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必須待在基地里的漫長時間里，他還做了另一件事情。在一位年長的越南清潔工的幫助下，他學會了日常的越南話——能為別人所聽懂，更能聽懂別人講話。

在他抵達越南九個月時，發(fā)生了兩件事。他第一次在戰(zhàn)斗中負了傷；狗獾的一年期限到期。

子彈是隱藏在某條地道里的一個越共射過來的，當時德克斯特正爬下垂直的地道豎井。為迷惑等在地道中的敵人，德克斯特已經(jīng)琢磨出了一個辦法。他把一顆手雷扔下豎井，然后快速進去，捏緊拳頭。如果手雷沒炸毀豎井的底部，那么說明井底沒有插著尖竹子的陷阱。如果炸掉了井底偽裝，那么他在落到尖竹上之前還有時間停住。

這顆手雷應該能把等待在那里的越共引誘出來。這一次，確實有個越共在那里，但站在橫向的地道一側，手里端著一支卡拉什尼科夫AK-47沖鋒槍。敵人沒被炸死，但負了傷，朝著正在迅速降下來的地道老鼠開了一槍。德克斯特落到井底，拔出手槍，回擊了三次。那個越共倒下去后爬遠了，后來被發(fā)現(xiàn)死在了地道里。德克斯特的左上臂中了彈，是皮肉傷，痊愈得很好，只是他一個月不能下地道作戰(zhàn)。

但狗獾到期的問題更為嚴重。

戰(zhàn)士們會承認，警察們會證實，一個配合默契、能夠絕對依賴的搭檔絕不能隨便替換。狗獾和鼴鼠在地道戰(zhàn)的早期就形成了伙伴關系，再也不能跟任何其他人一起下地道。在九個月內，德克斯特已經(jīng)看見四個地道老鼠被殺死在地道里。有一次，一個幸存下來的地道老鼠哭叫著回到了地面上。他再也不想到地道里去了，經(jīng)過幾個星期的心理創(chuàng)傷治療之后也不想回去。

但是那個沒能活下來的戰(zhàn)士尸體仍在地道里。狗獾和鼴鼠帶著繩子爬下去，找到他，把他拖出來，遣送回去，并為他舉行一次基督教儀式的葬禮。他的喉管被割斷了，不能使用開頂棺材。

在原先的十三名戰(zhàn)士中，四個已在完成期限后離去了，四個犧牲了，六個新人加入進來。他們又是一支由十一個人組成的地道老鼠小分隊了。

“我不想與任何其他人一起進地道。”當狗獾來基地里的醫(yī)務所探視時，德克斯特告訴他的伙伴。

“換我也一樣。”狗獾說。他們商定，如果狗獾延長一年在越南的逗留期限，鼴鼠也延長三個月。事情就這么定了。兩個人都接受了第二次戰(zhàn)斗任務，回到地道里去。“大紅一師”師長又向他們頒發(fā)了兩枚軍功章。

在地道里，有一些規(guī)矩是決不能打破的。其中一個就是，千萬不能單獨下去。由于嗅覺特別靈敏，鼴鼠總是打頭陣，狗獾跟在他身后幾米遠的地方。另一個規(guī)矩是，千萬不能把彈匣里的六發(fā)子彈一次性打光。這會告訴越共，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用完了彈藥，成了一個挨打的人。在第二次參加地道戰(zhàn)的第二個月，即一九七〇年五月，加爾文？德克斯特幾乎把這兩條規(guī)矩全破了，但他幸運地存活下來了。

這對伙伴進入到了胡布林地里的一條新近發(fā)現(xiàn)的地道里。鼴鼠在前面開路。他已經(jīng)在一條四次改變方向的地道里爬行了近三百米距離。他的指尖感覺到了兩個隱藏的陷阱，并把它們拆除掉了。他沒有注意到狗獾遇到了麻煩——兩只墳墓蝙蝠落到了他的頭上，他停在那里，既不能說話又不能繼續(xù)前行。

鼴鼠在獨自爬行，這時候他看見，或者他以為看見了一抹十分暗淡的亮光從前面的一個拐角處移動過來。它是如此暗淡，以致他認為也許是視網(wǎng)膜的錯覺。他靜靜地滑到拐角處停了下來，右手握著手槍。那道亮光也停住不動了，就在拐角的另一邊。他這樣靜靜地等待了十分鐘時間，根本不知道他的伙伴已經(jīng)沒有跟在他的身后了。然后，他決定打破這種僵局。他轉過了那個拐角。

三米距離之外有一個越共，四肢著地趴在地面上，他們之間就是那個光源：一盞椰子油燈，漂浮著一條細細的燈芯。看來那個越共是一邊把油燈往前推進，一邊爬行去完成他的任務，也就是去檢查那幾個隱蔽的陷阱。在半秒鐘時間里，這兩個對手互相對視著，然后兩人都做出了反應。

那個越共用手背把滾燙的油燈彈向了美國人的面部。亮光立即熄滅了。德克斯特舉起左手去保護自己的眼睛，手背頓時產生了一陣熱辣辣的感覺。他聽到一陣狂亂的窸窣聲，是那人爬回到前方地道去的聲音，他用右手開了三槍。他很想把剩余的另三發(fā)子彈也打出去，但他不知道前面還有多少敵人。

