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池里的骸骨突然開始誦經。

三百種語調編織成網，顧九歌太陽穴突突跳動。那些聲音穿透皮肉直抵神魂，前世記憶如摔碎的銅鏡般扎入腦海——

焚香繚繞的祭壇上，青銅鬼面女子握著他的手，將離魂釘一寸寸刺入師尊天靈蓋。瀕死的道人卻在笑，胸腔里爬出刻滿咒文的蜈蚣，鉆進了他微張的嘴。

“師弟，你終于來了。“道袍男子突然割開手腕，黑血墜入池中竟化作游動的符咒，“當年你親手種下的噬心蠱，該還了。“

顧九歌暴退時撞上無形屏障。池水翻涌凝聚成鏡面，映出他后背爬滿的青色經絡——那些血管組成惡鬼圖案，與道袍男子胸口的印記完全對稱。

“嘩啦“

骸骨們破水而出，白玉指骨結成的法印引動天雷。客棧穹頂被血色雷光撕裂，露出外面倒懸的十八層地獄景象。燃燒的罪魂如雨墜落，在血池表面激起猙獰人臉。

道袍男子雙手插入自己眼眶，摳出兩團跳動的鬼火：“以畫魂師之名，啟九幽之契！“

顧九歌右手的刺青突然暴走。尸魅與陰兵幻影脫離掌控，反而撲向宿主。千鈞一發之際，懷中的血玉碎片迸發青光，那些癲狂的鬼物如同見到克星，哀嚎著縮回皮膚之下。

“你居然有酆都殘鑰？“道袍男子破碎的眼窩劇烈收縮，“怪不得能觸發子時律......“

話音未落，整座客棧劇烈搖晃。

血池底部裂開深不見底的縫隙，無數青銅鎖鏈破空而來。顧九歌在閃避間瞥見驚悚一幕——鎖鏈盡頭拴著的根本不是囚徒，而是成千上萬個他自己！那些“顧九歌“有的渾身長滿眼睛，有的正在吞食自己的內臟，最完整的那個正轉過頭來，用他前世的臉詭笑。

“快抓住鎖鏈！“鬼新娘的聲音突然在耳畔炸響。鳳冠霞帔的身影從虛空中浮現，嫁衣下伸出白骨嶙峋的手，將他推向某條刻著云紋的鎖鏈，“這是七百年前的因果鏈！“

顧九歌在墜落中握住鎖鏈。

時空在眼前扭曲崩解。他看到十五歲的自己跪在往生客棧前廳，美婦人遞來的不是茶盞，而是顆跳動的心臟。柜臺后的無目老僧正在往功德簿書寫什么，那本冊子的封皮...分明是人皮！

“找到你了。“七百年前的顧九歌突然轉頭，瞳孔里映出血池倒影，“替死鬼。“

天旋地轉間，顧九歌跌坐在實木地板上。檀香混著尸臭鉆入鼻腔，眼前是完好無損的往生客棧。柜臺后的美婦人正在擦拭銅燈，燭芯里蜷縮的嬰兒魂魄完好無損。

“客官要典當什么？“美婦人轉過頭，完好的半張臉美艷動人，“陽壽、姻緣、還是......記憶？“

顧九歌低頭看著右手。

惡鬼銜刀印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道新鮮血痕。懷中血玉碎片微微發燙，似乎在警示著什么。他剛要開口，突然瞥見柜臺銅鏡——鏡中自己背后，正趴著個渾身潰爛的道童！

