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爐池口的熔液緩緩回落,發(fā)出沉悶的“咕嘟”聲,如同巨獸不甘的嘆息。祭壇之上,死寂蔓延。殘余的地火在爐膛中茍延殘喘,投下?lián)u曳不定的暗紅光影,將滿地的狼藉、灰燼與血跡涂抹得如同森羅地獄。
林慕之。
斗笠掀開,露出的那張清癯矍鑠、眉宇刻滿風霜與書卷氣的臉孔,清晰地倒映在陸雁回赤紅如血的瞳孔深處。這個名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陸雁回早已被仇恨與血火灼燒十年的心版之上!
林氏家主!林采薇的父親!那個在醉仙樓案中,被殷無咎構陷“私吞官銀、構陷紫霄殿”,最終導致林家被圍、林采薇深陷囹囹圄圄的源頭!那個在陸雁回心中,與“陰謀”、“幕后黑手”劃上等號的名字!
更讓他靈魂都在顫栗、血液幾乎凍結的是——
這個林慕之,這個林采薇的父親,此刻站在祭壇之上,站在“西王母遺蛻”的灰燼旁,他的身影,他的氣息,與十年前寒江夜雨中,太乙觀廢墟前,那個將漆黑刀鋒刺入師父玄微道長胸膛的冰冷黑影,完美重合!
是他!七蒙面人之一!血洗太乙觀、奪走《陰符經》天卷的兇手!
巨大的震驚、無邊的憤怒、刻骨的仇恨,如同熔爐池底翻騰的星核熔液,瞬間將陸雁回殘破的身軀和混亂的識海徹底點燃!他掙扎著想爬起來,想用牙齒撕碎那張道貌岸然的臉!但身體如同被拆散的破布娃娃,灼傷的皮肉撕裂,骨骼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再次重重摔倒在地,只有那雙燃燒著地獄之火的赤紅眼眸,死死釘在林慕之身上!
“爹……爹?!”林采薇的驚呼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和巨大的茫然。她看著祭壇中央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再看看地上如同血人、眼中噴薄著刻骨仇恨的陸雁回,巨大的沖擊讓她大腦一片空白,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清音客重傷昏迷,墨璇嘴角染血,這詭異而慘烈的局面,讓她無所適從。
墨璇攙扶著氣息奄奄的清音客,警惕地盯著林慕之。此人一指點殺“西王母遺蛻”,實力深不可測,是敵是友?他與陸雁回之間那滔天的殺意,又所為何事?
林慕之的目光,緩緩掃過一片死寂的祭壇。哈桑面如死灰,殘余的拜火教徒瑟瑟發(fā)抖。他的視線在林采薇茫然驚惶的臉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痛楚,隨即移開。最終,他的目光定格在陸雁回身上,那燃燒著無盡仇恨的赤紅眼眸,似乎刺痛了他。
“十年了,雁回。”林慕之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疲憊,“我知道你恨我入骨。太乙觀的血,玄微道長的命……這筆債,我林慕之,認。”
他坦然承認!這無異于在陸雁回沸騰的怒火上潑下一桶滾油!
“為……為什么?!”陸雁回喉嚨里擠出野獸般的嘶吼,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師父……待你如友!林家……世代清名!你為何要做那等……禽獸不如之事?!”
林慕之沒有立刻回答。他緩緩抬起右手,攤開手掌。掌心之上,靜靜躺著一枚邊緣磨得發(fā)亮、中心方孔處帶著一點難以洗凈暗紅痕跡的——舊銅錢。
正是陸雁回那枚!墜入熔爐池前,他彈射出去撞擊巨石、救下蘇蟬衣而碎裂的那一枚!此刻,竟不知何時,落入了林慕之手中!
“因為這枚銅錢。”林慕之的目光落在銅錢上,眼神深邃如同寒潭,“因為這枚……沾著太乙觀弟子鮮血的銅錢。也因為你師父玄微……他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東西。”
銅錢?不該知道的東西?
陸雁回心臟狂跳!這枚銅錢,是他從太乙觀火海中帶出,是師父最后留在他掌心的印記!它藏著什么秘密?!師父又知道了什么?!
“《陰符經》天卷……只是一個引子。”林慕之的聲音帶著一絲追憶的沉痛,“真正要命的,是玄微道長從這枚銅錢上的血痕中……推演出的《焦氏易林》卦象!那卦象……指向了……紫霄殿下的……九龍玄冰棺!”
九龍玄冰棺!朱允炆炆的復辟陰謀!
陸雁回如遭雷擊!原來如此!師父精于《焦氏易林》,他定是從銅錢血痕中占卜出了驚天秘密,才引來殺身之禍!而林慕之……竟是參與朱允炆炆復辟的黨羽?!
“你是朱允炆炆余孽?!”陸雁回嘶聲質問,眼中血光更盛。
“是。”林慕之坦然承認,臉上沒有任何羞愧,只有一種沉甸甸的宿命感,“建文舊臣,潛龍衛(wèi)暗樁。當年血洗太乙觀,是奉上命,滅口奪經,掩蓋九龍棺之秘。我……別無選擇。”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女兒林采薇煞白的臉,聲音帶著一絲苦澀,“林家被構陷,官銀失竊,紫霄大火……是殷無咎的報復。他查到了我的身份,要斬草除根,更要……奪取九龍棺中的《陰符經》地卷!”
真相如同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每個人心上!
血仇的根源,林家的冤屈,紫霄殿的慘案……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被林慕之這寥寥數(shù)語,徹底串聯(lián)!一個橫跨數(shù)十年、牽扯前朝復辟與絕世秘典的巨大陰謀,終于露出了猙獰的全貌!
