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在黑暗的泥沼里沉浮。沒有光,沒有聲音,只有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和沉重。妞妞干癟灰敗的臉,小石頭胸口那碗口大小的、空洞洞的血窟窿,溶洞深處那貪婪怨毒的嘶吼……這些畫面如同燒紅的烙鐵,輪番炙烤著她脆弱的神經,每一次閃現都帶來靈魂被撕裂的劇痛。她想尖叫,喉嚨卻被無形的力量扼住;她想掙扎,四肢卻像灌滿了冰冷的鉛水。
“……仇……報……仇……”破碎的囈語在死寂的意識深處回蕩,如同風中殘燭。
不知過了多久,一絲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溫熱感,如同黑暗深淵里唯一的光點,固執地在她緊握的右手掌心亮起。是那道新月印記。它微弱地搏動著,傳遞著一股清冷而平和的能量,如同涓涓細流,緩慢地沖刷著她混亂枯竭的識海,撫平著魂力反噬帶來的撕裂感,強行將她從崩潰的邊緣拽回。
沉重的眼皮如同掛著千斤重物,顏清月艱難地掀開一條縫隙。
視野模糊而搖晃。不再是塵勞院那冰冷粗糙的石窟,也不是問星臺那浩瀚冰冷的白玉廣場。映入眼簾的,是柔和卻陌生的光暈。穹頂很高,繪著緩慢流轉的星辰軌跡,散發著古老而靜謐的氣息。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極其精純、清冽的星辰之力,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汲取最純凈的甘露,滋養著她枯竭的經脈,連靈魂深處的劇痛似乎都被這力量稍稍撫平。
她躺在一張觸感溫潤的玉榻上,身下墊著某種不知名的柔軟織物。身上的血污和泥垢被清理干凈,換上了一套同樣質地溫軟、沒有任何紋飾的素白里衣。傷口被重新處理過,敷上了冰涼舒適的藥膏。
星樞殿?療傷之所?
這個認知并未帶來絲毫暖意。妞妞和小石頭冰冷的結局,如同最深的寒冰,凍結了她的心臟。她動了動僵硬的手指,感受到掌心的印記依舊在微弱地跳動。力量在恢復,但這力量此刻只讓她感到更加冰冷和……孤寂。
“吱呀——”
一聲輕微的、如同枯枝折斷的摩擦聲打破了絕對的死寂。不是石門滑動的聲音,更像是……某種笨重的機關在生澀地轉動?
顏清月下意識地繃緊身體,目光銳利地投向聲音來源——密室角落一扇極其隱蔽、與墻壁幾乎融為一體的暗門。那門正以一種極其別扭、歪歪扭扭的方式,極其緩慢地被人從外面推開一條縫隙。
一個毛茸茸的腦袋,頂著一頭亂糟糟、如同被雷劈過的鳥窩般的短發,率先探了進來。一雙圓溜溜、如同黑曜石般的大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警惕地骨碌碌轉著,帶著一種與這肅穆環境格格不入的、近乎滑稽的機警。她的臉很小,沾著幾道可疑的灰痕,鼻尖上還蹭著一點油漬。
確認室內似乎“安全”后,那顆腦袋的主人——一個看起來約莫八九歲、穿著和顏清月同樣樸素素白里衣、但外面松松垮垮套了件明顯不合身、大了不止兩號的深藍色星樞雜役短袍的女孩,用一種極其別扭、如同螃蟹橫行的姿勢,努力地從那條狹窄的門縫里把自己“擠”了進來。
她的動作笨拙又夸張,那件寬大的袍子下擺拖在地上,好幾次差點把她自己絆倒。好不容易整個人都擠了進來,她立刻夸張地、無聲地長吁一口氣,拍了拍自己平坦的胸口,對著那扇被她擠得發出“嘎吱”抗議的暗門做了個鬼臉。
“呼……嚇死本姑娘了!這破門,比伙房王大爺的臭臉還難對付!”她小聲嘀咕著,聲音清脆,帶著一種奇怪的、刻意壓低的沙啞感,像是捏著嗓子在說話。
她的目光終于落在了玉榻上的顏清月身上。
四目相對。
空氣凝固了一瞬。
那女孩圓溜溜的眼睛猛地瞪得更圓了!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奇觀!下一秒,她臉上瞬間綻放出一個極其夸張、幾乎要咧到耳根的笑容,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眼中閃爍著毫不掩飾的、近乎亢奮的光芒!
