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家的孩子
- 劉東
- 8794字
- 2025-02-17 17:17:54
一、春寒
這是1945年4月初的大連,春寒料峭。走在街上的人,大都還穿著厚重的冬裝。有穿中式棉袍的,有穿西式大衣的,也有穿日式棉和服的。但不管穿著如何,一陣北風吹過,人們都會裹緊身上的衣服,扣緊頭上的帽子,袖起手,加快腳步。在這個乍暖還寒的春天里,那場人類歷史上空前的浩劫依然在繼續。正義與邪惡的廝殺已經進入了白熱化的階段,雙方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里針鋒相對、寸步不讓、你死我活。人們總說,邪不壓正。但邪惡從來不會束手就擒,更不會不戰而敗。所有正義的勝利都是無數人付出鮮血和生命的代價換來的。那些為了正義而戰、堅信正義最終一定會戰勝邪惡的人們,卻無法知道自己是否能活著看到正義來臨的那一天。
經過全世界反法西斯戰士的浴血奮戰,曾經不可一世的“大日本帝國”已經開始在各條戰線上都愈加明顯地顯露出頹勢,許多人心里都明白,日本人的失敗已經不遠了。但在此時此刻,在關東州這片被日本人霸占統治了四十年的中國土地上,人們所感受到的,還是冬天那徹骨的寒意。沒有人能告訴大家,真正的春天究竟還有多遠。
山蘄堂藥店,就開在上葵町的西邊。由這里再往西走出去不遠,就是有名的黑石市場。所以,上葵町在大連算得上是一條比較繁華的街道。而山蘄堂也稱得上是上葵町最有名的一間中藥店。山蘄堂的店主兼掌柜的,叫田映川。老田家是詩書世家。田映川的老父親曾經開辦過一間在大連鼎鼎有名的私塾學堂。后來私塾學堂被一把莫名的大火化為灰燼,田老先生也死于非命。自此之后,老田家改弦易轍,不再開館教書,而是憑著祖傳的醫道藥術,開了這間山蘄堂藥店,懸壺濟世、看病救人的同時,也借此在這亂世之中養家糊口,安身立命。
下午四點多鐘,街道上行人不多。一個身形瘦小、滿臉蓬亂胡須的老頭,帶著一個八九歲大的小男孩,來到山蘄堂藥店門前。老頭似乎是有些累了,一屁股坐在藥店門前的臺階上,用力地大口喘息著。小男孩站在他身邊,關切地問了他一句什么,老頭只是輕輕地晃了晃頭。
坐了片刻,老頭似乎緩過一點勁兒來,重新站起身??蓜倓偼白吡藘刹?,身體忽然一挺,然后就像一根筷子一樣,直直地后仰,“砰”的一聲,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因為他摔倒的聲音很大,路過的行人都被嚇了一大跳。
小男孩也被嚇壞了,趕緊跑到老頭的身邊查看。老頭雙眼緊閉,面色青黃。他的后腦磕在地上,血從亂蓬蓬的頭發里流了出來。小男孩抱住老頭,大喊:“顧爺爺!顧爺爺!你醒醒??!你醒醒??!”
路人側目,但并沒有人停下腳步。有些人,反而因為小男孩的哭喊聲而加快了腳步。這時候,從藥店里走出一個小伙計,小伙計看見這情景,趕緊上前查看老頭的傷勢,然后朝著藥店里喊了一聲。藥店里又跑出一個小伙計,兩個人合力,把老頭抬進了藥店。小男孩也跟了進去。
山蘄堂藥店的掌柜田映川俯下身,查看了老頭的傷勢,然后站起身。田映川的妻子盧珍遞給他一張草紙。田映川用草紙擦了擦手上的血跡,然后對小伙計說:“你去,把老金找來?!?/p>
小伙計愣了一下:“老金?是那個警察老金嗎?”
田映川看了他一眼:“在上葵町,我還認識哪個老金?”
小伙計還是有些不明白:“可是,老金他是個警察,又不是郎中,找他干啥?”
田映川懶得再跟他多說,轉身進了診室。盧珍對小伙計說:“還愣著干啥?趕緊去!再啰唆又該挨罵了!”
