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

陳楓換上從針工局取回的飛魚服，沒走幾步，來到禁苑正北的鐘鼓樓。

或許因為鎮撫司就在這個街區，附近治安相對較好，餐飲從業者們慕名而來。

要么樹立招牌，要么叫賣吆喝，生意還都特別紅火。

其中生意最好莫過于鐘鼓樓。

此樓位于禁苑萬歲山北腳下的唯一高地，正是視野遼闊，山河寧定。

雖然高不足百，舉手亦可摘星。

游人靜立此間，不免神游萬里。

抬眼北望，銀盤選取漫天星斗；低眉俯瞰，亦同置身于篝火闌珊處，燭光掩映時…深得京中那些心系江山社稷的貴人們的喜愛。

從此游人絡繹不絕，財源滾滾。

可笑很多人說這老板不會做生意。

這家老板可太會做生意了。

而在來此之前，陳楓已將呂芳的話悉數匯報給頂頭上司陸炳。

陸炳聽聞先是震驚，隨后冷冷一笑。

直到陳楓道出，呂芳說是司禮監欠了錦衣衛的人情，陸炳愣怔，連連感嘆司禮監得人。

沉默片刻，陸炳掏出腰間玉佩：

“既然呂公公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不給回應豈不叫外人說我陸炳小氣？這樣吧，今夜你將我這枚玉佩轉交給呂公公，此玉乃我私物，他見此物，自當明白我的心意。那酒席我就不去了，代我轉告司禮監，他日鐘鼓樓上，我來做東。”

陳楓接過玉佩時，一股暖意流入指間。

如今換了身飛魚服，腰胯雁翎刀，玉帶黑袍，紅纓冠帽，簡直走路帶風。

在店小二帶領下，緩步登上鐘鼓樓。

呂芳和楊金水已等候多時，父慈子孝閑話了許久，聽到響動立即起身迎候。

陳楓目光越過二人掃了一眼，看到桌上的珍饈玉盤擺放整齊，香藥果品琳瑯滿目。

主桌旁配餐臺邊，一個白衣秀士手持葵扇，正在捯飭著紅泥小火爐。

爐火在葵扇的加持下愈發迅猛，鍋中略顯清澈的湯底似乎只有白玉蘿卜。

陳楓微笑著和呂芳、楊金水見了禮，又經過幾輪商業互吹，這才來到席間落座。

此時呂芳既不是掌印，也不是秉筆，身上的差使還丟給了陳洪，看來確實挺閑。

陳楓如是想著，只是奇怪一直沒見麥福。

就在這時，楊金水突然說道：“百戶大人，楊某今日，想給大人引見一人。”

說著，白衣秀士端著火鍋擺到桌上，放到了最中間，這才對陳楓行禮道：

“小民沈一石，拜見錦衣衛陳千戶。”

陳楓上下打量這個有些書生氣的書生。皺眉問：“怎么又管我叫千戶？誰教你的？”

沈一石笑得儒雅，坦言道：“這件事在京城都傳開了，畢竟藍神仙當著這么多人的面，預言大人在不久的將來升任千戶。”

陳楓不想糾結這個問題，目光掠過整個閣樓的布置，發現不遠處，一盆曇花靜立匱中。

沈一石見狀，驚呼道：“千戶大人莫非也是愛花之人？這可太讓下官意外了！”

“噢？”

陳楓疑惑：“哪里奇怪？”

沈一石解釋道：“像您這般年紀便身居高位，難免會心氣高傲，目中無人，而非恬靜淡雅，謙遜禮讓，大人能有如此心性，也難怪大人深得指揮使大人信任，藍神仙的讖語果然厲害。”

陳楓眉頭一皺，再次打量眼前這個名叫沈一石的白衣秀士。

如果說先前的他，還是個有些書生氣的書生，那經過這幾頂高帽和吹捧，此刻他身上是一點書生氣都沒有，陳楓眼前站著的，只是一個滿身銅臭，利益至上，徹頭徹尾的商人。

看著沈一石夸夸其談，陳楓不想繼續和他饒舌，拿出了陸炳的信物遞給呂芳。

呂芳接過玉佩，拿在楊金水面前晃了一會兒，確定干兒子看清以后，說道：

“大人，如果咱家沒記錯的話，這枚玉佩，應是指揮使大人的私有之物。”