“呀!活的!真醒了?!”她像只發現松果的小松鼠,猛地躥到玉榻前,速度之快帶起一陣小風。她完全無視顏清月眼中冰冷的戒備和拒人千里的氣息,雙手猛地拍在玉榻邊緣,身體前傾,那張沾著灰痕和油漬的小臉幾乎要湊到顏清月鼻子底下,一股淡淡的……烤地瓜的甜香味撲面而來。
“你就是那個傳說中的‘七級金屬性’?那個在塵勞院發瘋差點把自己也劈了的倒霉蛋?”她的聲音依舊刻意壓低,卻充滿了旺盛的好奇心和一種沒心沒肺的活力,噼里啪啦如同爆豆子,“嘖嘖嘖!厲害啊!剛來就把林風那傻大個的腳丫子劃了,還把塵勞院攪得天翻地覆!你不知道,現在外面都傳瘋了!說你是個殺神轉世,眼睛一瞪就能放出飛劍削人腦袋!”
顏清月眉頭緊鎖,身體下意識地向后縮了縮,避開對方過于逼近的氣息。這女孩身上那股烤地瓜味和咋咋呼呼的勁頭,像一股熱浪沖進冰窖,讓她極度不適。殺神?轉世?那些冰冷的畫面再次涌上心頭,帶來尖銳的刺痛。她冷冷開口,聲音因為虛弱而沙啞,卻帶著冰碴子般的寒意:“你是誰?出去。”
“出去?”女孩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夸張地一瞪眼,非但沒退,反而一屁股坐在了玉榻邊緣,那件寬大的袍子被她坐得皺成一團,“小顏同學,你這待客之道可不咋地啊!我可是冒著被‘星眼’抓去關禁閉的風險,千辛萬苦、排除萬難才摸到這兒來的!”她說著,還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自己沾灰的袍子,“自我介紹一下,許沐沐!未來的星隕閣第一情報販子兼伙房偷吃小能手!目前嘛……跟你一樣,光榮的‘微塵’一枚!不過你放心,我比你強點,我好歹沒武魂也能活蹦亂跳!”她一邊說著,一邊變戲法似的從她那寬大得離譜的袍袖里掏出一個還冒著絲絲熱氣的油紙包。油紙包一打開,一股更加濃郁誘人的烤地瓜甜香瞬間彌漫開來,霸道地沖散了密室里的清冷藥味。
“喏!看你躺這兒半死不活的,姐姐我心善,特意從王大爺眼皮子底下搶救出來的‘星隕閣特供療傷圣品’——秘制炭烤黃金蜜薯!”許沐沐獻寶似的把油紙包往顏清月面前一遞,金燦燦、軟糯流蜜的地瓜肉散發著致命誘惑,“快!趁熱!吃了保證你原地復活,一口氣上引星臺不費勁!”
那香甜溫暖的氣息,在這冰冷死寂、充滿死亡回憶的密室里,顯得如此突兀又……刺眼。顏清月看著眼前那張笑得沒心沒肺、沾著灰和油漬的臉,看著她手中那冒著熱氣的、散發著生活氣息的地瓜,胃里卻一陣翻江倒海。妞妞和小石頭冰冷的尸體,溶洞口那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它們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她的心臟,讓她對任何“活著”的溫暖都本能地抗拒和厭惡。
“拿開。”她別過臉,聲音冷硬如鐵。
“別呀!”許沐沐鍥而不舍,直接把油紙包懟到了顏清月嘴邊,熱氣和甜香更加霸道,“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你瞅瞅你這小臉白的,跟刮了大白的墻似的!再不吃點,別說報仇了,一陣風都能把你吹散架嘍!”她湊得更近,壓低聲音,擠眉弄眼,帶著一種分享驚天秘密的神秘感,“再說了,吃飽了才有力氣琢磨怎么弄死溶洞里關著的那位老怪物,給那倆倒霉孩子報仇不是?”