小伙計再不敢多問,趕緊跑出門去。
盧珍站在老頭旁邊,卻并沒有太關注老頭,而是悄悄地仔細地看著那個小男孩。而小男孩的注意力都在老頭身上,根本沒注意盧珍的目光,更無法體會那目光里那些復雜的感情。
十幾分鐘之后,小伙計回來了。他身后跟著的,正是上葵町派出所的警察老金。老金五十多歲,寬臉細眼,臉上的皺紋很多很深,但身體看上去還很結實強壯。老金是朝鮮人,本名叫金載榮,二十多年前被日本人從朝鮮征調到大連,在上葵町當警察。1943年,日本人曾經想把關東州人的名字都改成日本名字,但后來因為遭到中國人的強烈抵制和反對,只能作罷。但是,像老金這樣在警察署任職的朝鮮人卻都改了日本名字。老金的日本名字叫山口城。但他的這個日本名字一般只會出現在警察的登記冊或者是公文上,上葵町的老百姓還是習慣地喊他金警官,或者是老金。
老金跟著小伙計來到藥店門前的時候,正看見兩個人抬著那個老頭走出藥店。老金嚇了一跳,忙跨前一步,急慌慌地問:“死了?”
跟在后面的田映川皺了皺眉毛:“金警官,嘴下留德!”
老金松了口氣:“沒死就好!不過,”他看了田映川一眼,“田掌柜的,這人生了病,你不留下把脈開方,怎么還往外抬呀?”
田映川說:“這人是生了病,但是這病能不能治,這人能不能留,可不是我一個開藥店的說了算的。”
老金翻翻眼睛:“你是藥店掌柜,又是郎中,你說了不算,誰說了算?”
田映川說:“你老金,金警官呀!如今這世道,一個人的生或死,可不是什么藥店郎中能說了算的!都得是你金警官這樣,嘴里吹著哨,手里拎著棒子,腰里別著家伙的,說了算!”
老金撇撇嘴:“田掌柜,我聽你這話,可不像是啥好話!”
田映川說:“當然是好話!是捧你金警官的!當然,也是實話!”他指了指地上的老頭和旁邊的小男孩,“這一老一小,素不相識,我可不敢擅自收留!”
老金俯下身子看了看老頭,老頭依然兩眼緊閉,不省人事。老金轉臉問那男孩:“小子,你們從哪來的?有證件沒有?到關東州來找誰的?”
男孩不吭聲,伸手去解老頭的衣襟。老金嫌他手慢,用手里的警棍去撥他的手,想自己動手,不料那孩子竟然一把攥住棍頭,把棍子推到一旁,繼續自己來解。
老金剛要瞪眼,被田映川攔住了。田映川看著那男孩,微微皺起了眉頭。
男孩從老頭的懷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遞給老金。老金打開來看了看:“這啥玩意兒?啥也看不清!”
田映川一聽這話,二話不說,轉身就往屋里走。老金趕緊拽他:“田掌柜,你不能甩手不管啊!”
田映川說:“啥都看不清,就是來路不明!這鍋我可不敢接!人我交給你金警官,活著,你金警官拉到警局去審個清楚;死了,你找收尸的收走,也收個安心!”
老金趕緊說:“誰說不清楚了!這東西仔細看看,還能認得出來!你看你看,這上面是不是寫的煙臺?”他回頭問那男孩,“小子,你們是不是從煙臺過來的?是不是剛從船上下來的?”
男孩只顧盯著老頭的臉,像沒聽見一樣,毫無反應。
老金自說自話:“你看看,讓我說中了不是!這樣,田掌柜,人你先抬回去,該把脈把脈,該開藥開藥。咱這上葵町可是模范街,警察署和民政署都是掛了號的,可不能讓人死在街面上。這證件我先拿回派出所驗看,等驗好了,再給你送回來。”
田映川猶豫了一下:“咱們可先說好了,這兩個人要是有什么問題,或者是沒救過來,可不關我的事。到時候日本人追究起來,你可得替我們擋著,別讓我們施善心修了惡果!”
老金打著哈哈:“哪有那么邪乎!你看看,一個離死不遠的糟老頭,一個牙口還沒長齊的小屁孩,還能掀起什么風浪來?把他們扔到水里,只怕連個水花都打不起來。”
田映川說:“那倒是。這年頭人命賤比草芥,扔到水里,可不是連個響動都聽不見嗎?”
老金斜了田映川一眼:“田掌柜的,你今兒個有點不太尋常啊!”
田映川愣了一下,說:“咋個不尋常了?”
老金咂咂嘴,說:“話太多!”
