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和高加林料想的差不多，當他報出自己的名字說明來意時，明明這事不歸縣文教局管，但他卻受到了十分的熱情的接待。

所有他見到的人都親熱地過來和他寒暄搭話，爭著搶著要帶他去文教局長馮仲云的辦公室。

還說馮局長不久前還念叨過他，說要找個時間去看望他和同學們。

高加林越發期待起來，不知道這些人，在得知自己被無端撤了民辦教師，會是什么反應？

高加林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局長辦公室內，馮仲云正羞愧尷尬到無地自容，心中的怒火猶如火山即將噴發。

這個胡腦A，二百五馬占勝，這是要害死我哩！

原來就在剛才，馮局長的直屬領導——綏州地區主管衛生教育的專員公署（以后簡稱專署）副專員（相當于地級市副市長）陳弘彥，突然派了他的秘書小劉來找他，目的就是為了調查高加林的具體情況。

馮仲云一開始還很高興，立刻頗為興奮地向劉秘書介紹起高加林的情況來。

至于他的信息來源，自然是高加林出名后，也就是昨天下午他派人找李國華了解的情況。

劉秘書一下都聽愣了，不敢相信地問道：“您確定嗎？

這高加林真的是一個二十四歲的高考落榜生，一直在馬店小學教書的民辦教師？

這樣的人，怎么可能寫得出那么高水平的文章，連《環球》雜志社的沈老都贊不絕口？”

馮仲云有些得意道：“確實很神奇，但這就是事實，我聽教過他的李校長說，這高加林早在讀初中的時候就與眾不同。

特別關心國際大事，特別喜歡和人討論國際問題。

他還訂過一個很大的筆記本，專門用來記錄‘中東問題’，‘歐洲共同體國家相互政治經濟關系研究’，‘東盟五國和印支三國未來關系的演變’，‘華鷹毛熊三角關系中鷹醬國的因素’這些專題的研究成果。”

劉秘書一下被這些題目嚇住了，心說難道這高加林真是研究國際問題的天才？

馮仲云繼續顯擺道：“不僅如此，他因為高考落榜，在家日夜研究自己的落榜原因，和提高學習效率的方法。

竟讓他研究出一套構建知識體系的學習方法，和一套萬能解題模板！

所謂厚積薄發，一朝頓悟，高加林三年不鳴，如今當真是一鳴驚人。

他不但給《環球》雜志社投遞了高水平的文章，還在《中學生數理化》、《科學畫報》這些雜志社也投遞了文章，而且全部過稿，幾乎都是一個字不用改！

他現在還在給我們縣立高中的兩個快班上課出題，一個人負責五門主課的教學，每天上六節課，出五套練習題。

我問過李校長和其他高二的老師，他們都說咱縣今年有希望考上幾個甚至十個大學生。

要知道自恢復高考以來，連續四年，咱縣可是沒考上一個大學生。

若今年真能考上，高加林當真是居功至偉啊！”

劉秘書都聽呆了，興奮激動的同時，卻越發不敢相信起來。

這些事聽上去怎么那么假呢，這莫不是浮夸風，放衛星哄人哩？

“怎么會？這太不可思議了！”

劉秘書喃喃說道，他的意思原本是高加林一個民辦教師，怎么可能這么厲害？

但馮仲云在激動當中，卻理解成——既然高加林這么厲害，怎么可能是個民辦教師？

于是他當即讓人找來高加林的所有檔案和資料，從頭到尾翻給劉秘書看。

然后他就翻到了高加林一直都是三好學生，在學校時就多才多藝。

他還曾帶領學校的文藝宣傳隊，到全縣各公社宣傳演出，并獲得了廣大社員的一致好評。

當民辦教師后，多次帶領學生開展愛國主義教育，所教課程連續兩年期末統考全公社第一，連續兩年都被評為模范教師。

然后，他就看到了高加林因體罰學生被家長舉報，被撤下民辦教師，由高三星接替其職位的通告，上面赫然還蓋著縣文教局的大紅章！

馮仲云只覺腦袋像是被雷劈了一樣，一臉懵逼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那份通告。

誰來告訴我，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位主管一縣文教的局長，在心里發出了和高玉德老漢一樣的疑問。

毫無疑問，通告上的大紅章確實是真的，而且還是他親手蓋上去的。

可是自己為什么完全不記得有這回事？

他不說話，劉秘書也不開口，空氣突然安靜下來，場面一度十分尷尬。

愣了足有兩三秒，馮仲云這才忍不住偷偷看了劉秘書一眼。

就見劉秘書正一臉震驚加疑惑地看著他，眼神里滿是嘲諷和玩味。

那表情分明在說：“這就是剛才被你吹上天的高加林？

竟然因為體罰學生被家長舉報了，難道是是把人打殘了么？”

因為在這個年代，老師輕微的體罰學生，比如打手心什么的，根本就是天經地義。

被學生的父母知道了，非但不會責怪老師，反而會在家里再來一次男女混合雙打。

所以劉秘書才會下意識覺得，高加林是不是把孩子打殘了？

馮仲云一張老臉羞得通紅，只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去，但也很快想明白了這是怎么回事？

通告上的日期是6月19號，那時高加林還不出名，他的各種事跡還沒傳出來。

這個馬占勝也不知發了什么瘋，很可能是收了高三星父親的禮，要撤了高加林的民辦教師，讓高三星頂替。

兩人肯定是先走通了公社的手續，再由馬占勝把這份通告交到縣文教局蓋章備案。

自己當時肯定沒怎么看就直接蓋章了，然后就忘了這件事。

可這話要怎么跟劉秘書解釋？

這事根本沒法解釋！

因為他知道，所謂“體罰學生被家長舉報”，九成以上的可能，就是馬占勝隨便找的一個借口。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若高加林無權無勢，自然不會有人較真，就連高加林也是有口難辯。

可現在高加林儼然成了清泉縣，乃至綏州地區最耀眼的新星，受萬眾矚目，被無數領導關注。

這件事一旦較真起來，潑向高加林的每一滴臟水，就成了刺向他們的一柄柄利劍。

但這事又必須要給劉秘書一個解釋，而且一定要還高加林一個清白，因為這事根本經不住查。

看來只能實話實說，承認自己失察，把鍋全推給馬占勝這個王八蛋。

“劉，劉秘書……”

“篤，篤。”

馮仲云正準備解釋，就聽到有人敲門。

“進來。”

他不禁松了一口氣，趕忙叫人進來，并在心里重新組織語言。

“馮局長，這位同志就是您一直念叨高加林，他剛好來這里有點事，我們就把他帶來了。”

“啊？”

馮仲云愣住了，一張老臉一下變成了豬肝色，冷汗都要流下來了。

劉秘書則是一臉好奇地上下打量著高加林，覺得他不但高大英俊，文質彬彬。

更難得的是，身上還有一種他這個年齡段少有的自信、儒雅和沉穩，當真是風度翩翩，氣度不凡。

怎么看，也不像會把學生打殘的兇惡之人。

他跟著陳弘彥在官場沉浮近十年，最擅長的就是察言觀色，這點絕對不會看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