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東升，云蒸霞蔚。

街道兩旁的桃李已經垂滿了花枝，陽春三月將至，正是除臘月賞梅之外，又一個北嶺賞花的好時節。

昨晚事發，已經到了下衙的時間，林醉并未穿那一件玄色公服，而是一件普通白袍，此時已經被鮮血染透又干涸。

林醉就穿著染血白袍，走在道路上，沿途也有許多人關心問話，請他去醫館療傷，但都被林醉回絕。

將要到家之時，他遇到了青衣負劍的寧鈴。

兩人相顧無言，林醉只是繞開路，進了自家的院子。

也顧不得怎么梳洗，林醉只是換了一身干凈衣裳，將染血散亂的黑發束好，戴上幞頭遮掩血跡。

“林醉，我……”

寧鈴欲言又止，作為華山分堂的弟子，和不明真相的百姓不同，她當然已經知道了昨夜的戰況，知道了長信鏢局的慘劇。

假如昨夜華山能夠參戰，那么死去的無辜者也許會少很多。

也許有她的助力，林醉能更快擺脫那些西北亂軍的糾纏，也許趙玄虎也會活下來。

但她終究退縮了，在陸發所說的一旦參與，有可能沾染滅門之禍的恐嚇下畏縮了，一言不發，直到天明。

“好了，我知道，不怪你?！绷肿淼恼Z氣淡然。

他對旁人的選擇向來是理解的，大家身在江湖，都只是普通人，都身不由己。

便是林醉，在那些人眼中也只是一枚棋子。

五俠客棧，趙玄虎的尸體已經被早早收走，店伙計忙著打掃清洗，但蠱毒留下的腐味依舊隱隱可聞。

林醉并不擔心趙玄虎的身份會被捅到明面上來。其一是縣衙會極力掩蓋昨晚發生之事，其二那尸體的模樣，只怕是小冰靈湊到面前，也認不出身份。

“大少爺，還是去找薛神醫看看吧?！?

林言看著林醉蒼白的臉色，有些擔憂地提醒。

“稍晚再說?！?

林醉上了二樓，聽著有童聲的天字客房，徑直走了過去。

窗戶大開著，和煦的陽光照了進來，微風拂過，陽光中那些細小的微塵都隨之起舞。

店里的廚娘手中搖動著撥浪鼓，把已經穿戴整齊的小姑娘抱在懷里，語氣溫和地哄著。

林醉倚在門邊靜靜地看著，多么希望時間能停留在這一刻。

“林醉哥哥！”小冰靈忽然看到了林醉，鼓著腮幫子生氣道：“快讓這個姨娘松手，我上學要遲到了！”

林醉從廚娘手里接過了小姑娘，把她抱在懷里，轉身走下了樓：“好，該去上學了。”

“爹爹呢？你們兩個昨晚干嘛騙人家玩捉迷藏，后來那個老伯伯怎么都不肯讓我出房間?！?

“因為呀……你爹去接你娘去了，過幾天你就能看到娘親了?！?

“真的嘛！太好了，小冰靈好想娘親?！?

“當然是真的，我騙過你嗎？”

林醉叫了馬車，準備出發去白梅書院，看到出門的林酩，這才想起來，昨天他讓林酩去白梅書院找景先生面試之事。

于是兩大一小，三人乘車同行。

路上，林醉故意岔開話題，問道：“昨日景先生教你們讀什么詩了？”

小冰靈咬著手指思量了片刻，嘟著嘴巴回答：“昨天的景先生好奇怪，說一些什么自立自強，自尊自愛的話，大家都聽不懂?！?

“對了，阿酩。這家書院既不教女德女誡，也不教四書五經。也不知道你這個大秀才，不知道能不能勝任?！?

到了書院，林醉看著寬敞明亮的堂屋中，幾十名孩童練字讀書的景象，頗為欣慰。

他又轉頭看向院子里花圃中盛開的各色牡丹，來到涼亭邊的長凳上，雙手枕著頭，躺了下去。閉上了眼睛，任由陽光照在身上。

“兄長，你的衣領口滲血了?！币贿叺牧瞩び行牡奶嵝?。

“不礙事，讓我好好歇會?！?

林醉幽幽回答，聽著朗朗書聲，他竟然在不知不覺中沉沉睡去。

大約半個時辰后，到了課間，儒冠玉帶的景先生也來到了涼亭中，他依舊戴著那雙白色手套，向林酩作揖。

“在下姓景，單名一個衛字。見過小林先生?！?