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田映川輕輕地推開倉房的門,走了進去。這倉房是他用來儲存一些常備藥材的地方。老田家的住宅也在上葵町,離山蘄堂藥店不太遠。山蘄堂的房子是門臉房,租金要比住宅貴很多,所以山蘄堂所租用的店面并不是很大,一些用量比較大的藥材就存在了家里的倉房里。
為了隔潮,倉房的地上鋪了一層松木板。那個老頭和小男孩就躺在木板上。兩個人好像都睡著了。田映川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蹲在老頭身邊,仔細地看了看。老頭似乎感覺到了,忽然睜開眼睛,翻身坐起,動作輕巧迅捷,倒把田映川嚇了一跳。
老頭盤腿坐在木板上,把雙臂上舉,大大地伸了個懶腰,嘴里嘟噥著:“裝病裝死,還真是個累人的活兒!”
田映川問:“您老的頭……”
老頭用手掌拂了一下后腦:“不礙事。年輕的時候,看著京戲里的‘僵尸倒’好玩,我就跟著練過。不過,這功夫也就是好玩,不上戲臺,也就沒啥用場。沒想到,這回在你這里用上了。放心,我有分寸,只是破了一層皮而已?!?/p>
田映川倒身跪下:“紹師傅的大恩大德,映川無以為報,請受映川一拜!”
紹師傅擺擺手,讓他起身,說:“你這話,外道了。伯男的孩子,就跟我自己的孫子沒啥兩樣!只是,從陜西過來這一路上,我狠著心讓這孩子吃了不少苦頭,一來歷練歷練他,二來也是防備到這兒之后,讓別人起疑心。你不要怪我?!?/p>
田映川點頭:“紹師傅的一番苦心,我自然明白。我給這孩子號過脈,只是有些氣血不足,肚子里有不少蟲子,吃幾服打蟲湯,再多吃幾頓飽飯,就沒事兒了?!?/p>
紹師傅探身看看男孩。男孩大概是累極了,睡得很香很死,小小的鼻翼輕輕地翕動著,長長的睫毛在下眼瞼形成一道小小的陰影。紹師傅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解開男孩的領口,從男孩的脖子上摘下一條墜鏈,墜鏈上拴著一架小飛機。
紹師傅把小飛機遞給田映川,說:“這是他爹給他留下的,是他的命根子。這是一種美國造的飛機,叫什么‘霍克’,我擔心被日本人看見了,會惹上麻煩?!?/p>
田映川把小飛機拿在手里,忽然有些走神。紹師傅咳了一聲,他才醒過神來,說:“那我替他收起來。”
紹師傅卻搖頭:“恐怕他不會答應。這一路上,我一直想替他收著,他都不肯。你這小孫子年紀雖小,卻是個小倔頭,眼睛里不揉沙子,跟他爹一樣,有膽量有血性,你得防備著點。關東州不比關內,這里是虎狼盤踞之地,可千萬別讓他給你惹什么禍!這小飛機,他問起來,你就說沒見過,不知道?!?/p>
田映川想起什么,問:“這孩子,對自己的身世,知道多少?”
紹師傅說:“他只知道他爹娘的事情,對你們老田家的事一無所知。應該是伯男有意對他隱瞞的,不想連累你們。伯男這么些年不跟你們聯系,還改了名姓,也都是這個緣故。對了,這孩子叫唐生?!?/p>
田映川嘆口氣:“伯男這孩子太絕情了。當年一走了之,再無音信。他娘為了他,差點活不了了。他離家的這些年,若不是有您時常帶一點他的消息回來,我們連他的生死都無從知曉?!?/p>
紹師傅說:“伯男那孩子其實是最有情義的,只不過,他更看重的是大情大義。他敢開著飛機上天去打日本人,是真正的好漢,是真正的英雄!說起來,他跟我學過幾天拳腳,是我的徒弟;但若是論起做人,做一個中國人,他是我的師傅!”
田映川趕緊說:“紹師傅,您可別這么說,伯男他擔待不起!”
紹師傅說:“我說的是心里話!”他看看熟睡中的男孩,“這孩子,你一定好好待他!他不單單是你的孫子,更是英雄的后人!這孩子命苦,親爹為國捐軀,親娘又病死他鄉。跟著我回到大連,回到你們老田家,也算是回家了!”
田映川說:“您放心!他是老田家的骨血,我就算是豁出這條老命,也得保住這孩子的平安!”
田映川又想起什么:“紹師傅,這孩子對你的身份知道多少?我聽他喊你‘顧爺爺’?”
