜著一個裝甲兵營的軍隊緩緩朝著廣場中心駛來,車隊偏后而又處于最佳保護位置的轎車上鑲嵌著一個象征王室的鳶尾花。
科耶斯·贊維奇想到了什么事情,心中有股不太好的預感,于是轉身朝著塔下走去。
來的人不僅是王室,而且還是最有權力和地位的那幾個王室之一。
以科耶斯·贊維奇的身份,即便是王室他也沒有迎接的必要。
但是如果是那幾位的話,即便是形式,他也必須裝出來幾分看得過去的樣子。
而且,能夠如此自如地出入教廷重地之中,除了當今的那位國王,也就只有那位了……
車隊列隊兩旁,刻著鳶尾花標記的加長版轎車緩緩向前開去,在門口只有一尺的位置停下。
侍衛打開車門,一個頭頂著主教冠冕,衣裙赤紅如血的女人邁出光滑白皙的小腿,赤衣只覆蓋在膝蓋之上。
這樣美麗的身體卻沒有一個人敢于欣賞,他們紛紛將頭埋在腳底,即便是一個余光也不敢從那位大人身上掠過。
如果有人知道她的身份的話,就會知道,肉體的美好相較于她所擁有的權力和地位來說,簡直不值一提。
羅爾蘭·江福斯·婷玲娜,上個國王的公主,現在的第一皇女,同時也是教廷的紅衣主教。
她一回來帝都幾乎就在瞬間掌握了帝都三分之一的權力,而現在的國王就像是縱容她如此行事一般,將權力沒有任何阻撓地送到她的手中。
誰也不知道國王在想什么。
但是可以預見的是,這位皇女現在是整個帝都除了國王之外最具有實權的人物。
不過面對那位最為偉大的機甲師之一,她也沒有擺出自己的架子,相反,她的態度異常恭敬。
“天啟閣下,好久不見。”
科耶斯·贊維奇聽到這個稱呼思緒仿佛回到當年第一次和羅爾蘭見面的時候,當時她是還是七歲,喜歡穿著童話中公主的裙子,喜歡笑。
對了,當時她還不叫羅爾蘭。
后來經過帝都王室的大變,這位公主失去了她幾乎所有的親人,同時被送往格林頓避難。
自那之后就再也沒有見過她。
直到今天。
科耶斯·贊維奇回答道:“是啊,好久不見,自當時見面,現在已經差不多過了十年了。”
羅爾蘭更正道:“是十二年,我當時和父親一起來到教廷,是您接見的我們。”
“自那之后,一年的時間,父親身亡,才發生了后面的事情,而我被送到格林頓已經有十年了。”
她記得很清楚,這個時候說起來,就是要提醒這位教廷的支柱:當年的事情她沒有忘記。
至于這個提醒所代表的意義,只有科耶斯·贊維奇本人才知道。
她是在不解、詢問、甚至是埋怨當時的科耶斯·贊維奇為什么不去為王室做點什么,而是任由那些繼承人廝殺。
這些,他無法回答。
所以只是有些感慨地看著眼前的穿著紅衣的少女,頗為落寞地說道:
“這么多年過去了,你變了很多。”
羅爾蘭臉上并沒有他想象中的怨恨。
當她看向這位最為強大的天啟騎士泛白的鬢角,額頭爬上的兩道皺紋,其實她的心中早已經沒有了恨意。
“每個人都會變的,您也變了。”
科耶斯·贊維奇注意到羅爾蘭的視線在他泛白的雙鬢上,還有略顯同情的眼神。
他哈哈一笑,毫不在意地說道:“是的,我變老了。”
“我已經八十四歲了,超凡的力量使我的身體如同壯年一般強大,但每當太陽落下,日薄西山,我感覺我的力量已經不是巔峰,甚至在隨著時間慢慢消失。”
“這個時候我異常清楚地知道……”
“我老了。”
最后一句話說出的時候并沒有什么悲壯,而是帶著一些出乎意料的釋然。
年老不是一件可悲的事情,而是一件好事。
他喜歡自己從小到大波瀾壯闊的一生,喜歡自己做過的很多事情,有些雖然抱有遺憾,但是現在回味起來依然如同酒精一樣滿是陶醉。
唯獨一件事留有遺憾,使他心中總是留了一根刺,無法釋懷。
羅爾蘭眼神中依然有憐憫,只是心中卻沒有什么想要放棄的意思。
她不是以前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了。
所以她依然下達了由國王通過的帝都最高權限的命令。
“國王憲令:西部侏羅帝國舉兵冒犯邊境,令科耶斯·贊維奇作為第一元帥,率兵前往征討。”
她的話莊重而又嚴肅,聲音中也沒有少女的清甜,而滿是宗教的沉寂。
羅爾蘭戴上了象征紅衣主教的冠冕,又從鑲嵌著鳶尾花象征著王室的轎車下來。
這些繁雜而又多樣的禮儀做到如此周全,正是意味著她給這里帶來的命令是鄭重而又嚴肅的。
這并非是強迫,沒有人能在教廷強迫這位做什么。
但是他們知道,為了保護帝國的邊疆,這位最為強大的機甲師即便已經年邁,依然會選擇出征。
這從羅爾蘭剛見面的第一句“天啟閣下”就已經埋下了伏筆。
科耶斯·贊維奇當然會答應這些,只是他依然有所顧慮。
那些邊境上的螻蟻過于渺小,讓他出馬只覺得是小題大做,而在這個節骨眼上,就像是故意將他調離帝都一樣。
誰都知道從克林頓來的第一皇女要準備在帝都建立自己的地位,但是讓人無法明白的是,那位國王就如此地放縱她的任何舉止。
科耶斯·贊維奇接過任命書,看著上面國王的私人印章,即使心中再有什么想法,此時也不再猶豫。
“科耶斯·贊維奇,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