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馱著麥菲的載重汽車由零公里海關進入中國境內,在昆洛公路上翻山越嶺。這是一條路況很差的公路,路面坑坑洼洼、又窄又陡,汽車慢慢地盤山而行。五月的西雙版納正值雨季,天上下著蒙蒙細雨,鋪著劣質瀝青的路面被雨水一澆,滑得像涂了層油。
載重汽車駛進勐養自然保護區,氣喘吁吁地爬到山頂,開始下坡。前面是個Z字形急拐彎,駕駛員小心翼翼地踩著剎車,把著方向盤,剛要拐彎,突然彎道里鉆出一輛東風牌大卡車,開車的是個愣頭青小伙子,踩著油門不放,車速很快,迎面朝載重汽車撞來。載重汽車運載著一頭數噸重的大象,重車下坡,車身寬,道路窄,一邊是懸崖,一邊是絕壁,無處可避讓。
轟的一聲巨響,載重汽車和東風牌大卡車撞了個正著。兩輛車駕駛室前的擋風玻璃被撞得粉碎,保險杠被撞斷,司機被撞得昏死過去。
載重汽車被撞得尤其慘,車廂猛地扭曲,砸在路邊的一棵大樹上,乒乒乓乓,關著大象的鐵籠子的好幾根鐵條被樹掛斷了,那扇結實的鐵門也暗鎖崩碎,哐啷開啟。
麥菲正站在鐵籠里昏睡,被猛烈的碰撞摔倒在地,身上被鐵條的斷碴劃出好幾道血口子,幸運的是沒傷著筋骨。它從洞開的鐵門鉆出來,順著傾斜的車廂來到公路上。
正在冒煙的駕駛室里傳來痛苦的呻吟聲。麥菲恨透了將它麻醉將它囚禁將它輾轉運送的人類,它才不會傻乎乎地去救死扶傷呢。
山下像條白綢帶似的公路上響起了汽車的喇叭聲,一輛烏龜似的小汽車正沿著盤山路盤旋而上。麥菲不愿再次落入人類的魔爪,四下一打量,公路轉彎處有一條山箐,通向茂密的森林,它毫不猶豫地鉆了進去。它一口氣跑進勐養自然保護區縱深地帶,這兒草深林密,人跡杳然,不用擔心會被兩足行走的人緝拿歸案。
平靜下來后,麥菲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塊完全陌生的土地上。這兒與它的故鄉非洲基西瓦尼河流域相比,除了氣候炎熱這一點相同外,其他方面差別很大。基西瓦尼河一帶地勢平坦,這里山套山山疊山山環山到處都是山;非洲的土地干燥,這兒卻濕潤得到處踩得出水;非洲是一望無垠的稀樹草原,這兒卻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樹,見不到空曠的草原;非洲蠻荒蒼涼,這兒山清水秀,滿地都是竹筍和各種可口的植物。它在自然保護區閑逛了幾天,身上的傷很快養好了,因顛沛流離而弄得憔悴的身心也恢復了正常。
然而,另一種危機卻接踵而來。
象是合群的動物,尤其是雌象,“家”的觀念很重,麥菲已差不多有個把月沒見到同類了,形單影只,孤獨寂寞,快要憋死了。它渴望能回到薩梅象群去,那兒有德高望重的祖母梅蕊,有慈祥美麗的母親尕佳,有忠誠憨厚的老公象叭努努,有活潑可愛的異父同母弟弟尼瓦兒……它思念它們,就像田想水想得心焦;它們也一定在思念它,就像水想田想得心跳。它恨不得能插翅飛回基西瓦尼河去,但它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了。它離故鄉太遙遠了,遙遠得就像一個縹緲的夢。
它只有設法尋找新的“家”。它相信在這塊氣候適宜食物豐盛的土地上,一定會有同類生存著。它沿著一條清亮的小溪溯源而上,悉心尋覓著同類的蹤影。
這天下午,麥菲轉過一道山彎,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氣味,如漚腐的水葫蘆,如發酵的干草,那是象糞的氣味。它循著氣味鉆進一片野檳榔樹林,果然看見齊腰高的檳榔樹干上一長溜地涂抹著黑糊狀的象糞,樹與樹之間的山茅草上,有刺鼻的尿腥味,低洼的濕地上還有凌亂的象蹄印。它激動得快掉淚了。雖說外來象要到一個陌生的象群去入伙,免不了會受到歧視和欺凌,地位排在最末等,采食時只能吃別的象挑剩的食物,飲水時只能站在最下游飲別的象攪渾的臟水,睡覺時只能睡在寒風吹襲的外圈,但總比孤魂野鬼似的只身在森林里流浪要好得多。再說,欺生都是暫時的,混熟了也就彼此彼此了。
