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們聯手打出一記“組合拳”
青春已成琴鍵、箏弦和笛孔,隨時準備奏響優美蓬勃的人生和弦!
熱愛和團結就是鎧甲,讓女炮班的成員們變得更加強大,有能力面對任何困難,做勇敢又有本事的女民兵。
當時,三八女炮班在張家樓生產隊的成立,如同海灘上的一塊石頭跟另一塊石頭,樹上的一片葉子跟另一片葉子,海上的一朵浪花跟另一朵浪花一樣,沒有一點兒新奇之處。
路有時是由一截一截的舌頭組成的,每一截舌頭都有不同的心思。甚至有人背后閑嘀咕:也就做做樣子吧,不定哪天就黃攤啦!人們瞪大驚詫的眼睛,瞳孔里像安裝了燈泡。
這一面,這些“瘋婆娘”凈想著“出風頭”的怪話不絕于耳;另一面,女炮班五位漁家女個個熱血沸騰,把威武的大炮跟守衛偉大祖國的使命連在一起。使命沉沉壓在肩膀上,她們的心里既快活又感到責任重大。她們都在暗里較勁,盡快熟悉大炮,盡快跟它交成朋友,盡快摸透它的脾氣,盡快掌握打炮本領……
這五位女將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的,政治上可靠,勞動表現突出,體力出色,人稱“五朵金花”。
用現在的話形容,她們都是些“自帶光芒”的人。
“五朵金花” 開出不同的風姿和色彩。共產黨員、班長張淑英大眼睛高鼻梁,薄厚適中的嘴唇,一米六九的大個兒,性格開朗,愛說愛笑。關鍵時刻,她總能在第一時間找到突破口,有時堅固似盾,有時尖利若矛,做事能獨當一面。
楊金榮性格活潑,那雙大大的笑眼格外招人喜愛,仿佛天天有喜事,臉上總是滿面春風,間或來一串爽脆的笑聲。這位個頭兒一米七的年輕婦女,不論走到哪里都能引爆一片一片歡聲笑語……
王淑琴的形象有點兒跟上述兩姐妹“連相”,同樣一米七的大高個兒, 同樣健壯過人,同樣有很高的回頭率。不同的是,她時而活潑,時而嚴肅,有點兒心事重重的樣子。后來姐妹們摸到根兒了:她總是牽掛不在身邊的幾個孩子……
徐福英寬臉、大眼睛、矮個兒,性格內向,愛嫉妒人。有時別人不在意的小事,她卻滲進心里,暗中生悶氣。但這絕對蓋不住她身上耀眼的閃光點,比如嫉妒是為了把事做得更好,比如深入思考后辦法更加明晰,比如要強使她永遠力爭上游……
魏傳琴招人喜愛的地方,不在于她漂亮、身姿輕盈,也不在于她聰明、會來事兒,她最耀眼的過人之處就是潑辣能干,什么難干的活到她手里,比砍瓜切菜還簡單,腦瓜快、眼快、手快,三下五除二,問題解決了。打炮時,要在規定的時間打出多少炮彈,取決于裝填手的填彈速度。作為第一代女炮班裝填手,身手靈敏、動作干凈利落的魏傳琴無人能及。她也因此一再被挽留,連續任第二代、第三代女炮班裝填手……

魏傳琴
讓瞄準鏡套住在大海里探出頭臉的眼子山,張淑英義憤填膺:美國軍艦太欺負人了,去年都開到眼子山了。要是有這家伙,我一炮就轟碎它!
徐福英跨步上前,雙手裝作抱著炮彈的樣子,往前一遞:給,轟碎它!
王淑琴也湊熱鬧道:把敵人打死就行,別轟壞了軍艦,還要留著它打臺灣呢!
正當姐妹們摩拳擦掌、斗志昂揚,抓緊一切時間努力練炮時,她們的婆婆們生氣了,生產隊那么忙、活那么累,家務活更是成堆,為什么還要練炮?
自從盤古開天地,哪有女人整天鼓搗大炮的?
婆婆們在家里“單兵作戰”不起作用,忍無可忍便聯手“起義”,以不給兒媳看孩子為手段,試圖阻止兒媳學打炮。
應該說這招挺狠,剛好打在“七寸”上:第一代女炮班五人中,四個是孩子媽媽!