“我要典當三日前酉時的記憶。“顧九歌盯著道童蠕動的口器。

美婦人笑意更濃，金步搖上的頭骨咔咔作響：“成交。“她抬手從梁柱摘下一盞白燈籠，燭光里浮現出顧九歌被鐵鏈貫穿琵琶骨的畫面，“不過典當記憶有個規矩......“

她突然撕下自己的臉皮。

蛆蟲暴雨般墜落，在柜臺上拼成血色契約：“典當者需親手剜出相關魂魄。“人臉皮飄到顧九歌面前，化作一柄骨刀，“來，沿著天靈蓋劃開，就像你師尊教的那樣。“

骨刀紋路突然蠕動。

顧九歌瞳孔驟縮——這分明是前世師尊的本命法器！當年就是這把刀剖開他的丹田，將九幽冥體煉成丹藥。刀柄處的暗紅污漬，正是他瀕死時噴濺的鮮血。

“叮鈴“

客棧門楣的青銅鈴無風自動。美婦人臉色劇變，完好的半張臉開始急速腐爛：“子時三刻！快剜魂！“

整座客棧開始傾斜。

門窗縫隙滲出黑色頭發，纏住顧九歌四肢往不同方向拉扯。鏡中道童的口器突然暴漲，利齒間可見密密麻麻的亡魂在掙扎。懷中的血玉碎片突然浮空，在眉心映出青色符印。

“酆都守門人......“美婦人發出驚恐尖叫，“你吃了守門人！“

顧九歌趁機奪過骨刀，反手刺入鏡面。鏡中道童發出非人慘叫，潰爛身軀炸成血霧。飛濺的污血在墻面腐蝕出碑文：

【畫魂師顧九歌卒于玄陰歷三七零零年弒師證道永鎮酆都】

時空在碑文浮現的剎那靜止。

無數記憶碎片洶涌而入：七百年前自己親手將骨刀刺入師尊咽喉，血玉在那一刻崩碎成三塊；金輦上的蛇尾女子摘下青銅鬼面，露出的赫然是鬼新娘的面容；往生客棧地底深處，十萬陰兵正對著輪回鏡碎片叩拜......

“原來這就是替死鬼的真相。“顧九歌握緊骨刀輕笑，任由碑文腐蝕手掌，“用七百年前的我，替換現在的因果。“

他突然將骨刀捅進自己丹田。

黑血噴濺在靜止的時空里，化作燃燒的符咒。美婦人凝固的驚恐表情開始龜裂，整座客棧如摔碎的瓷器般崩解。在萬物湮滅的瞬間，顧九歌看到血玉碎片與另外兩道幽光共鳴——它們分別嵌在鬼新娘的眉心，以及金輦女子的蛇尾逆鱗處。

墜落持續了千年般漫長。

當顧九歌再次睜開眼，正躺在黃泉當鋪的臺階上。晨曦的灰霧籠罩鬼市，血月淡得只剩輪廓。右手腕的惡鬼銜刀印消退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三枚青色光點在皮下流轉。

“典當記憶的滋味如何？“熟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蛇尾女子斜倚在金輦上，青銅鬼面布滿裂痕。她蛇尾卷著個不斷掙扎的道士，正是血池里那個道袍男子。更詭異的是，男子胸口插著柄骨刀，刀柄樣式與客棧里那柄完全相同。

顧九歌撐起身子，發現掌心多了道血色契文：“你早就知道輪回陷阱。“

“每個畫魂師都會經歷三次輪回劫。“女子輕彈指間，道袍男子化作青煙被吸入鬼面，“不過你是第一個把酆都守門人吃掉的。“她突然掀開面具，露出與鬼新娘相同的下半張臉，“現在，該收利息了。“

九條白骨巨龍仰天長嘯。

金輦騰空時灑落黑色雪片，每片都是縮小的人臉。顧九歌接住一片細看，那竟是少年時的自己，正在某個煉丹爐里慘嚎。雪片在掌心融化，形成新的血色路引：

【卯時三刻前攜聘禮至奈何橋頭】

懷中的血玉碎片突然發燙。顧九歌扯開衣襟，發現心口處不知何時浮現出嫁衣紋路，金線繡著的正是往生客棧的平面圖。在標注廚房的位置，赫然蜷縮著個嬰兒輪廓——那孩子的眉眼，與他七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