記得薩梅象群也曾有過陌生的雌象前來投靠入伙的事,那是頭名叫果萊的中年雌象,剛到薩梅象群的時侯,被冷眼相待,夜夜讓它擔任哨象,但果萊十分乖巧,千方百計地討好祖母梅蕊。梅蕊要鉆林子,果萊就揮舞鼻子替梅蕊開道;梅蕊要泥浴,果萊就來回奔跑到河灘去撈潔凈爽身的大顆粒黃沙揚到梅蕊背上。沒幾個月,果萊的地位就提升到與它年齡體魄和象牙的鋒利度相配的高度。它麥菲不傻不呆,完全可以效法果萊的做法,小心謹慎、察言觀色、多拍馬屁,盡快使自己適應新的環境。
但愿它即將投靠的新象群統領眾象的老母象和祖母梅蕊一樣,祥和寬容、豁達大度。
到這個時候為止,麥菲對非洲象群和印度象群之間的社會結構的顯著差異并不了解,它是用自己在非洲象群的生活閱歷來猜度生活在西雙版納熱帶雨林的印度象群的,以為這里的象群和薩梅象群一樣,也是由飽經風霜的雌性當政,也是母系社會的結構形態。
犯先驗論錯誤的不僅僅是人類。
麥菲走到上風口,揚起鼻子長吼了一聲。這是在向它即將投靠的大家庭自我通報,孤獨的靈魂在呼喚同伴。
山谷盡頭傳來一聲粗獷雄渾的象吼,聯絡溝通了。
它興沖沖地趕過去,穿過一片茅草地,果然看見十幾頭象散落在一片竹林里。
竹林是個平緩的小山坡,站在坡頂的自然是象酋——群體的統治者。站的地勢比其他象高,其他象都在地勢較低的地方眾星拱月般地仰望著象酋,更能襯托象酋的威勢與尊嚴。在這一點上,非洲象與印度象是相同的。
讓麥菲感到吃驚的是,統領這個象群的象酋竟然是頭公象!
這在基西尼瓦河流域的非洲象群里是無法想象的。
在薩梅象群,輩分高的雌性永遠占據著統治權,是當然的象酋,更準確地說,是由幾頭或十幾頭彼此有著血緣關系的雌象組合成一個穩定的群體,而公象則隨意流動,今天到這個象群做客,明天被招贅進另一個象群。對于非洲象來說,公象當政就跟牝雞司晨一樣荒謬可笑。但麥菲對這種由雄性掌權的社會群體并不算太陌生。
和薩梅象群生活在同一塊炎熱干燥土地上的獅群就是典型的雄性掌權式社會。獅文化的最大特征,就是由一頭或兩頭雄獅統治并管理著一群母獅和幼獅。群內的雄性小獅子長大后,肯定會被當權的雄獅無情地驅趕出群體;雄性的嫉妒性遠遠高于雌性,絕不允許其他雄獅與它分享妻妾和權力。每當發情交配季節,獅群便時常會爆發戰爭,那些在野的流浪雄獅總想闖進有雌獅的群體把在位的雄獅驅趕下臺自己取而代之,在位的雄獅當然要奮起反擊,保衛自己的權益,常常互相咬得頭破血流,非死即傷,慘不忍睹。
麥菲對獅文化略有所知。
望著眼前這個雄性掌權的象群,麥菲突然受到了某種靈感啟迪,看來,自己對是否會被新群體接納,是否會遭新群體貶抑的擔心純屬多慮了。它是雌象,而且是年輕貌美的雌象,投靠由雄性做主的象群,絕沒有被拒絕的可能。就像非洲獅群,外來的雄獅要闖進去,那是入侵,會遭到殊死抗擊;外來的雌獅要投奔進去,只要不是年老色衰,就一概會受到熱情歡迎。對于占據王位的雄獅來說,自己所統轄的群體的雌性多多益善,外面的雌獅前來投奔,說明它魅力無窮、統治有方。獅文化的這個特征,或許也可以移植到眼前這個象群來。
同性相斥、異性相吸,這是蔚藍色的地球上生命進化到有性繁殖以來亙古不變的規律。
它朝高高在上的那頭雄象友好地輕吼了一聲。
那頭雄象從坡頂急急忙忙朝它奔來。
它肯定是來歡迎它的,麥菲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