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程沒想到會再見到這個小女孩兒,有些驚喜。但小姑娘比她更驚喜,她原本正有些惶惶地依偎著一個女人站在門邊,看見余程,她開心又激動地向她揮了揮手。
余程被她帶動了情緒,也變得開心起來。
“你們怎么來了?”余程驚喜道,“你們怎么知道我在這里工作?”
“我們問過強子哥哥了,說你是總臺來的記者,所以到了城里就問警察叔叔去哪里找總臺來的記者,叔叔就把我們送到這里來了。”
小女孩兒穿著一身有些年頭的粉色羽絨服,馬尾辮高高扎起,臉頰泛紅道。
余程愛憐地摸了摸她的頭,看向她身旁那個穿灰色羽絨服的女人。
“這是——”余程指著她問。
“這是我媽媽!”小女孩兒牽著女人的手,抬頭,與她相視一笑,“我們一起來城里賣貨,順便把上次沒來得及給姐姐你的草籃子送過來。”
女孩兒說著,示意母親道。然而女人卻有些赧然,似是覺得草籃子不值什么錢,她踟躕了片刻,從身后拿起來三個,遞給了余程。
“上次歡歡回家來,說是城里來了個記者姐姐,給她了五顆大白兔糖。她本來想用草籃子給你換,可那天遇見了她爸……”女人說到這里,頓了一下,“鄉下地方,也沒什么值錢東西,這幾個草籃子也拿不出手……”
女兒似乎是為自己的囊中羞澀感到愧疚。
余程為她的愧疚而感到更為慚愧,想那只是五個大白兔呀,值得這對母女惦念這么久。
“沒事的,我那幾個大白兔也不值幾個錢啊,當時就說不用換的,是歡歡堅持……”
“不,不,值錢的,那是你的心意,又滿足了孩子的心愿,比什么都值錢。是我們,是我們太窮……”女人被她的和善打動,有些語無倫次。
“好了好了。”余程笑笑,結束了這個讓女人難為情的局面,“那這三個草籃子我就收下了,正好我家里缺幾個水果的收納盒,拿回去擺著,就是當個裝飾品也是好的。”
余程伸手接過女人手里的草籃子,卻在看到她手腕的那一刻,一頓。
大約是這件羽絨服買的年頭實在夠久,衣袖比之前短了許多,女人一伸手,就將小臂露了出來。于是余程就看見了那一閃而過的痕跡,深淺不一的,仿佛像是疤痕。余程愣了一下,抬頭看向女人。
那女人似乎也意識到了,連忙往下拉了拉衣袖,有些掩飾加躲閃地對余程說:“前幾日去工地做工,繩子不小心勒的。”
她不解釋倒也罷了,她這么一說,余程反倒起了疑心。那傷口一看就有些時日了,絕不像是前幾日剛勒的。
余程沒說話,看向小女孩兒。而那小女孩兒也正看著她母親,拉了拉她的手,那意思仿佛有話要說。然而女人只是對她搖了搖頭,然后又看向余程:“草籃子送到了,我們就放心了,那我們先走了……”
余程心里尚有疑惑,但女人不愿意說,她也不可能強迫她。而且,現在天也不早了。
“你們怎么回去,現在還有車嗎?”
“我們睡汽車站!”
小女孩兒心直口快,讓意欲遮掩的女人有些難堪,她輕咳一聲,向余程擠出了一個尷尬的笑。
余程有些意外看,想了想,說:“要不你們跟我回去,我家還有一個空房間,正好夠你們母女倆擠一擠?”
余程本想著幫母女倆人訂個便宜點的賓館,考慮到她們連五顆大白兔都要回報的性子,干脆作罷,提出帶她們回家。可饒是如此,女人依舊拒絕。
“不了不了,我們是明天一早的車,還是去汽車站,那里方便。我們帶了厚衣服和熱水袋,不冷呢。”
“……”也罷。
“那我開車送你們過去。”余程微笑道。
*
因為拐這一趟,余程到家的時候已經七點多了,顧方覺已經回來,正在那兒收拾羊肉。
“怎么比我回來的還晚?”回頭看了她一眼,顧方覺問道。
余程沒說話,走過去在他身邊靠著看他切了一會兒羊肉,才把下班時發生的事告訴了他。
顧方覺又回頭看了一眼她放在餐桌上的三個草籃子,笑笑,說:“行,挺有野趣。五個大白兔換回來這三個籃子,不虧。”
余程也覺得越看那草籃子越覺得可愛,但她因為還惦記著那女人的傷疤,所以面上有些沉重。
她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了顧方覺,他聽完沉默幾秒,停下手中動作,看向她:“你懷疑——那是人為造成的?”