當時,身高一米七的炮手楊金榮在班里年齡最大,二十四歲,有三個孩子;身高一米七的炮長王淑琴二十四歲,有兩個孩子;裝填手魏傳琴十八歲,有一個孩子;引信手徐福英二十歲,有一個孩子。
婆婆們集體撂挑子,大有拆散女炮班之勢,女民兵們頓時傻了眼:好幾個孩子沒人照看,還怎么練炮?
站在婆婆們立場上的人也借機吹冷風:比畫比畫就行了吧,那大鐵疙瘩哪是女人擺弄得了的?
彼時,還沒有多少人明白成立女炮班更加深層的意義所在。海洋島是戰略防御的前哨陣地,駐扎在南砟守備區的某營某連設立了張家樓哨所,相當于在最要害處插一把利劍。哨所編制只有五名解放軍,是一門八五加農炮的最少人員編制。一旦戰斗減員,打炮的人手不夠怎么辦?
敵情復雜,形勢逼人,迅速在島上培訓一個政治、軍事素質過硬的民兵炮班作為后備力量,便是一件火燒眉毛的事。
操持八五加農炮這個龐然大物,理應男民兵上陣??赡腥藗兌荚诤I蠌氖虏稉谱鳂I,青壯年男性大都被編入捕撈組織的民兵序列,成了海上民兵。
在海洋島,女人們不是頂起半邊天,而是撐起整個島上的一方天。
誰能干誰不能干,愿意干還是不愿意干,島上的女人們別無選擇,只剩下一道必答題:把陸地的活拿起來,扛在肩上——包括當女民兵,到炮班學習打炮……
婆婆們如此心齊地打出一記“組合拳”,女民兵們雖然措手不及,但換位思考,大家沒有責怪婆婆們,反而理解并因此而感動。
在海洋島,男人們長年出海,女人擔起全家所有男人們該干的活,婆婆們個個辛苦大半輩子,海風吹、海水淹、海沙打,負重在山道上爬上爬下,寬腳、彎腿、駝背,幾乎成了她們的“標配”。
她們不讓兒媳練炮,也是心疼兒媳,想以這種方式,把壓在兒媳肩膀上的擔子卸下來一部分……
究竟怎么解開這個棘手疙瘩,女民兵們一時還沒有想好,但有一條她們已經想好:一切以國家需要為重,決不放棄練炮。
如果說婆婆們故意出難題是“上聯”的話,不消幾分鐘,女民兵們就找到對應的“下聯”,這點兒小事怎么能難倒英武的女民兵呢?
當年她們都二十歲左右,恰值青春好年華,每個人都激情澎湃、熱血沸騰,把組織分配的工作當成性命, 怎么可能打退堂鼓?
世界上只有想不通的人,沒有走不通的路。
幾個孩子媽媽一合計,干脆把“流動托兒所”搬到炮陣地。
我手里有一張張家樓哨所第七任哨長吳恩軍提供的照片:在炮陣地前方的平地上,幾位女民兵正在訓練操炮,近景中有四個孩子坐在麻袋片上結伴玩耍。
女孩子和稍大的男孩子,分別是楊金榮三歲的女兒魏淑娟、五歲的兒子魏加彬,中間是王淑琴三歲的兒子逄海平,左邊是頂替魏傳琴的預備隊員穆福玲的兒子楊春成,剛過周歲。
四個小伙伴旁邊,是木框搭起來的槍架,五支步槍并排斜支,刺刀尖上寒光閃閃。
本該躺在舒適搖籃里的孩子,卻在風吹日曬中煎熬;本該撒歡玩鬧的孩子,現在卻“畫地為牢”、被死死圈在炮陣地,實在有悖常理。連哨所的戰士們看見,都覺得心疼孩子。這些被感動的未婚小伙子們主動跑過來,抱起哭鬧的孩子哄起來……
孩子們用撕心裂肺的哭聲強烈抗議,哭得一抽一抽,嗓子都啞了,每一聲都像針尖一樣扎在年輕媽媽的心上??墒?,當時國際形勢異常緊張,敵對勢力不時暗中派特務從海上偷偷摸過來搗亂。女民兵們清楚,有國才有家,為了守好“藍色國門”,為了讓更多的孩子不受這樣的苦,為了讓父老鄉親們過上安寧幸福的日子,自己必須做出犧牲。

第一代女炮班的“陣地托兒所”
班長張淑英看孩子們太可憐,便想了個招,讓女民兵們邊訓練邊抽出一人輪流看孩子,訓練、看孩子兩不誤。
輪到裝填手魏傳琴看孩子時,怎么也哄不好哭鬧的孩子,她就隨口編個搖籃曲給孩子們聽:
孩子孩子你別哭,
媽媽為國來練武。
練好本領保海島,
為你將來謀幸福。
孩子們從來沒聽過這樣的搖籃曲,聽得好奇、順耳、舒適,仿佛每句唱詞、每個音符都會按摩,悄悄驅散所有煩惱和不安。孩子們不再哭鬧,逐漸沉醉在這反復哼唱的悅耳曲調里,墜入夢鄉……
土生土長的漁家女民兵魏傳琴,以母愛的視角,以優美的詩人眼光看待炮陣地上的“流動托兒所”,從現實主義取材,到浪漫主義高空著詩,把詩寫給睡在炮陣地上的孩子,為浩大無邊的詩的天空添上耀眼的一筆……
可是,看著躺在麻袋片、破褥子上的孩子們東倒西歪睡著了,魏傳琴心里五味雜陳,默默譴責自己不是個好母親。蟲子叮咬孩子怎么辦?受風得病怎么辦?著涼了怎么辦?毒日頭曬傷了怎么辦?