“在下林酩，見過景先生！”林酩同樣作揖，對這位溫潤如玉的先生第一感頗好。

他看著一旁已經睡著的林醉，又解釋道：“我家兄長昨日為了擒拿賊子，一夜未眠，怠慢了先生，我代兄長向先生致歉?！?

“無妨無妨?！本跋壬⑽慈胱?，而是看向林醉衣袍上滲出血跡的傷口，皺眉問道：“在下也略通岐黃之術，可否讓在下為林捕頭把把脈。”

“這太好了，兄長昨夜歸來之后，心情低迷，有些諱醫情緒?！?

景先生在林醉身邊坐了下來，手指搭上他的脈搏，沉吟片刻，撫須道：“林捕頭的傷勢確實沒有大礙，睡上一覺，也就好了個七七八八了。”

景先生又轉過頭，看向坐在自己對面的林家秀才，但他的手并沒有離開林醉的脈搏。

“聽林捕頭說，小先生是有功名在身的，而且剛剛參加完鄉試，不日便要放榜。

小先生的家境也是頗為富足，卻不知為何，想要到我這小小書院，做個教書先生？”

聞言，林酩的表情頓時變得陰郁起來，有些支吾道：“那舉人的功名，只怕是如同鏡花水月，可望不可及。小生，只是想，做些和正常讀書人不一般的事情。”

“哦?！本跋壬p笑起來：“我年輕時也讀過書，中過進士，也覺得頗為無趣，便棄官回鄉，萌生了教書育人的想法？”

“您中過進士？”林酩大驚。

進士，那可是通過童生試、鄉試、會試、殿試的層層考核才能獲取的最高功名，天子門生，讀書人的終極理想。

殿試中，中在前三十名的進士往往被會被直接提拔到閣部或翰林院等朝廷機要部門聽用。

后三十名的進士，則需要到地州縣歷練數年，觀其政績，再回到吏部聽候調遣。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進士這個身份，是能夠改變整個宗族命運的。

怎么會有人主動棄官？林酩帶著疑惑問出了這個問題。

景先生沒有直接問道，而是撫須笑道：“你覺得，科舉考試所考的四書五經如何？”

“乃是先賢留下的往圣絕學，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吾輩自該發揚光大！”

林酩先是揚眉回答，又低沉下眉目。

“只是這考試也太過無趣。除了四書五經，我也喜歡讀其他先秦諸子的經典，讀市井中的話本小說，讀瓦舍勾欄中的戲曲評書，可惜，同窗皆言其是無用之書?！?

林酩忽然壓低了聲音，嚴肅道：“我以為，這世上沒有什么學說能凌駕于其他學說之上，也不該有一種權威來壓倒其他的聲音……但官場，偏偏就是這樣！”

“哈哈哈！”景先生忽然笑出來聲：“原本林捕頭推薦之時，我還有些擔心，想不到你我心意如此相通。

只是小林先生，這條路可不好走，你當真要到我這白梅書院中教書？”

林酩拱手道：“敢問，先生開辦書院的初衷是什么？”

景先生指著不遠處，在花草叢中嬉笑打鬧的孩童，面帶微笑。

“當使天下蒼生，皆有求知的自由，皆有抗爭的勇氣?！?

他深吸一口氣，看向林酩，語氣無比堅定：“絕非一人獨尊，而是人人如龍！”

這句話如利斧一般劈入林酩心中，讓他瞪大了嘴巴，半天說不出話來。

小冰靈不知何時來到了涼亭邊上，用狗尾巴草在林醉的鼻尖掃來掃去。

“阿嚏！”

林醉醒了過來，直接發現了蹲在一旁的小冰靈，故作惱怒地追了出去：“好啊，不讓我好好睡覺是吧，等我逮到你，非要打屁股不可！”

小冰靈咯咯地笑著跑開。

林醉站起來伸了個一個懶腰，發現自己渾身的創口和內傷竟然已經痊愈，不禁感慨。

同為綠品丹藥，百靈丹和小還丹的藥效簡直天差地別。

他回過頭看著靜坐的景先生和自家堂弟，摸著頭笑道：“不好意思，這里睡著實在太舒服，景先生，考教得如何了？”

林酩回過神來，咬牙拱手：“小生愿意到書院教書，萬望景先生以后，不吝賜教。”

“甚好?！本跋壬鷵犴毼⑿?。

神清氣爽的林醉轉身離開。

“阿酩，那你就好好跟著景先生吧。我要去找人打聽打聽，衛靖案的起因經過。

鬧了那么久，可我連衛靖是誰都不知道，也是好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