“我老實說,我對她們家那個男人印象不好,感覺他對待孩子很粗魯,對老婆估計也沒太多耐心。最主要的是,她那個理由找的太拙劣了,很難不讓人懷疑她是在掩飾什么。”
顧方覺想了想,說:“雖然如此,我們還是不能以貌取人。”
“……”余程一挑眉,“什么意思?”什么叫以貌取人,她這是多年在社會新聞中摸爬滾打練出來的直覺好嗎!
顧方覺知道余程不高興了,但還是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我的意思是,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你如果真的放不下,那就去實地看看,就當是交個朋友。”
余程覺得他這個建議可行,但她難得休一個雙休,實在不想來回折騰。
“后天,我陪你一起去吧,咱們自駕。”顧方覺說。
余程沒想到他還有這個興致,不由得笑瞇瞇問:“你這周不用加班啦?”
“一天的時間總是抽得出來的。”他說。最主要是聽余程的描述,他不是很放心那個男人,不愿意讓她一個人前往。如果到時真的發生了什么沖突,他還能護著她們。
余程當然知道他的心意了,高興地擁了擁他,主動攬下了洗配菜的活兒。
*
當晚,倆人親熱了一下,一直鬧騰到很晚。
第二天,余程在家里和顧方覺休息廝混了一天,等到周日一大早,顧方覺開著車,帶著她前往曾經出差過的那個邊遠小村莊。
因為路上有些堵,倆人抵達目的地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先去看了強子兄弟,在他們家吃過午飯之后,又去了歡歡家。
按照強子父母描述的,歡歡家在村東頭,余程和顧方覺到了一看,發現她家住的還是土坯房,不由得有些恍悟,為什么歡歡連五顆大白兔都買不起,看來家里的境況是真的不好。
在強子家吃飯的時候,通過強子父母,余程已經對歡歡家有了大概的了解,知道歡歡爸常年在外打工,留妻女兩個在村里生活。但多余的,強子父母已經不肯說了,不知道是因為忌諱著什么,還是本就無可說。
余程決定自己來看個究竟。
倆人在大門口上停留了片刻,才走進院子。歡歡正在院里喂小狗,看見余程非常驚喜,她一邊招呼他們進來,一邊去喊自己的媽媽。
歡歡媽正在屋里疊元寶理藥材,見余程他們前來也是很意外和歡喜,只是想起先前在隴城的那一面,這份喜悅中又帶著些謹慎。
余程來的路上就想好了說辭,她將帶來的禮物放下,對歡歡和歡歡媽說:“快年底了,臺里讓走訪一下之前的采訪對象,送一些節禮。我們剛從強子家過來,順便來看看你們。”
強子家的事兒,整個村里都知道,所以歡歡媽聽到余程的說辭,不覺得奇怪。但她仍是有些納悶,因為自家跟電視臺實際上沒什么牽連,不知道為何送禮會有她們一份兒。
“這我就不知道了,許是因為歡歡在節目里出鏡啦,所以臺里把你們一家記下了。”
余程采訪強子的那期節目已經播了,不過是在省臺的一個欄目。如她所料,總臺那邊審片沒過,余程直接把片子給了畢望平,后者幫忙聯系了省臺,放在一個十點檔的新聞欄目里報道了出來。而在那個僅僅只有五分鐘長的片子里,歡歡確實有出境,不過只是一個路人甲。
歡歡媽聽到這個就明白過來了,這個禮物應該是余程特意帶給他們的,當下心里略不安,但一看女兒洋溢著笑意的臉龐,拒絕的話又說不出口。糾結過后,她微笑著示意,讓歡歡把禮物接了過來。歡歡自然很高興,她忍著欣喜,沒有當面拆開來看,而是乖巧地把禮物收進了房間。然后又倒了兩杯本地人常喝的茶來,端給了余程和顧方覺。
顧方覺是以“余程同事”的身份前來的,所以他沒有表現出跟余程的關系有多特殊,只是在一旁跟歡歡玩兒。而余程在他的配合下,跟著歡歡媽,進了里屋。
許是在理藥材的緣故,里屋充滿了藥香,余程在一個小杌子上落座,看著歡歡媽挽起長發一邊在那忙碌著一邊招待她的樣子,假裝不經意地問出:“你手臂上的傷,好了嗎?”