紹師傅說:“在他兩三歲的時候,我去看過他。那時候伯男還沒有犧牲,但他應該記不得我了。后來伯男戰死,他娘經受不了這個打擊,一病不起。一開始,有政府發撫恤金,有伯男的戰友們照應著,他們娘倆的生活還算有點保障。可后來,伯男的戰友也陸續犧牲了,活著的越來越少,航校和飛行大隊也都搬到云南去了,撫恤金就發得斷斷續續。說是上面發得不及時,可我懷疑是被那些發撫恤金的人貪掉了。在老蔣(蔣介石)的國民政府里,干事的人少,貪錢的人多。再后來,連負責發撫恤金的部門和人都不見了,不知道撤到哪去了,這娘倆連吃飯都成了問題。沒辦法,孩子他娘只能拖著病身子,去給人家做雜活,勉強養活兩張嘴。后來他娘的病越來越重,實在干不了活了,就開始變賣家里的東西。我去的時候,家里的東西已經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了一張床,連吃飯的桌子都拿去換了吃食了。他娘已經病得奄奄一息,正在托人找能收養這孩子的人家。可逢著亂世,家家過得都不容易,一直也沒找著合適的人家。”
田映川的眼睛濕潤了:“我那可憐的兒媳婦,我連面都沒見過!”
紹師傅說:“她叫馮恩姝,是湖南人,也是從家里跑出來參加抗日的。后來認識了伯男,兩個人有緣,就結了婚,有了唐生。我去的時候,她已經病得不行了,是為了唐生硬撐著一口氣。見到我的第二天,她就過世了。過世之前,她托我照顧唐生??赡阋仓?,我一個人漂泊慣了,沒法一直把唐生帶在身邊。再說,他跟著我,也很危險。我跟她商量,只有兩個辦法。一個是把唐生送回湖南。可湖南也被日本人占領了,而且她當年離家的時候鬧的動靜很大,很多人都知道她是出去抗日了。真把唐生送回去,怕有危險。再一個辦法,就是把唐生送回大連,送回關東州。關東州雖然是虎狼之窩,但好在當年伯男走的時候,誰也不知道他去哪了,又干啥去了,這么多年了,伯男也從來沒有直接跟你們聯系過,相對安全些。你在這里開藥店,也算有些根基,也不會為多出一張嘴吃飯太犯愁。就這樣,安排完了馮恩姝的后事,我就帶著唐生上路了。路上給你寫了一封信。”
田映川說:“是呀。我收到你的信,又喜又愁。喜的是,伯男的骨肉要回家來了。愁的是,關東州壁壘森嚴,如何才能順利地收留唐生,又不引起日本人的注意,不節外生枝,這是個必須要想周全的事情。”
紹師傅點點頭:“信發走之后,我才發現自己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唐生這孩子雖然年齡還小,但是心里卻對日本人充滿了仇恨。這也難怪,他爹他娘都是因為不愿意做亡國奴,要跟日本人戰斗,才從家里跑出來的。他爹又是在跟日本人戰斗的時候戰死的,他怎么可能不恨日本人?可他到底還是個小孩子,許多事情還似懂非懂,到了關東州,一旦藏不住心思,說錯了話,做錯了事情,引來禍端,再連累了你們一家人,可怎么辦?而且,這孩子知道他爹娘的事情,讓他知道你們是他的家人,再說漏了什么,讓人知道了伯男夫妻倆的事情,那可就麻煩了。所以,我就趕緊又給你發了一封信。我也對唐生說,我帶他去關東州是去投奔我的一個親戚。進入日占區之后,我也反復提醒他,這里跟陜西不同,有日本人,說話做事一定要小心。我也強調,我姓顧,只是他爹娘的一個普通朋友,偶爾去他家,正趕上他娘去世托孤,是硬著頭皮帶他上路的,實在也是無奈而為?!?/p>
田映川說:“是呀。后來我也想到了這些。雖然我不知道唐生這孩子的情況,可大連畢竟是商埠,走南闖北的人很多,萬一有人在外面碰到過伯男,或者是道聽途說過一些他的事情,在無憑無據的情況下,還不會太危險??梢坏┨粕鷣砹?,有人向日本人告密,或者是因為什么事情引起日本人的注意,日本人追查起來,紙里包不住火,事情泄露就麻煩了。當時我也很著急,想給你寫信提醒你,又不知道你身在何處。正著急呢,收到了你第二封信,知道咱們倆想到一起去了,這才放下了心?!?/p>
紹師傅說:“我帶著唐生到了大連,故意先領著他去了另外兩個地方,假裝我要投奔的親戚都搬走了,找不到了,這才領著他到了藥店。日后你收留了他,一定要保守秘密。就算是自家人,也盡量別讓他們知道唐生的真實身份。另外,也一定要控制好自己,別讓人覺得你們對這孩子太好了,生出疑心。就按咱們現在演的這出戲,一直演下去:你們是被迫收留了唐生,唐生跟你們非親非故,這樣的關系對所有人都是最好最安全的?!?/p>
田映川點點頭:“我明白。您放心,這是關系我們一家老小的生死大事,我一定會多加小心!”