“報仇”兩個字,如同燒紅的鋼針,狠狠刺入顏清月最敏感的神經!她猛地轉過頭,黑曜石般的瞳孔驟然收縮,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的刀鋒,瞬間鎖定在許沐沐那張依舊笑嘻嘻的臉上!身體里剛剛被星力撫平些許的魂力,不受控制地再次躁動,掌心那道新月印記驟然變得滾燙!
“你知道什么?!”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森然的寒意,如同受傷的野獸在低吼。
許沐沐被她眼中驟然爆發的、如同要噬人般的冰冷殺意驚得下意識縮了縮脖子,手里的地瓜差點掉下去。但僅僅一瞬,她那雙圓溜溜的大眼睛里非但沒有恐懼,反而閃過一絲更加興奮的光芒,如同發現了新玩具!
“哎呦喂!這眼神!帶勁!”她非但沒退,反而又往前湊了湊,壓著嗓子,聲音又快又急,如同連珠炮,“我當然知道!塵勞院都炸鍋了!西三甬道廢料區被轟塌了小半邊!符文柵欄差點報廢!動靜大得連‘星眼’都驚動了!雖然上面下了封口令,但架不住我許沐沐耳朵靈啊!‘荊棘噬主’、‘武途斷絕’、‘被溶洞里的東西拖走了’、‘七級武魂發狂差點拆了禁地’……嘖嘖嘖,這劇情,比話本還精彩!”她掰著沾著蜜糖的手指頭,如數家珍,臉上帶著一種奇異的、混合著八卦興奮和某種洞悉的狡黠。
每一個冰冷的詞,都像一把鈍刀,在顏清月心口反復切割。妞妞被荊棘吞噬的慘狀,小石頭被黑暗觸手貫穿拖走的畫面,再次無比清晰地浮現!巨大的悲痛和憤怒如同巖漿般在她胸腔里沸騰、沖撞!她死死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新月印記灼熱得幾乎要燃燒起來!她想撕碎眼前這個笑得沒心沒肺、把別人的慘劇當談資的家伙!
“閉嘴!”顏清月的聲音從牙縫里擠出,帶著壓抑不住的顫抖和狂暴的殺意。
“閉不了!”許沐沐卻像根本沒看到她那要殺人的眼神,或者看到了也完全不在乎。她猛地一拍大腿(拍在自己腿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表情瞬間變得無比嚴肅——雖然那嚴肅配上她亂糟糟的頭發和鼻尖的油漬顯得異常滑稽。“小顏同學!憤怒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你現在沖出去,除了被‘星眼’一巴掌拍回來關更久,或者被溶洞里那老怪物當點心嚼了,還能干嘛?給那倆倒霉蛋陪葬嗎?”
她猛地站起身,叉著腰,那件寬大的袍子晃蕩著,讓她看起來像個偷穿大人衣服的滑稽布偶,但她的眼神卻在這一刻異常明亮、銳利,如同出鞘的匕首,直直刺入顏清月被仇恨和絕望蒙蔽的眼底。
“聽著!”許沐沐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想報仇?靠吼沒用!靠發瘋更沒用!你得活著!得變強!強到能一拳打爆那個破柵欄!強到能把那老怪物揪出來剁成八百塊喂狗!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躺在這里當個只會紅眼睛、掉眼淚的廢物點心!”
“廢物點心”四個字,如同鞭子,狠狠抽在顏清月心上!她身體猛地一震,眼中翻騰的殺意和狂怒如同被潑了一盆冰水,瞬間凝固。許沐沐的話,粗糲、難聽、甚至帶著刻薄的譏諷,卻像一把鋒利的鑿子,硬生生鑿開了她自我沉溺的絕望堅冰,露出了底下最冰冷、最堅硬的核心——活下去!變強!報仇!