歡歡媽愣了一下,抬頭看了余程一眼,又趕緊避開了她的視線。
“好、好多了。本來就沒什么的。”
似是怕余程不信,歡歡媽又捋了下脫了線的毛衣袖口,露出手臂來。興許是在陽光下,那傷疤淡了許多,但這么近距離一看,余程更加確信,那確實像是繩鞭一類的東西制造出來的傷痕,但應該不是勒的,而是抽的。
余程假裝被說服,移開視線,看著歡歡媽,笑道:“今早在來的路上,我咨詢了一個專業人員,說多重的東西才能勒出你這么深的傷痕,對方說,可能要上百斤了。”她說著,視線在她身上掃過,似乎是在研究她的身量,“你看上去還沒一百斤,居然能在工地上搬動比自己還重的東西?”
余程是在撒謊,她根本沒問過什么人。她只是在賭,賭歡歡媽有所隱瞞。
果然,歡歡媽眼中閃過一抹驚慌,但她很快冷靜下來,背過身,手下忙碌著,沒再理余程。
余程在心里嘆了口氣,然后對歡歡媽說:“我知道,你可能有你的顧慮,所以不愿意將實情告訴我。我跟你說這些也只是想告訴你,如果你想尋求幫助,可以來找我。”
余程說著,把自己的名片遞了過去,遞到了歡歡媽能看見的地方。那女人遲疑了一下,轉過頭,將名片接了過去,一眼也沒看,直接塞進了褲子里。
好吧。余程展展眉,環視一圈鋪滿屋子的藥材,問歡歡媽:“這些藥材都是有人來收嗎?大概能賣多少錢?”
說起閑話,歡歡媽臉色好看了許多,正要開口,有動靜從屋外傳來,她渾身一僵,立刻放下手中的東西,向外走去。
余程一怔,也跟著去了屋外,只見穿著一身大黑棉襖的歡歡爸不知何時回來了,正站在那里跟顧方覺說話。似是察覺到有人從屋里出來,他一抬眸,那冰刺一樣的目光,迅速地向余程射來。
縱使余程有準備,還是被他看得一顫,她小幅度地抖了下,看著歡歡媽向自己男人跑去。
“怎么回來了?不是說要到天黑嗎?”她接過男人手中的東西,問道。
“活干完了,就提前回來了。”男人硬著聲音沒什么情緒地答,手在余程和顧方覺身上一劃拉,很不客氣地問道,“這倆是干啥的?”
“哦,這是……”
歡歡媽聞言要答,被顧方覺搶了先:“我們是總臺隴城站的,快到年底了,來走訪之前的采訪對象,順便送點節禮。”
按照余程的說辭,顧方覺給出了答案。
“采訪?”男人一挑眉,“我們家什么時候接受采訪了?”轉眸掃妻女,“你們趁我不在家的時候跟電視臺的人接觸了?”
“沒,沒有,他們是采訪強子一家的,說是碰巧把歡歡拍進去了。”似是很怕自家男人誤會,歡歡媽立刻解釋道。
男人哦一聲,又說:“那就給我們送禮了?我看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接著一推自己的女兒,“他們帶來的東西在哪兒呢?拿出來,還回去。”
歡歡舍不得,不想拿。架不住男人一直在催,甚至威脅不拿就打她,歡歡只得含著淚,把余程帶來的東西拿了出來。
余程全程旁觀,到現在很有些忍不住,想跟男人辯白幾句。只是顧方覺攔住了她,他從歡歡手中接過了東西,對男人說:“行。這本來是我們站里的一份心意,但如果你們執意不收,那我們也不能強人所難。”
顧方覺說完,看向余程:“看來今天就這樣了,要不咱們先回?”
