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舊日往昔如云煙2
- 長公主秘鑒:歸云辭
- 云深何處望江月
- 2003字
- 2025-02-10 18:35:34
殿內沉水香裊裊,卻壓不住話語間的血腥氣。蕭瑤望著皇后鬢邊垂落的珍珠步搖,那還是去年自己親手為母后簪上的壽禮。此刻珠光映著燭火,竟像凝固的淚,一滴一滴懸在母后霜雪般的鬢角。
“母后……”她聽見自己聲音里破碎的顫音,青玉磚的寒意順著膝蓋攀爬,恍惚間又回到去歲冬夜。那日她偷溜去太液池鑿冰取蓮藕,回來時錦靴浸透雪水,母后嗔怪著將她雙足捂進懷中。椒房殿的地龍燒得那樣暖,母后袖口熏著白梅香,指尖的溫度透過羅襪滲進血脈,“那些溫存,原是鏡花水月么?”
皇后廣袖下的指尖掐進掌心,金絲牡丹繡紋洇開暗紅。十七年光陰如走馬燈在眼前流轉——梳著雙丫髻的小團子跌跌撞撞撲進懷里,發間還沾著御花園新摘的玉蘭花;少年太子執著《鹽鐵論》與她秉燭夜談,燈花爆響時驚得撞翻硯臺,墨跡染臟了她新制的翟衣;無數個雨夜他們母子三人圍爐分食蜜餞,小女兒總要把杏脯上的糖霜舔凈才肯罷休……母后于心不忍地別過臉,因為她會心軟。
“那年春獵我墜馬昏迷,您在佛堂跪了三日三夜,金磚上都印著血痕。”蕭瑤忽然抓住皇后衣擺,蜀錦上的纏枝蓮紋在她掌心扭曲成團,“哥哥出痘時您衣不解帶守了兩日,太醫說會過人,您卻說‘本宮的孩兒豈能孤零零熬著’……“
珠簾忽被北風掀起,檐角鐵馬發出凄厲的錚鳴。皇后轉身時鳳冠珠珞叮咚作響,恰巧掩住喉間哽咽:“秋溪”,她背對女兒望向窗外枯死的梧桐,那是姐姐入主中宮那年親手栽的,“送殿下。”
北風卷著焦糊味竄入鼻腔時,蕭瑤正望著宮墻外飄散的紙灰發怔。那原是欽天監為國祈福焚的經幡,此刻卻與長恩殿升騰的黑煙糾纏不清,恍若無數灰蝶在暮色中跳著往生的舞。
“殿下!長恩殿走水了!”灑掃宮女跌跌撞撞跑來,手中銅盆咣當墜地。
蕭瑤提著裙裾在宮道上狂奔,纏枝牡丹繡鞋沾滿雪泥。轉過朱紅宮墻的剎那,看見火龍正貪婪吞噬著雕花槅扇,那些她親手描摹的蘭草圖在火舌中蜷曲成灰。十七扇茜紗窗映出妖異的紅光,像極了母后生辰時漫天綻放的煙花。
“母后——!”凄厲的呼喊驚起寒鴉,黑羽紛紛揚揚落在燃燒的殿檐上。侍衛們死死拽住她的臂膀,焦黑的梁木轟然墜落,砸碎了當年太子皇兄為她扎的秋千架。
原來在她離去后,母后遣散眾人,獨坐妝臺前。銅鏡映出女子云鬢上的木蘭花簪——那是程逸將軍出征前,用隕鐵混著白銀打的。彼時少年將軍紅著臉將木匣塞給她:“等拿了軍功……“話未說完便被號角聲打斷,誰料此去竟是永訣。
“終究沒能讓你看見我穿嫁衣的模樣。“皇后撫過褪色的庚帖,火苗順著浸透頭油的簾幔竄上房梁。恍惚間又回到青州老宅的初夏,程逸翻墻遞來新摘的蓮蓬,她躲在繡樓里剝出碧玉般的蓮子,連芯都是甜的。
若是十七年前,她堅定果敢點,或許便可不入宮;若是她未曾入宮,或許此時已成了程逸的妻子;若是她未曾入宮,她也不會怨恨楊家;若是她未曾入宮,她也不會同皇帝做交易。
“陛下君無戲言,還記得曾許諾妾的兩個心愿,妾去后,望陛下成全。一是望陛下顧念已故長姐,保全一雙兒女,二是將妾同程將軍一同埋葬可好。”
這是皇后前日最后同皇帝說的話,一切言語都將隨著火光消散,留不下任何痕跡。
蕭瑤心如死灰,主動請旨和親。皇帝以為蕭瑤一心賭氣,本有意讓蕭玥和親的,一怒之下改變了主意。她若去和親,于國于己,都是最好的法子。
子時的梆子聲穿透雪幕,蕭瑤望著銅鏡中素白身影。鏡面忽而映出舊年景象:父皇抱著她在梅林賞雪,大氅兜帽里落滿紅萼;哥哥偷折御苑紅梅插在她鬢角,被母后舉著戒尺追得滿殿跑;三皇兄總愛往她手爐里塞糖栗子,炭火爆開時甜香四溢.....
“殿下,該更衣了。“宮娥捧著嫁衣跪在階前,金線繡的鳳凰在燭火下宛如浴血。蕭瑤伸手撫過冰冷綢緞,忽然低笑出聲。原來這冷宮里最暖的,竟是那夜長恩殿焚天的烈焰。
“吾妹此去山高路遠,望自珍重。“三皇兄的紙條夾在合歡枕中,令牌上“幽州“二字隱約可辨。她將紙條湊近燭火,看著“珍重“二字在焰心蜷曲成灰。原來這吃人的宮闈里,還有人記得給籠中雀留扇暗門。
玉階之上,皇帝望著女兒挺直的脊背,恍惚看見二十年前楊氏嫡女跪在丹墀下的身影。那時他初登大寶,需要楊家籠絡朝臣,穩住君權;如今龍椅穩當,當年的承諾便成了喉間骨鯁。就像此刻蕭瑤額間的花鈿,分明是照著先皇后生前最愛的垂絲海棠描畫。
“起駕——“禮官拖長的尾音驚飛檐角白鴿。百姓們擠在朱雀大街兩側,看著長公主登上鸞車。
車輪碾過結冰的護城河,大淵星野圖上,幽州與南訣交界處標著朱砂紅點——那是三皇兄駐守的邊關。她忽然想起及笄那年,三皇兄教她拆解九連環時說:“世上最牢的鎖,往往裝著最鋒利的鑰匙。“
殘陽如血,映著城樓上漸小的玄色身影。皇帝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雪夜,小女兒踮腳為他系上大氅,呵著白氣說:“父皇要長命百歲呀。“那時她眼底的星芒,比冕旒上的東珠還要亮。
而長公主這三個字,宮闈上下眾人心照不宣,知曉這個稱呼無人再敢提及。
蕭瑤最后再望了一眼大淵皇城,那是權利與欲望的聚集地,是痛苦而不得掙扎的深淵。是她曾經的家,是她童年的最美好的回憶,也是困囿母后與太子皇兄一生的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