是啊,無能狂怒有什么用?自我毀滅又能改變什么?妞妞和小石頭……他們用命換來的,是她還活著!她這條命,現在不屬于自己,屬于血仇!
顏清月眼中翻騰的赤紅殺意如同潮水般緩緩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死寂。她不再看許沐沐,目光空洞地望著穹頂流轉的星圖,緊握的拳頭卻慢慢松開,只是指甲在掌心留下了深深的血痕。
許沐沐看著顏清月眼中那令人心悸的殺意褪去,雖然被一種更冷的死寂取代,但她反而松了口氣。她夸張地拍了拍胸口,又恢復了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這就對了嘛!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來!趕緊的,把這塊‘復仇能量塊’吃了!”她再次把油紙包里最大、烤得最軟糯流蜜的那塊地瓜,不由分說地塞進了顏清月冰冷僵硬的手里。
溫熱的、帶著焦糖香氣的觸感,透過冰冷的皮膚傳來。顏清月低頭,看著手中那塊金黃色的蜜薯,又看了看許沐沐那張沾著灰、笑得沒心沒肺、眼神卻異常明亮狡黠的臉。這個突然闖入她冰冷世界的、如同野草般頑強又吵鬧的女孩,身上帶著烤地瓜的暖香和底層掙扎的塵土氣息,嘴里說著最刻薄又最清醒的話。
她沉默著,沒有吃,也沒有再扔掉。只是緊緊握著那塊溫熱的地瓜,仿佛握著黑暗中唯一一點帶著溫度的火種。
許沐沐滿意地點點頭,像完成了一件大事。她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并不存在的灰,又探頭探腦地看了看那扇歪斜的暗門,壓低聲音:“我得溜了!‘星眼’那家伙神出鬼沒的,被他發現我偷溜進來還偷了王大爺的地瓜,非把我吊在伙房屋梁上風干不可!”她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表情夸張。
走到暗門邊,她又回頭,對著依舊沉默握著地瓜的顏清月,齜了齜小虎牙,露出一個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有些森然的笑容:“對了,差點忘了正事!外面那個冰雕臉的長老讓我給你帶句話——”
她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星蝕之變,非爾之過。靜心凝神,穩固根基。時機若至,自有分曉。’”
說完,她像只靈活的泥鰍,再次用那種極其別扭的姿勢,把自己從那條狹窄的門縫里“擠”了出去。暗門在她身后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嘎吱”呻吟,緩緩地、歪歪扭扭地合攏,只留下一條細微的縫隙。
密室里重新恢復了死寂。只有穹頂的星圖無聲流轉,清冷的星輝灑落。
顏清月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手中的地瓜慢慢變涼,但那股甜香卻固執地縈繞在鼻尖。
星蝕之變,非爾之過?
靜心凝神,穩固根基?
時機若至,自有分曉?星袍人的話,如同冰冷的謎語。妞妞和小石頭的死,一句“非爾之過”就能揭過嗎?那溶洞深處的東西,一句“自有分曉”就能交代嗎?
巨大的空洞和冰冷再次包裹了她。但這一次,在那無邊的冰冷和死寂之中,似乎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掌心那點來自蜜薯的、早已冷卻的余溫,和許沐沐那張沾著灰、笑得沒心沒肺又異常清醒的臉,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留下了一圈微弱卻無法忽視的漣漪。
她緩緩低下頭,看著手中那塊涼透的蜜薯。良久,她將它慢慢送到嘴邊,極其僵硬地、小口地咬了下去。冰冷、甜膩、帶著一點烤焦的苦味,在舌尖彌漫開,一路滑入冰冷的胃里。
味道很奇怪。難以下咽。
但她還是一小口,一小口,機械地、沉默地,將那塊象征著“活著”和“復仇能量”的、涼透的地瓜,艱難地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