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帝城的天空飄起鵝毛大雪，不消片刻，司禮監門前一片雪白。

年僅二十的年輕太監驚慌失措，腳下踉踉蹌蹌沖了進去，嘴上大呼道：

“干爹！干爹！朝天觀那邊，麥督公傳來口信，怕…怕是不好了！”

呂芳聽到聲響，卻有些擔憂地望向高忠，高忠滿臉疲憊，嘆道：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這身子骨沒什么大礙，你去吧，聽聽馮保帶回來什么，左不過是個壞消息而已…”

呂芳略略點頭，拿過斗篷披在身上，走到外間去見馮保。

“干爹！”

候在外間的馮?？匆妳畏紡膬鹊钭叱?，兩眼一亮，連忙躬身伏地行了大禮，呼道：“兒子馮保，給干爹請安了。”

“唉！這沒外人，咱父父子子的又何須拘泥這些個禮數，起來，快起來?！?

在呂芳看來，馮保這個干兒子品行不差，有股子機靈勁，也有股子狠勁。

必要時能對自己狠得下心，這不是什么壞事，反而是一種能成大事的品質。

和楊金水一樣，在必要時，對自己夠狠，這是黃錦都不具備的，也是呂芳之所以器重馮保，把他送去東廠的原因。

呂芳這么安排有他考慮。

如今麥福年紀雖已四十出頭，但容貌上最多只有三十歲。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年紀輕輕的太監，既是司禮監掌印，又是東廠提督，這是大明開國以來頭一遭，難免樹大招風。

這些事沒人提那都還好…

就怕哪天，突然有個御史吃了槍藥，寫了份彈章遞上來，話里話外說你麥福位高權重云云，并且借機把話頭扯到圣天子身上，可夠萬壽帝君喝一壺的。

因此，呂芳在進司禮監第一時間，便派馮保到東廠歷練，順帶接班梯隊安排好，要是將來真出了岔子，也不至于手忙腳亂，沒什么意外的話，等麥福榮退，能接替東廠提督的人則必是馮保。

見馮保遲遲不起，呂芳伸手去扶。

馮保嚇了一跳，可不敢勞動呂芳，立馬起身靜候。

呂芳不禁皺了眉頭，問道：“門外還一驚一乍的，怎么進來反倒文靜了？”

馮保尷尬道：“督公命兒子回來傳話，只是孩兒不太明白?！?

“哦？”

呂芳奇道：“那督公讓你怎么說的？”

“兒子當時沒有跟隨督公進去，并不清楚里頭發生了什么。”

馮保頓了頓，接著說：“只知道當時，咱們東廠的人士氣都很低落，好些人都嚇破了膽。”

呂芳眉頭一皺，問道：“被誰嚇破了膽？就因為陳洪那句？”

“倒不全是?！?

馮保搖了搖頭，說道：“當時麥督公帶了三名好手跟隨陳洪進去，沒多久，我們守在外邊的人便陸續出狀況，后來督公見到了藍神仙，派人出來傳話，兒子才知道，藍神仙為了救回主子爺的精氣神，拼著三十年的陽壽，打開了一道玄門…”

“玄…玄門？”

呂芳并不相信神仙玄幻，平日里裝得虔誠，也不過哄哄帝君主子爺開心而已，如今聽得馮保如是說話，心有戚戚焉。

“是，麥督公是這么說的?！?

馮保又說：“干爹還記得當時，是命陳洪籌備祭祀之物吧？”

呂芳微微頷首道：“記得，陳洪當著高公公的面，多次求要差使?！?

這時馮保一臉憤憤不平道：“但那陳洪卻假公濟私，好吃的好喝的，他可積極籌備，卻把臟手的活丟給了東廠?！?

呂芳愣了愣，問道：“臟手的活？你指的是什么？”

馮保狠聲道：“曹端妃和王寧嬪的神主靈位，還有那十六名宮女的，這些東西，陳洪并未直接參與?！?

呂芳深吸一口氣，說道：“雕刻靈位，這些事情總要有人做，陳洪只是沒有親自監工而已，倒也不能說他假公濟私?！?

馮保一愣，反應過來，辯道：“那可是是兒子沒把話說清楚了…”

呂芳聽完馮保的講述，心下駭然。

原來藍神仙在香料初步收集完成以后，讓人設立十八個靈位，既然陳洪負責跟進藍神仙，那自然該陳洪去做。

只是陳洪看到靈位上的名字，又聯想起曹端妃寢宮里瘆人的一幕，轉手派人找了馮保，讓馮保領著東廠太監做了出來。

可不做不要緊，自打馮保沾手這事，每到夜里總是怪事頻出。

有時是雕刻的太監，莫名聽到死去的老父親在呼喚，老父先是嚎啕，但轉臉卻又罵兒不孝，斷了家族的子孫根。

而有時，這些早已不能人事的工匠們，居然夢到自己來生考中科舉做了當朝宰相，蔭妻庇子，人生圓滿。

這些幻想，在別人身上出現倒沒什么，可要放在太監身上，足以讓人破了大防，每每從夢境里出來，太監們情緒十分低落，好些人躲到沒人的角落大哭。

馮保逮著幾個，罵也罵過了，卻不見好轉，直到這天，朝天觀外執勤的太監，一下子瘋掉了幾個。

這時，呂芳從馮保那語焉不詳的話里得出了結論，追問道：“你是說，藍神仙打開的那道玄門，其實是通向一處幽冥鬼界，他要化解曹端妃，王寧嬪，以及那十六名宮女的怨靈，是這樣吧？”

“干爹想的沒錯，理是這個理?！?

馮保接著說：“至于那個地方，藍神仙說過，叫無量仙都?！?

呂芳倒吸一口涼氣，搖頭道：“幽冥鬼界也好，無量仙都也罷，亂子已經出了，現在需要我們怎么補救？”

終于把話說到了點子上。

馮保聞言一怔，回望這件事時，全身汗毛都豎起來了。

呂芳見馮保面色異樣，雙目緊閉，笑容漸漸苦澀，像是做著艱難的抉擇，過了良久，開口道：“去把陳矩叫來?！?

馮保大驚：“可陳矩才五歲?。　?

“我知道他只有五歲，可我有什么辦法？如今朝局危難，內憂外患，藍神仙盡力了，麥督公也盡力了，可我們呢？若天下蒼生需要，我們有死而已…”

呂芳慷慨陳詞，心中卻懊惱不已，他只恨自己沒有一雙能見妖邪的異瞳。

馮保還是第一次見到干爹呂芳失態，嚇得連忙躬身道：“是，兒子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