這時候,門外忽然傳來一個男孩的聲音:“爹!爹!”
田映川一驚,對紹師傅說:“是我小兒子,叔男。”正想起身迎出去,外面又傳來盧珍的聲音:“叔男!你爹出門給人瞧病去了!你過來!這么晚了,找你爹干啥?有事明天再說!”
聲音漸息,田映川松了口氣。
街上又響起了警笛聲。兩個人不說話,待警笛聲遠了,紹師傅說:“我今晚就得走!畢竟我在你們家住過一段時間,雖然事隔多年,可一旦有人認出我來,咱們今天這場戲就算是白演了,再連累了你一大家子人,我老紹頭可就造了孽了!”
田映川說:“您不用這么急吧!仲男在旅順高中讀書,我找人捎個信兒,把他從旅順叫回來,讓你們師徒倆見上一面。那孩子想您啊,時常念叨您!您這一走,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再見面!”
紹師傅搖搖頭:“我也想仲男呀!不過,不見也罷!亂世之秋,各自安好吧!這‘小鼻子’(日本人)日子不長了,折騰不了幾天了。不過,越是這時候,越得加小心。他們死到臨頭,別把咱們捎上,咱們還得過好日子呢!”他起身撲拉掉身上沾著的草棍,看了看沉睡中的男孩唐生,然后對田映川說,“我得留下幾個字,不然就這么突然不見了,你不好交代。”
紹師傅四下看看,看見了角落里一只小木桌上的紙和筆,那是田映川記錄倉房里的藥材賬目時用的。紹師傅說:“就用它吧!”
田映川從倉房回到臥房。妻子盧珍忙問:“紹師傅咋樣了?他的傷,不要緊吧?”
田映川說:“不礙事。他一身功夫,拿捏得住分寸?!?/p>
盧珍又問:“那孩子咋樣了?”
田映川說:“他也沒事。他只知道伯男兩口子的事情,并不知道咱們是他的爺爺奶奶。這樣最好,萬一出了什么事情,咱們還有回旋的余地。他的真實身份,也不要告訴叔男和杜若。叔男還小,杜若有心沒肺的,不知道最好。”
盧珍問:“那,仲男呢?告訴他不?”
田映川說:“等他回家再說吧。要說也由我來說,你別說?!?/p>
盧珍說:“嗯,我估摸著,就算你不說,仲男也會猜個八九不離十。那孩子心細。不過,他知道了也不要緊,他心里有數,知道什么能說什么不能說?!?/p>
田映川點點頭:“我知道?!彼鋈幌肫鹗裁?,從衣袋里掏出那個飛機吊墜,交給盧珍,“這個是那孩子身上的。你收好,別讓他發現了,更不能讓別人看見,會惹禍。那孩子要是追問起來,你就裝作從來沒見過這東西,什么也不知道?!?/p>
盧珍看看那小飛機:“這個,是伯男留下的?”
田映川點點頭:“是他留給那孩子的。很可能,他就是開著這種飛機,上天去打小日本的!”
盧珍的眼淚落下來,滴落在小飛機上。她用手輕輕擦拭著小飛機上的淚水,可是,又不斷有新的淚水滴落下來。她只好深舒一口氣,把小飛機貼在胸前的衣襟上。
田映川嘆口氣:“伯男是好樣的!聽說,他的飛機子彈打光了,他就駕著飛機去撞日本人的飛機……”
盧珍打斷他:“我不想聽這些!人都死了,說這些有什么用!”
田映川起身,走到窗邊,掩飾著抹了一下眼睛:“國難當頭,有時候,一個人怎么死的,比怎么活著更重要!”
第二天一大早,金警官被田映川叫到田家倉房的時候,不斷地打著哈欠。田映川問他:“昨晚上沒睡好?”
老金擺擺手:“別提了!這陣子事情多,動不動就被半夜拎到所里。昨天晚上又忙了小半夜。”
田映川說:“看你臉色不太好。五十歲的人,得留心了。回頭我給你抓兩服藥調一調?!?/p>
老金說:“那敢情好!先謝謝田掌柜的!”