“別無選擇?!”陸雁回狂怒地嘶吼,掙扎著想爬起來,“師父……七條人命……就換來你這句……別無選擇?!血債……必須血償!”
林慕之看著狀若瘋魔的陸雁回,眼中沒有懼色,只有一種近乎悲憫的沉重。“血債,自然要償。但不是現(xiàn)在。”他的目光越過陸雁回,落在了他懷中那個被血污覆蓋、氣息微弱的身影上。
“蟬衣姑娘……快撐不住了。”
這句話如同冰水,瞬間澆滅了陸雁回部分沸騰的怒火。他猛地低頭!
懷中的蘇蟬衣,臉色已不是蒼白,而是一種死寂的灰敗。嘴唇呈現(xiàn)出詭異的青紫色。那層在熔爐池底由《化書》道韻和陰血劫力量勉強維持的冰藍護罩,早已在沖出熔池的沖擊中徹底消散。手腕上那暗紅色的紋路,搏動得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如同風中殘燭的最后一點火星。她的身體冰涼僵硬,呼吸微弱得如同游絲,生命的氣息正飛速流逝!
陰血劫的反噬,加上熔爐池的恐怖創(chuàng)傷,已徹底摧毀了她最后一線生機!《化書》殘卷帶來的短暫平衡,在離開池底玉石寒氣的支撐后,瞬間崩塌!
“蟬衣!”陸雁回的心如同被萬箭洞穿!巨大的恐懼瞬間壓過了仇恨!他手忙腳亂地想從懷中掏出那幾片溫潤冰涼的《化書》殘卷,想再次引動其中道韻為她續(xù)命!但雙手因劇痛和灼傷而不停顫抖,殘卷幾乎拿捏不住!
“沒用的。”林慕之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化書》任法融注本雖蘊含無上道韻,能暫時調和陰陽,但終究是殘卷。她本源已枯,又離了那池底玉髓的至陰寒氣滋養(yǎng),強引殘卷之力,只會加速她最后生機的燃燒。”
他看著陸雁回絕望的眼神,緩緩抬起手,指向祭壇下方,那被拜火教徒萬靈之血浸透、此刻依舊散發(fā)著微弱光芒的血槽邊緣。
“九嶷嶷山深處,有一處與這熔爐地脈相連的‘玄陰寒泉眼’。那里……或許能暫時替代池底玉髓寒氣,為她續(xù)命片刻。但……”林慕之話鋒一轉,眼神變得銳利如刀,直刺陸雁回,“你若想救她,現(xiàn)在就走!帶著殘卷,去寒泉眼!這是她……最后的機會!”
救蟬衣?還是……立刻手刃仇敵?!
巨大的抉擇如同兩座巨山,轟然壓在陸雁回心頭!他看著懷中氣息即將斷絕的蘇蟬衣,又抬頭看向近在咫尺、背負著師父血仇的林慕之!復仇的火焰與救人的渴望在靈魂深處瘋狂撕扯!十年血仇就在眼前,仇人唾手可得!可蟬衣……蟬衣的命懸一線!她是為了尋找《陰符經》地卷線索才卷入這場漩渦,是為了幫他才傷至如此!
“啊——!!!”陸雁回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如同受傷孤狼般的悲嚎!巨大的痛苦幾乎要將他的靈魂撕裂!
林采薇看著父親,又看看地上抱著蘇蟬衣、痛苦抉擇的陸雁回,淚水如同決堤般涌出。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墨璇緊抿著唇,目光在陸雁回和林慕之之間逡巡,手中緊握著銀絲。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祭壇上,只有熔爐低沉的余燼轟鳴,和陸雁回粗重痛苦的喘息。
最終。
陸雁回赤紅的眼中,那滔天的、足以焚毀一切的仇恨火焰,緩緩地、艱難地……被一種更深沉、更絕望的痛楚所壓下。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林慕之那張清癯的臉龐,仿佛要將這張臉,連同這滔天的血債,永遠刻入骨髓深處。
他沒有說話。
只是猛地低下頭,用盡全身殘存的力量,小心翼翼地抱起懷中那具冰冷單薄、生機將絕的身體。他無視了林慕之,無視了林采薇,無視了墨璇,無視了這滿地的血仇與陰謀。他的眼中,只剩下蘇蟬衣灰敗的臉。
然后,他轉過身,步履踉蹌,如同背負著整個世界的重量,一步一步,朝著祭壇下方,朝著林慕之所指的、那可能存在最后一絲生機的“玄陰寒泉眼”方向,蹣跚而去。
每一步,都在滾燙的祭壇地面上,留下一個血色的腳印。
羅衣染血,生死別離。
復仇的刀鋒,終究為了一線渺茫的生機,暫時歸鞘。
林慕之靜靜地看著陸雁回抱著蘇蟬衣,跌跌撞撞消失在祭壇下方通往山腹的幽暗甬道口。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深邃的眼眸深處,翻涌著無人能懂的復雜情緒,如同風暴來臨前的深海。
林采薇看著陸雁回消失的方向,又看向父親,最終目光落在祭壇邊緣昏迷的清音客身上,巨大的茫然和無助讓她渾身冰冷。
墨璇則緩緩松開了緊握的銀絲,目光投向那幽深的甬道口,又掃了一眼地上哈桑等殘余的拜火教徒,火紅的眉毛緊緊蹙起。
祭壇之上,熔爐的余燼漸漸熄滅,只留下濃重的硫磺與血腥氣息,在死寂中彌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