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館內，光線暗淡。

或許是因地處東南，倒是有不少舶來元素，館內有個壁爐滋滋燃火。火光正對著的墻面，掛著一個飛鏢的靶盤，頗有些中古世紀的韻味。

陳楓剛踏足時大為驚愕，要不是自己穿的衣服沒變，差點以為是再次穿越了。

很快，他的目光鎖定一個黝黑精瘦的漢子，那人端坐在墻角，手持旱煙鍋悠然抽著。

有道是：“天上人間兩渺茫，瑯玕節過謹提防。鸞音鶴信須凝睇，好把唏噓答上蒼。”

此言講的，正是這份精神食糧。

相傳煙草的大規模種植技術，最早出自《山海經》所述的印加帝國。

但在一百多年前…

馬督公奉成祖爺之命，率帝國艦隊游歷寰宇，煙草在那時被帶回了大明。

因其習性溫濕，很長一段時間只在泉州一代種植，普通老百姓根本消費不起。

陳楓見對方抽得起旱煙，直接坐到漢子面前，對視幾秒后輕敲兩下桌面，說道：

“娘媽病了，娃兒想盡些孝道。”

漢子看到陳楓是個生面孔，十分不悅地將目光瞥向一邊。

過了好久，又吸了口煙，吐出道：

“娘媽不會生病，娃兒回去罷！”

陳楓看穿對方的盤算，心中冷笑，又緩緩敲了三下桌面，說道：“但娘媽想喝碗熱湯。”

漢子聽完陷入沉思。

陳楓見對方認真思考，也不著急。

緩緩從懷中掏出一袋剛從當地小販手里買來的榔子，十分入鄉隨俗地嚼了起來。

在來之前，趙乘風特別交代：

生面孔想打消對方的疑慮，語氣上必須對“娘媽”表現得更尊重些，要是不介意的話，可以在當地買些榔子，當著對方的面嚼一嚼。

漢子看到陳楓的舉動，漸漸放松警惕，隨口說：“念你一片孝心，便許你些小黃魚吧！”

“法克！擱著跟你爹擺譜是吧？”陳楓暗罵一句，依舊強忍著不滿，小心翼翼地討價還價道：

“小黃魚刺兒多，娃兒怕娘媽不高興…”

所謂：“小黃魚”…

在暗語中是指有限供應。

這種形式的交易，買方需要先交錢。

然后對方根據銀票隨便抓貨給你送過來，啟初可選擇的空間很小。

就好比現在要買龍涎香，沉香各一斤，當你把錢付上去，賣家可能拿來三十二種香料各一兩，想要買齊所需，要花掉十倍的冤枉錢。

不過即便如此，在高昂的利潤下，采購方依然是賺的，只是賺得少而已。

只有經過多次交易，彼此的信任加深，對方才會開始給出一定的選購自由。

這時買方拿出一千兩銀子，賣方會從外海的倉庫送來一千二百兩的貨物，供買方挑選，而這二百兩，就是可供選擇的空間。

因為石老大生意做得小，很多時候根本沒得選，對方給什么，他就得拿什么。

萬般無奈，只好找了同為順天人的趙乘風趙大當家，每次通過趙乘風那條線多拿些辣椒。

然而隨著石老大拿貨的金額越來越少，許棟許老大很快察覺出了問題，他讓手下管賬師爺強壓食用香料的比例，弄得石老大怨聲載道。

陳楓知道這種捆綁銷售有多惡心，但見對方油鹽不進，掏出一枚五兩的金錠遞上去，說道：“娘媽心疼她的兒，望爺公能行個方便。”

金錠在火光中散發金光，漢子眼前一亮，握著煙斗的手不住顫抖，顯然已經動心。

因為這歷年來，白銀從外海大量流入，一兩赤金能兌換的市銀已從五兩漲到十兩。

即便是足色，也能換八兩。

對于小人物來說，眼前這五兩赤金，絕對要比五十兩銀票更有誘惑力。

見對方動搖，陳楓補充說道：“若不是為了娘媽，娃兒也不會冒著大雪封山出來趕海，倘過了春，誤了孝，娃兒只能別處買了。”

漢子聞言，連咳了幾聲。

陳楓的話說著像是不經意，在漢子聽來確是實打實的威脅。

若因為“過于謹慎”，讓這上門客戶流到別的老大那里達成了大筆交易，許老大可饒不了他，左思右想，最終還是將大金錠揣進衣服里，說道：“那就許你些大黃魚罷！”

陳楓聽罷，微笑著起身，對漢子拱手抱拳行了個江湖禮數。

漢子點頭，轉身從酒館后門離去。

不知過了多久…

他再折回來時，手中已拿了一卷杏黃色的巨型旗幡，旗幟卷在旗桿上。

陳楓接過掂量一番。

好家伙，足有二三十斤重。

但這不是最重要的…

因為即便掛上旗幡，可以避開部分劫掠，但缺少四時洋流變化圖和海域圖譜，大船能不能漂到雙嶼港都還兩說，更別說是做生意了。

隨后，漢子拿出了最新繪制的近海輿圖交給陳楓，說按規矩，他會派出一條船給買主的船帶路，還說其實他們全程都有接送服務。

只不過有些買主生意做得大。

越有錢的人，他越怕死。

生怕被雙嶼港的老大們黑吃黑了。

所以寧可自己帶船，也不上別人的賊船。

交代完細節，又閑談了幾句，陳楓和他約好次日午時在深水碼頭碰面。

說完，帶著到手的旗幡跟地圖滿載而歸。

從來沒想過能這么順利。

如今拿到去往雙嶼港的通行證明真正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快步回到碼頭，只見人頭攢動。

戚景通張貼的招募令一個時辰就有了效果，前來應征的老海員多達四五十個。

老爺子像個面試官一樣盤問著，比如遇到風浪應該先做什么，再做什么。

當然這些問題都比較基礎。

來到第二個問題才逐漸變態。

他問如果，在大海上遇到了會唱歌的母儒艮，半身化作了人形，你該如何應付？

這題考的，其實是海員涉獵是否淵博，航海經驗是否豐富，應變能力是否足夠。

因為人類，天然容易對未知產生恐懼。

而有些極端利己的人，當他內心恐懼時，喜歡通過傳播恐懼來淡化自己內心的恐懼。

這樣的人往往是最壞事的。

由于大海的廣闊，海員們大多喜歡聚攏在一起，靠講故事來打發時間，凡是下海有些年頭的，大大小小的靈異故事多少都聽過一些。

結果前來應聘的水手們都會錯了意，上來大談自己“年輕時”的所見所聞。

這倒給戚景通省了不少事。

花了一個下午，一口氣面試四十幾個。

最終只收十個不信世間一切夭邪的唯物主義戰士，剩下那些個吹牛逼的全部淘汰。

見陳楓回來，兩人低聲說了幾句，戚景通便起身，命人撤了臨時檔口。

同時讓人分發部分定銀給新募的十名海員，讓他們回去收拾行李，明日午時登船。

看著眾人鬧哄哄散去，陳楓將手中的旗幡交給王淮安，讓他拿到船上。

這時陳楓的目的已經達到。

做了這么多事，也只是為了讓所有人都以為，他們的船會在次日午時再次啟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