“不錯。”陳楓如實說道：“來之前，陸大人命我將這枚玉佩轉交給呂公公。”

呂芳愣了愣，有些沒聽明白：“難道指揮使大人，就沒說點別的？”

“沒，沒有啊？”

這下輪到陳楓聽不懂了，又想了想，補充道：“噢對了，他說，今晚這酒席他就不吃了，下次該由他擺上一桌宴請呂公公。”

“原來如此……”

呂芳嘴臉微微上揚，笑著搖了搖頭，才將玉佩遞回給到陳楓手中。

陳楓愣愣接回玉佩。

但看著呂芳一臉意味深長，其實有那么一剎，他突然覺得自己是個二傻子，

見他不解，呂芳問：“怎么？還不明白？”

陳楓這下徹底懵了，頭上一下子多了很多問號，奇道：“我明白什么呀？”

呂芳做了個深呼吸，轉頭望向楊金水和沈一石，問道：“陸指揮使的意思，你們明白嗎？”

沈一石有些遲疑：“下官…好像明白。”

楊金水笑道：“指揮使大人的顧慮即是干爹的顧慮，所以陸大人的部署，孩兒能理解。”

呂芳一臉欣慰地長身而起，“既然你明白，那就給百戶大人講解講解吧，話都說到這個份上，那咱家就能回去給高公公復命了。”

楊金水聽得話頭不對，急勸道：“干爹您現在就要走？總該先把飯吃了呀！”

陳楓聽得一頭霧水，“呂公公，您說話怎么云山霧繞的，就不能說清楚些？”

沈一石插不上話，只能借著賞花，起身避到一旁，遠離幾人的視線。

呂芳本想離開，但看著楊金水不住哀求，有些于心不忍，同樣也擔心楊金水解釋得不清楚。

想了想，他還是重新坐到位置上，給陳楓梳理起這件事情中各方糾葛的關系。

目前最要緊的，當然是香料。

但香料現貨卻是不急，聽藍神仙的口吻，只要拓寬了香料來源，后續慢一點也無妨。

所以最好多路出兵……

正所謂：“蛇有蛇道，鼠有鼠道。”

只要大家精誠團結，共同出力。

一切都是為了萬壽帝君！

這時呂芳想到了嚴閣老的路子。

雖然嚴閣老是江南西道分宜縣人，但他的學生胡宗憲卻是徽州宣城人，嚴府公子東樓還和大名鼎鼎的徽墨商人羅龍文交情匪淺。

徽商團體在國朝的影響力雖不如晉商，實力依舊不容小覷。

這條路一旦拓開，可能很寬，再不濟也能多路齊出，最大程度確保藍神仙的香料供應。

但偏偏，嚴閣老身份非常特殊。

他雖然是內閣成員，卻還不是內閣首輔。

目前的首輔是清流領袖翟鑾。

此人做派不如夏言夏閣老那般強硬，但同樣不好惹，稍微不慎便有大麻煩。

在這種情況下…

司禮監去拜訪嚴閣老，目標終究太大，所以呂芳暗示讓陸炳替司禮監出面。

不過陸炳也不傻…

在陸炳看來，司禮監目標大，他錦衣衛指揮使目標又何嘗不大？

遠的不說，近有皇后一族的方國丈。

方銳身為都指揮使，和陸炳結有舊怨。

此刻大約正藏匿于暗處盯梢，就等他錦衣衛指揮使犯錯，好報往日怨仇。

為了不辜負萬壽帝君的信任，越是這種時刻就越該謹言慎行。

思來想去，最好的方案便是由陳楓出面。

既替錦衣衛，也替司禮監，去拜訪一下這位新晉的閣老，嚴嵩大人。

聽著呂芳這番天方夜譚的似分析…

陳楓愕然驚駭，大呼道：“就憑一枚玉佩，再加一桌酒席，公公就能讀出這么多意思？”

“不不不，咱家以上所講，僅是這枚玉佩的意思……”呂芳笑了笑，連連擺手道：

“至于陸大人所說改日邀約及婉拒相請，則有另外兩重意思，能讓大人同時帶來三件事物，足見陸指揮使對大人的信任，遠非常人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