余程不知道他在搞什么,但在他的眼神暗示下,只得依了他。余程匆匆跟歡歡和她媽媽告別,跟著顧方覺上了車。
*
“你怎么啦,為什么攔著我?”
等車駛離歡歡家門口,余程回過頭,問顧方覺道。
“我知道你是可憐歡歡。但你想過沒有,如果硬把這些東西留下,歡歡母女會是什么后果?那男人如果真的有家暴行徑的話,很難保證他不會對母女倆動手。”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跟他說清楚嘛,讓他覺得這些東西沒問題。”余程也不是那沒腦子的人。
“算了。”顧方覺說,“就怕他當面應下,過后覺得被挑釁了權威,又對母女倆人動粗。對這種有暴力傾向的人,我們不能把他當常人看,要時刻防備著。”
倒也是。余程想著禮盒里自己親自給歡歡挑的一罐奶糖,心中有些遺憾。
“對了,你現在肯定那個男人會家暴了?不是我以貌取人了?”反應過來自己剛才遺漏了什么重要信息,余程連忙問顧方覺道。
顧方覺嗯一聲,說:“我跟歡歡談過了。”頓了下,掃她一眼,“真當我是你跟班來的?”
這可太驚喜了,如果不是他正在開車,余程簡直想搖晃他胳膊幾下,懇求他:快說快說!
顧方覺也沒賣關子,把自己跟歡歡談話的結論告訴了余程:歡歡媽胳膊上的傷疤確實是男人打的,而且不止一次!
余程聽了之后,沒有恍然,只有狂怒。但她冷靜下來之后,又忍不住嘆了口氣。家暴這種事,如果歡歡媽不配合,那么他們能做的幾乎微乎其微。可看歡歡媽的樣子,明顯是維護這個男人的,不知道是不是被打怕了。
“確實是這樣。”顧方覺說,“本來家暴在法律實施過程中就是個很模糊的概念,再加上當事人不承認,那么無論是公安還是婦聯都沒法兒拿這個男人怎么樣。你要是實在不放心,就常過來看看吧,我陪你。”
“可能嗎?”余程不太有信心地反問,“我覺得我們這次已經打草驚蛇了,那個男人已經對我們有所防備。”余程覺得自己已經夠小心了,確定了男人白天會在外干活,又想好了理由才來的,沒想到還會搞成現在這樣。難道是她的理由想的太爛了?
說到這里,顧方覺也覺得奇怪。
“這個男人的警惕性奇高,對什么都持著懷疑的態度,不像正常人。”顧方覺皺眉想了想,然后給出余程一種可能,“你說,他該不會是有什么前科吧?”
“……”余程一愣,“可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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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之后,余程把歡歡家的情況告訴了相熟的警察,請他們幫忙查了一下,確定歡歡爸并無前科,不過是個窩里橫的無能男人罷了。然而余程并不完全放心,仍時不時與歡歡保持聯系。
說到這里,余程就不得不表揚顧方覺了,他提前備了一只老年機,將全部聲音設為靜音后,給了歡歡,讓她藏在住宿的學校柜子里。到時候如果余程想聯系她了,就先給她發短信,然后歡歡看到了會回過來。
余程一開始覺得這招有些險,不敢輕易聯系歡歡。后來得知歡歡把手機交給了班主任保存,由這位了解一切想要幫助歡歡卻又無從下手的年輕善良女教師搭起兩人之間溝通的橋梁,一切便萬無一失了。余程不免感慨,歡歡真的是個聰明孩子。
通過跟歡歡的聯系,余程知道在他們走后,那個男人又對歡歡媽動過一次粗,因為喝了酒。而歡歡媽在對女兒的哭訴中,也流露出一絲動搖和求助的意味,余程覺得是時候了,想要再冒險去見歡歡媽一次,或者以叫家長的名義把她請到學校來,倆人通一次話。
只是,不待余程權衡出哪個辦法更好,歡歡家那邊反倒先有了動靜。
傍晚下班前,余程正在工位上忙稿子,忽然接到樓下保安電話,說是有群眾要反映情況。她立刻下了樓,在接待室里,看到了歡歡爸!
那個令人膽寒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