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寶自行車開了一段，離開了人群。少年又開始沉著個臉，低著頭悶不吭聲地載著林麗麗，時不時的斜著眼睛看一眼跟在旁邊的慢跑的爸爸。看他小跑著步擦著汗水，呼哧呼哧的跟在后面。累的滿頭是汗的文愛國不顧她媽媽梅葉的大聲呼喊，背著個雙肩包呼哧呼哧的跟在自行車的后面，一路上小跑，還討好的朝林麗麗笑著，問她要不要幫忙背包。

她斜背著一個大包，座在自行車的后座上，也不怎么理會他們，也不催著讓人開快，就這么三個人歪歪扭扭的開出了一小段路。外人看起來好像是一家人，又很是生疏的樣子。

等過了一條馬路，轉(zhuǎn)進了一條小弄堂里。看看后面也沒啥人了，沒人注意到他們了。林麗麗拍拍兒子的背部，示意他停下車，然后眺下自行車來。她正了正臉色，沉下臉來，很是嚴肅認真的說：“文愛國同志，我們兩個人的革命友誼已經(jīng)到今天結束了。你我二個人從此橋歸橋，路歸路。我祝你人生坦途，天天向上，也預祝我的生活充滿陽光，讓自己重獲新生活，充滿希望。今天我把話放在這里，希望你能聽懂我的話，請你一定，一定請勿打攪我的生活，簡單的說，我不想再看見你，請你離我越遠越好。聽的懂嗎？”

她黑著臉，往前一跨步，毫不客氣的伸手，一把就把男人背著的雙背包拉了下來，換背到自己的肩膀上。然后，她肩膀上背著雙肩包，單肩上還斜挎著一個大包。悶頭大步朝前走去，大聲丟下一句話：“都不要跟著我，我想一個人靜靜。”

文愛國剛還在對她笑呢，被她一兇，就突然被兇的楞住了。在他的記憶中她一直是溫柔的，脾氣也很好。很多時候，既使不太開心，不太爽了，頂多愛翻個小衛(wèi)生球，或者橫他一眼，就最多了。抬起頭，他看著前面的她的背影。

春末夏初，剛剛落日的余暉把人的背影拉的長長的，前面的女人，纖腰一握，也沒有燙過頭發(fā)，偏黃細軟的頭發(fā)清湯掛面的扎了個馬尾。那小翻領深藍色的長袖襯衣上，單獨扎了根解放軍綠色腰帶，把腰線比例拉長了，明明統(tǒng)一一樣的衣服，硬是顯得女人味足足的，在這個崇尚大氣端莊的時代稍稍顯得特別了點。

她那薄薄的背脊挺的筆直，步子邁的很重很大，一點也沒有他記憶中弱柳扶風的樣子了。而且，這一路上，她根本就沒有回過頭，也沒有搭理過他，看他的眼睛里面也沒有感情了。似乎那瘦小的肩膀也能擔起來重擔。

他意識到，從簽字那一刻開始，他失去她了，再也找不回來了。他捧在心頭的水，終于流盡了最后一點水。他的心突然開始隱隱作痛了，有一塊地方坍塌了，那里有裂痕開了，露出空洞洞了。那個空洞的地方，假如有名字的話，應該就叫失去的沙漠了。

林家寶擔心的看了一眼失落落，呆呆傻傻的男人，用舌頭舔了一圈干裂的嘴唇，再抬頭看看前面背著兩個大包的女人的背影。嘆了口氣，抬手擦掉額頭的汗，沖男人點了個頭，趕緊騎上自行車，追母親去了，把男人孤零零的丟在了后面，呆呆地一個人站著。

其實，沒過多久，只是轉(zhuǎn)了一個彎而已，林家寶就追上了母親。他媽媽也沒有客氣，遞給他一個大挎包，自己背了雙肩包。就騎上車后座，騎十幾分鐘到了弄堂底的一間天井房里。

H市的石庫門建筑一般為磚木結構的兩層樓房，后來加蓋了一層。卻有一個門洞，所有人從后門進門，進去就是陰暗的公共廚房，天上拉扯著蜘蛛網(wǎng)一樣電線。往里頭的有一個露天的小小院，四四方方墻體圍著，稱為天井，約5個平方米，兩個用大磚頭砌出來的水槽里，上上下下，前后左右能有十來個水龍頭，都包著塑料袋或者易拉罐頭，甚至于掛了把小鎖頭。

公共廚房轉(zhuǎn)彎就是你從沒見過的狹窄木頭樓梯了，斜度有65度左右，踏板才30-35公分，上下樓梯人必須側(cè)過身子單腳輪換。那么公共廚房直走的話為客堂間，15―20平方米。客堂后部一間10―15平方米，稱為后客堂。客堂左右各有約25平方米的長方形房間兩間，稱東、西廂房。廂房之后有灶間，辟前門，和后客堂相通。這么小的三層的房子，現(xiàn)在擠擠挨挨的住了6戶人家。林家寶就是一個人住在后天井間里頭，現(xiàn)在多一個人，還要隔出來才行了。

林家寶的外公和外婆，以及小舅舅都住在這里。其他的幾戶人家都是冰箱廠里的職工家屬，甚至還有冰箱廠的廠長就住在二樓的頭廂房里頭。是的，70年代的人們就是這么個居住條件，市中心的房子大部分從資本家手里，收回歸了國有，再由單位分配給個人居住，就是租賃住房。然后承租人都有家庭，一大家子人就擠擠挨挨的住在一起，只要在當時有的住都是很不錯的。

廠長也沒有啥特權的，全心為人民服務，福利都和職工一樣的，也就工資56元，可以買個50斤的大米，一年能多兩張工業(yè)票而已。這一條弄堂里頭，大部分都是冰箱廠的職工，條件也都算不上好，大家都住在弄堂里面，人多，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再正常不過了。

還好，現(xiàn)在這個時間，還沒有到五點半，廠職工們都還沒有下班。還沒有人注意到她們，林麗麗又心累，又有點煩躁，脫下背著的大包，往地上一放，沙發(fā)靠背拉過來頭下面一墊，她就往沙發(fā)上一躺，汗?jié)窳祟^發(fā)就粘在額頭上，緊緊閉著眼睛，就像橫躺了一條剛剛嗆過水的美人魚，又嬌弱又辣雞。

她兒子跟在后頭進來，看見她這個樣子，就感覺有一股氣往頭上沖，想說點什么，或者吼點什么的，又看看她有點蒼白的脆弱臉龐.....還是嘆了口氣，認命的去柜子里頭，找了條新毛巾，上面印著上海毛巾十六廠874的紅字，拿著毛巾洗臉盆，轉(zhuǎn)身去水龍頭下面打了盆水回來。又端了方凳子，給她放好臉盆，再貼心的打開華生電風，沖墻壁搖頭吹著。

林家寶自己把小床上的枕頭和被子卷起來，又去柜子里拿了幾件衣服，把柜子門開著，拎起來書包，懷抱著這一大捧物品就朝前廂房走，只大聲給她留下一句話。“我到小舅舅那里打地鋪了，你自己躺一會，晚點我來叫你吃飯。....那個，那個，你也別多想啥，我養(yǎng)得起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