那張紙片就扔在倉房的松木地板上,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去難去,留難留,順天意,萬難休!
老金撿起那張紙,看了看:“啥意思?”
田映川說:“一大早起來,我尋思過來看一眼,就發現人沒了,招呼也沒打。”
老金問:“那孩子呢?”
田映川說:“讓盧珍看著呢。那小子一覺醒來看不見老頭,就嚷著要出去找人呢!”
老金看著紙上的字,嘴里嘟噥一句:“這是有啥事,躲了?”
田映川說:“昨天我給他號脈,他已經病入膏肓,回天無術了。我覺得,到了這境地,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他也無須躲了,等著就是了。除非,除非他不想等?!?/p>
老金“哦”了一聲:“不想等?”
田映川說:“他對自己的病只怕比我還清楚。人病到這時候,真的是生不如死。”
老金有些煩躁:“他倒是一走了之,一身輕松了!”
田映川說:“那孩子我問過了,說是爹娘都死了。除了爹娘,也沒有別的親戚。那老爺子是他爹娘的一個朋友。在他娘咽氣的前一天,老爺子恰巧去他家,趕上了,也不能不管,只好把他帶在身邊。老爺子在關東州有個親戚,親戚家沒孩子,就想帶他到關東州來投靠那家親戚??礃幼樱蟾攀菦]投靠成?!彼肫鹗裁?,“對了,他身上的證件,你驗過了?”
老金說:“嗯。證件倒沒大問題,就是放在身上久了,漚爛了?!?/p>
田映川說:“要不,你把那孩子帶到派出所去,好好問一問?”
老金白了他一眼,說:“田掌柜的,遇到點事兒,你怎么總往外推呀!這么大點個小屁孩兒,你想讓我問出什么來?再說了,我把他帶到派出所去,然后呢?總不能讓派出所養著他吧?現在要緊的,是趕緊把那個老頭找回來!”
正說著,一個年輕的警察急火火地闖進來,手里拎著一雙濕漉漉的鞋子,沖著老金用日語嗚里哇啦地說了一大通。田映川的日語不行,聽不懂,就問老金:“咋啦?出啥事兒啦?”
老金說:“有人跳海!”
田映川愣了一下:“人呢?”
老金說:“被浪卷走了。今天浪大,有兩三米高!”
田映川問:“看清楚是誰了?”
老金說:“幾個在海邊撿海麻線的老太婆看見了。說是一個老頭,一臉胡子,頭上還包著藥布。眼生,大概是外鄉人。跳海之前,還把鞋脫了。”
老金抓過那雙鞋,忽然想起什么,扭臉問田映川:“田掌柜的,你看這鞋,像不像那老頭穿的?”
田映川看了看:“有點像。我也沒太注意……對了,讓那孩子認認看。”
幾個人拎著那雙鞋子,來到男孩唐生面前。唐生正在田映川和盧珍的房間里打轉轉,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要不是有盧珍在房門口把著,他肯定會一溜煙地跑出門去找“顧爺爺”。在這異地他鄉波詭亂世,“顧爺爺”是唯一能讓他心安、能讓他依靠的人。
唐生一看見那雙鞋子,就大叫:“顧爺爺!顧爺爺!”他一邊叫著,一邊想往門外沖,被盧珍一把抱住了。
老金罵罵咧咧:“這一大早都是晦氣事兒!田掌柜的,真讓你說著了,他真是不想等了!”他沖著年輕的警察一揮手,“走,去海邊看看!”
田映川一把拉住他:“老金,孩子你得帶走!”
老金說:“跳海的要真是那老頭,十成十是活不回來了。田掌柜,孩子你先管幾天,總不能讓他在大街上餓死吧!”
田映川一臉為難:“管他幾天飯倒沒啥,到時候你可得把他領走,可別擱我這兒不管了!”
老金說:“你放心,賴不上你老田家!”
老金帶著年輕的警察急匆匆出了田家,直奔海邊而去。田映川暗暗松了口氣。
這工夫,唐生卻猛地掙開盧珍的手往門外沖,被田映川一把抓了回來。唐生掙扎不脫,突然回過頭來,狠狠地朝著田映川的手上咬了一口。田映川身體一抖,卻并沒有松開手,也沒有說話。唐生看著血從田映川的手上流下來,也有些害怕了,他不敢抬頭去看田映川的臉,低著頭,停止了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