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嗡~~~

巨大的鐵門緩緩開啟。

明亮的車間一覽無余，好幾臺漆黑的火車頭宛如一頭頭沉睡的巨獸。

沙沙~

偌大的空間內空無一人，寂靜到鞋底與土石觸及的細微聲響都清晰可聞。

虎魄開道，眾人警惕地依次進入。

咔！

所有燈光毫無征兆地熄滅。

“呼~”

虎魄睜開眼，入目的卻是熟悉又陌生的白色天花板。

奇怪？

怎么會是天花板呢，我那么多火車頭去哪了！

鼻腔里充斥著消毒液和各種藥水的難聞氣味，倒不是有多么惡臭多么刺鼻，而是令人惶恐與壓抑，日復一日地從精神上磨滅病人與家屬的意志。

“滴、滴、滴——”

不等虎魄慢慢搞清楚狀況，床頭耳畔就響起了讓人心跳漏一拍的持續滴鳴。

他轉過頭，模糊的視野逐漸清晰，可關于火車頭的記憶沉了下去。

只見四五個人圍著病床，有人嚎啕大哭，有人神情呆板，有人淚眼朦朧。

也有人一直和放棄搶救的護士嘀咕著無關緊要的話語，似乎只是在討論明天應該給病床上的老人吃什么藥，似乎全然沒有意識到明天不用吃藥了。

而那個七十多歲的瘦到脫相的老奶奶，已經雙目微合，口唇微張，監測儀上閃爍著“停搏”這一觸目驚心的詞匯。

“原來是王奶奶去世了啊。”虎魄暗道，同情之悲溢于言表。

他扭回腦袋，繼續盯著白色天花板，沉默不語，大瓶的營養液通過留置針管注入他的體內，維持著風中殘燭般的生命。

虎魄沒有太多悲傷，自從成為腫瘤科的長期住戶后，病故這種事司空見慣。

因為他好像也撐不了太久了。

他翻開手機，麻木地看著安靜的社交軟件，又點開動音，第一條消息就是兩周后第一款國產3A大作就要正式發布。

“喂，不是讓你多休息，少玩手機嘛！”

女生責怪的聲音從門口傳入，說話的是一名二十出頭的護士。

嬌小的身子，清秀的臉蛋，眉眼俏皮又無奈。

“賈芯”，是她胸牌上的名字，剛轉正并調到這個科室。

虎魄放下手機，“無聊啊。”

賈芯帶著測溫槍進來，朝每個病患的腦門開了一槍，“你可以聽小說呀，那樣不傷眼睛，對了，聽說你是作家？”

“網絡寫手而已，但那是一年前的事了。”虎魄回道。

賈芯看了眼虎魄的床頭病歷，“我問了護士長，原來你的姓氏不是念hu啊！竟然是mao？”

她一下子沒憋住，笑出了聲：“所以，你應該叫貓魄才對？”

“什么貓，虎！你們護士長沒文化！”虎魄一本正經地狡辯道。

“好好好，虎就虎。”賈芯的語氣有種幼兒園老師哄小孩的感覺。

“賈芯！隔壁床有一組液體！”門外響起同事的呼喊。

“來了！”賈芯臨走前扭頭道，“記得按時吃藥，貓魄！”

……

“今晚上又是你值班？”虎魄取下耳機，在手機上點擊暫停播放。

“對啊，快累洗了。”頂著黑眼圈的賈芯疲倦地道。

“希望今晚上大家都睡個安穩覺。”虎魄說道。

“借你吉言，貓魄，”賈芯在虎魄腦門扣動扳機，“砰！三十六點五，體溫正常，睡覺吧。”

……

科室走廊盡頭的小陽臺，虎魄坐在輪椅上眺望藍天白云。

“終于可以休息一天了。”身后推輪椅的賈芯穿了下班后的常服，是很簡單的黑色外套和黑色燈芯絨長褲，一身黑反而襯得她肌膚雪白。

“那我不是在耽擱你寶貴的放假時間？真是太抱歉了，下回請你喝奶茶。”虎魄趕緊說道。

“喂，我可沒在你臉上看見一丟丟的抱歉！”賈芯白了他一眼。

“放心吧，一杯奶茶錢我還是出得起。”虎魄笑了笑。

身后好一會兒沒有吭聲，虎魄狐疑地轉頭看去。

賈芯一臉遲疑地盯著他，好半天才故作平淡地問道：“昨天來照顧你的女孩，是你女朋友呀？好漂亮啊！”

“女朋友？”虎魄一愣，腦子莫名其妙地卡頓了一下，“是我妹妹，親妹子，她叫虎遐。”

賈芯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妹妹啊，我還以為是女朋友。”

“你很緊張？”虎魄故意問道。

“有嗎？”賈芯摸了摸小臉蛋，“沒有吧？我緊張什么，我有什么好緊張的！”

“那你就是很開心咯？”虎魄一笑。

“你笑什么呀！你有沒有女朋友跟我開心不開心沒什么關系！”賈芯氣急敗壞地轉身逃走，留下沒有力氣推動輪椅的虎魄。

然而，一分鐘后，賈芯板著臉返回，推著虎魄回了病房。

“記得你還欠我一杯奶茶。”賈芯沒好氣地走了，一出病房就“耶”了一聲。

……

“哥！醫生說你的病情有了好轉！”

虎遐喜極而泣地撲進虎魄的胸口，年僅十九歲的她一邊上專科學校，一邊兼職賺錢，用來填補兄妹倆的日常開銷。

“真的嗎？！”虎魄驚了。

當他從主治醫師口再得知自己的癌細胞得到了大范圍滅殺且有效控制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太好了，終于被幸運之神眷顧了一次！

可為什么，總覺得自己本該死亡呢？

……

“賈芯，我們試試吧？”

“試什么？”

“談個戀愛什么的，如果進展順利，再結個婚。”

“好啊！虎魄~”

“叫我貓魄也不是不行。”

……

“哥，嫂子，我專升本了！”

……

產房外，虎魄焦急地等待著。

母女平安。

……

五年后。

大年三十。

布置溫馨的客廳里，虎魄、虎遐、賈芯以及已經五歲的女兒，和電視機里的主持人們一起倒數著新年倒計時。

當“新年快樂”脫口而出，窗外煙火升騰，絢爛多彩的煙花璀璨綻放。

虎魄溫柔地看著身邊洋溢著笑容的三張面孔，“我去把蛋糕拿來！”

他起身來到餐廳，打開了蛋糕盒子。

可里面裝的不是草莓或芒果蛋糕，而是只有一個按鍵的遙控器。

虎魄的大拇指放在按鍵上，陷入了沉默。

“爸爸，你怎么了？”女兒帶著哭腔地喊道。

虎魄抬頭，只見妻子、女兒、妹妹都轉過了身，全都淚流滿面地望著他，身后是彌漫夜幕的夢幻煙火。

“爸爸，你要走了嗎？”女兒不舍地道。

“嗯，爸爸該走了。”虎魄回答。

“那么，爸爸，再見。”女兒揮手告別。

賈芯和虎遐也都奮力地揮舞著手臂，仿佛虎魄和她們之間相隔了一片汪洋，或者是一個世界。

“再見。”虎魄按下了按鍵。

這一瞬間，全世界的核彈都被發射升空，集體引爆。

轟——

他親手戳破了編織的美好泡影。

……

從一開始，虎魄就知道這只是一場夢。

因為，妹妹虎遐早在自己去世的幾年前，就和爸爸媽媽一起死于一場重大車禍。

而賈芯，從虎魄入院到病故，根本就沒有叫這個名字的護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