另一個念頭沖出來嚴厲地批評自己:你現在是一名女炮班戰士,身擔保家護國的使命,怎么這樣婆婆媽媽的?
一股淘氣的風似乎懂了魏傳琴的心思,故意要考驗考驗這位女民兵的定力,一跳一跳地跑過來,伸手抓一把土面子揚一下,又抓一把再揚一下……
魏傳琴趕緊把幾個炮彈箱子抱過來立在孩子們跟前,擋住風頭。
一條小腿蹬幾下,身體一翻,三歲的魏淑娟滾出麻袋片,躺在泥地上。
魏傳琴猶豫了,抱回來怕她醒,不抱怕她著涼。猶豫片刻,還是母愛占了上風,她輕輕抱起孩子。小淑娟果然被弄醒,小聲哼哭起來。魏傳琴擔心吵醒別的孩子,趕忙輕拍肩膀,輕撫腦門,哼唱自編的搖籃曲,小淑娟再次入睡……
這首搖籃曲先在女民兵們中間傳開,島上所有媽媽們聽到后都深深感動。
張家樓生產隊一共八戶居民,包括與張家樓一山之隔的王淑琴和徐福英。她倆每天往返數次到張家樓訓練,天天走一條翻拐彎坡的小路,稍不留神就會被密集的石頭和坑包暗算。
兩人背著槍,抱著孩子,上坡扶巖,下坡拄棍,每走一步都提心吊膽,生怕滑倒摔著孩子。

第一代炮長王淑琴練習瞄準
每逢風天雨天雪天,每一寸路都可能“突然翻臉”、“大發脾氣”,但所有兇險都拉不住兩位女民兵堅定前行的腳步,因為練炮崗位沒有閑人,少一人就得終止訓練。
女炮班五人,四個是孩子媽媽。有兩三個孩子的,只能抱一個或兩個到炮陣地,把其他孩子留在家里。王淑琴一頭牽掛孩子,一頭牽掛練炮,每次練炮完畢第一時間火燒火燎往家走。兩歲的兒子抱炮陣地去,四歲的閨女還關在院子里,跟豬雞們一塊兒散養,餓了咬一口地瓜,困了就躺在泥地上睡覺。
家人都十分繁忙,丈夫逄增全任嶺后大隊黨支部書記,公婆要參加生產隊勞動。
人性受到最難以承受的考驗。最難的時候,王淑琴淚流滿面,曾有過退出女炮班的念頭,但這念頭剎那間被她按滅……
王淑琴的心被掰成兩半,訓練時要確保專注度,絕對不能分神;有時擔心還是忍不住插一杠子:閨女獨自在家,萬一跑出去碰到危險怎么辦?她餓了嗎?摔了嗎?
天冷后,王淑琴把閨女放在炕上,用繩子一頭拴住孩子的手腕,另一頭拴在窗框把手上,以限制孩子活動范圍的方式換取其安全……
一幅揪心的畫面永遠定格在王淑琴心里:女兒流著淚趴在窗臺向外看,盼媽媽回來。
可憐的孩子看不了多遠——窗外是媽媽離開家的小路,小路被橫亙的大山一刀割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