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安州下了一場大雨。
滾雷陣陣,雨如瓢潑,城頭外農田、群山、天際連成一片,漆黑如墨,不見天光,瞬間如晝夜顛倒,時間倒轉。
夏日的雨來得快去得快,大道上一灘灘泥水如銅鏡反射夕陽。
暴雨后,空氣變得清新,夾雜濃郁土腥味,灰蒙蒙的磚瓦城墻滌蕩一清。
安州城頭鼓樓昏暗,燭火閃爍,此時太陽還沒落山,光線卻不好,門外衛兵無精打采站崗,哈欠連連。
樓內,孔炿正與一名紅袍文官說話,是陛下派來的翰林官。
“陛下令下官向大帥問好,還問大帥在前線吃得好睡得好嗎?
前線櫛風沐雨勞苦艱難,連口熱飯也難吃上,西南東西貧乏,地遠路難,要是需要什么陛下命人從京城送來。
陛下還令我去大帥府上,把貴夫人家書帶來,還有十幾罐路菜一些衣物,怕大帥吃不慣前線的口味。”梅翰林娓娓道來,并恭敬的送上家書。
梅翰林是三年前的探花,雖然官不大,卻是陛下心腹。
孔炿不敢擺上官的架子,連面向北面三拜,拱手道:“多謝官家關懷,臣子倍感恩德,請梅翰林轉達陛下,老臣生當隕首,死當節草,定為陛下效犬馬之勞!
叛軍不破,南安不平,臣誓不回京!”
說完又對梅翰林道:“梅翰林千里迢迢舟車勞頓,一路辛苦了,老夫這就命人安排下榻。”
“有勞大帥。”他拱手,然后話鋒一轉:“陛下也說,西南戰事已經拖了三年,百姓民生艱難,要大帥必須在年內結束此戰。
大帥明白在下意思嗎?”
孔炿點頭,信誓旦旦說:“請天使轉達,讓陛下放心,老臣保證年內必平息西南之亂,陛下心安。”
梅翰林點頭:“下官記下了,大帥這么說我也就放心了,大帥勞苦不必掛念安置下官。”
說著拱拱手退出去,他連命門外副官帶人去安頓招待。
等送走梅翰林,笑容從他臉上消失,進而轉為愁容。
戰事沒有他嘴上說的那么順利。
屋外冷風呼嘯,他有些焦躁。
最開始的攻城拔寨很順利,可到達平河附近后,進攻主力部隊就被堅城新城擋住,隨著一兩個月來不斷增兵,已經有一萬主力部隊在他長子孔方率領下頓兵新州城下,難以推進。
大軍圍城攻城已過去五十多天,各種攻城器械輪番上陣,可就是拿不下新城。
這與去年安撫使司馬遲的困境相同,當時他就是久攻不下新城,無奈只能率軍繞過新城直取后方叛軍開陽大營,最終招致兵敗。
當初遠在朝堂,他只覺這是一步爛棋,如今來到前線他才知道其中苦處。
而且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可能上當了!
新州是南下大道,不拿下新州主力大軍就沒法進軍開陽、南安,直搗賊巢。
現在兵力嚴重不足,可他又沒法從其他地方抽調兵力。
一部分兵力要分散出去駐守剛剛收復的諸多周縣城池要塞。
一部分要部署在平河東側的順州、歸風等地,保證大軍側翼安全,防止叛軍渡河威脅攻城大軍的主力。
如今是進退兩難。
捷報已報回朝廷,陛下很高興。
前線卻兵力太過分散,這時把周邊州縣部署的兵力收回,特別是順州一片重兵,就等于放棄之前收復的大量地方。
監軍使要是上報他吃不了兜著走。
可不收攏兵力,拿下新城遙遙無期。
現在是變一根筋兩頭堵了。
照這種趨勢下去,只怕再攻數月新城依舊沒個起色,只能這么拖著。
孔炿只覺得頭疼,揉了揉太陽穴不知道如何是好。
唯一的好事就是后勤補給充足,他們還可以耗下去。
對方主帥并非戰場庸手,他早該意識到這點的!
孔炿無奈,當下只能拖下去,拖一拖是一天,以期轉機,如果中軍能破新州城,局勢就會瞬間好轉。
借著燭光,對著地圖翻看著一大摞前線各處送來的戰報,每天他都要親自看過。
戰場上沒有小事,生怕錯過任何一處,每天都會看到很晚。
一直到外面全黑了,親兵進來換了三次蠟燭,給他泡了兩次茶,草草吃了點炊餅和羊肉,才基本把所有戰報看完。
伸個懶腰,喝了杯提神醒腦的茶,打開門,門外衛兵連遞上毛皮斗篷。
城頭風有些大,親兵連站過來為他擋風。
孔炿擺擺手:“老夫也是宿將,還怕這點風。”
親兵笑道:“那是十多年前了,大帥都老了。”
“是老了啊.......”孔炿嘆口氣,城頭風一吹,整個人腦袋都清醒過來,剛才看得昏昏沉沉,如今伸個懶腰似又活過來。
突然腦子里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
“噫.......”他突然想起什么,連返回樓內,急匆匆把之前看過的戰報都翻了一遍。
隨后又連去旁邊柜子翻箱倒柜,把昨天的戰報也翻出來快速看了一遍,再看前天的。
很快他意識到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
親兵擔憂問:“大帥,怎么了?”
孔炿沒有立即跟他說,而是在腦子里開始分析起來,又趕快盯著桌上鋪開的地圖,親兵連把蠟燭捧到面前為他照亮。
順州的戰報已經兩天沒送來。
按他規定,每天就算沒有進展各軍也必須發戰報到安州來!
加之順州到安州,行軍需五到八天,快馬需要兩日,也就是說如果那邊出事失聯,此時可能已過去四天!
之前順州有六千駐軍,因為那是一座橋頭堡,南面叛軍要渡過平水要么走西面新城北大道的橋,那里已被他們控制。
要么就是順州城南有一座橋。
他派重兵不只守城,也為防止叛軍從東面渡河威脅側翼。
后來正面戰事吃驚,他思忖再三,令田開榮從順州抽調兩千人增援到新城前線。
當時他想的是四千人守一座橋,對方就算來幾萬也難過去,而且叛軍也不可能把那么多兵力投到側翼去。
但現在怎么感覺不對!
孔炿頓時緊張起來,很快額頭上冷汗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