狗獾和鼴鼠所不知道的是，他們正在爬向越共的整個戰(zhàn)區(qū)指揮部。守衛(wèi)在那里的是五十名鐵桿越共游擊隊員。

當時在美國有一個秘密的小單位叫“有限戰(zhàn)爭實驗室”。越戰(zhàn)期間，這些科學家們憑空想象出一些旨在幫助地道老鼠們的妙計，雖然他們沒有一個下過地道。這些妙計到了越南，讓那些真正下地道的老鼠們去使用。地道老鼠們試用后，發(fā)現(xiàn)根本不管用，就把它們退回去了。

一九七〇年夏天，“有限戰(zhàn)爭實驗室”開發(fā)出一種新型的槍械，可用于狹窄范圍內的近距離作戰(zhàn)。這種槍是在點44口徑的瑪格南手槍①基礎上改良的，槍管縮短為七厘米，便于攜帶和使用，但彈藥很特殊。

這種點44槍彈的彈頭很重，分成四塊，在彈殼里是一個整體，但從槍管里射出來后就變成四顆子彈，而不是一顆。地道老鼠們發(fā)覺這種手槍在近距離作戰(zhàn)時效果很好，能在地道里形成致命的威脅，因為開了兩槍后，前方的地道里就會有八顆子彈，而不是兩顆，擊中越共游擊隊的機會就大大增加。

這種槍械一共只生產了七十五支。地道老鼠們使用了六個月，然后它們被收回去了。有人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們很可能違反了《日內瓦公約》。所以能被追查到的七十四支史密斯和威森②被送回美國去了，此后再也沒有露面過。

地道老鼠們有一條簡短的祈禱語。“如果我中了一彈，那是命中注定。如果我中了一刀，那是我運氣不好。但仁慈的上帝呀，請千萬別把我活活地埋在那里。”

一九七〇年夏天，狗獾被活埋了。

要么美國大兵們不應該那會兒下地道，要么從關島起飛的B-52轟炸機不應該那會兒在三萬英尺的高空投彈。但有人給轟炸機下達了命令，而且忘了通知地道老鼠們。

這種事情確實發(fā)生過，不是很多，但當過兵的人都遇見過這種由于粗心大意造成的錯誤。

當時有一種新思路，用B-52轟炸機進行大規(guī)模轟炸去摧毀地道系統(tǒng)，把越共埋葬在里面。新思路的一部分原因，是美國人心理的變化。

在美國，當時的主流民意是全面反對越戰(zhàn)。家長們與他們的孩子一起參加示威游行。

在戰(zhàn)區(qū)，三十個月前的越共“春節(jié)攻勢”仍然讓大家記憶猶新，美軍的士氣已經(jīng)降到了最低點。最高司令部里大家都閉口不提，但高級軍官們越來越普遍地認為這場戰(zhàn)爭是打不贏了。距最后一名美國大兵登上最后一架離開那里的飛機，還會有三年時間，但在一九七〇年，美軍決定一勞永逸地用炸彈摧毀“自由戰(zhàn)區(qū)”里的地道系統(tǒng)。鐵三角是一個自由戰(zhàn)區(qū)。

整個第二十五步兵師就駐扎在那里，轟炸機接到的命令是不得把炸彈投到離美軍部隊的三公里之內。但那一天，最高司令部忘記了狗獾和鼴鼠，他們在另一個作戰(zhàn)師。

他們正在邊蓄郊外的第二層地道里。這時候，他們與其說是聽到，倒不如說是感覺到他們頭頂上方第一波炸彈傾瀉下來。他們忘了越共，狂亂地爬向通往上一層地道的豎井。

鼴鼠成功了，他離直通地面的最后一口豎井只有十米距離了，這時候地道頂部崩塌了。崩塌就在他的身后。他大喊一聲：“狗獾！”沒有應答。他知道前方約二十米處有一個凹室，因為他們進來的時候曾經(jīng)經(jīng)過那里。渾身冒汗的他爬進那個凹室，利用那里的寬度調過頭來，又爬了回去。

他的手指碰到了那座土堆。接著他觸到了一只手，然后是第二只手，但除此之外沒有摸到其他的，只有塌落下來的泥土。他開始挖掘，把泥土扒到身后，但他這么做堵住了自己的出口。

他用了五分鐘時間扒出了伙伴的頭部，又用了五分鐘時間使身軀得到了自由。轟炸已經(jīng)停止了，但上面落下來的沙土已經(jīng)阻塞了空氣流通。他們開始缺氧了。

“快離開這里，加爾文，”黑暗中狗獾嘶啞地說，“然后帶上救援回來。我沒事。”

德克斯特繼續(xù)用指尖扒土。他已經(jīng)失去了兩片指甲。帶救援回來要花一個小時的時間。在空氣受阻的情況下，他的伙伴活不了半個小時。他開亮手電，把它遞到伙伴的手中。

“拿住。把燈光從你肩膀上照過來。”

在黃色的燈光下，他能夠看到壓在狗獾腿上的大片泥土。扒開這些泥巴又用了半小時。然后他爬回到地道口去，推開身后那些剛才被他扒過來的沙土。他的肺在絞痛，他的頭在眩暈；他的伙伴已經(jīng)半昏迷了。他爬過最后的那個轉角，感受到了流通的空氣。

一九七一年一月，狗獾結束了他的第二次期限。第三年延期是不允許的，而且他也已經(jīng)待夠了。在他飛回美國的前夜，鼴鼠征得上級同意后陪同他的伙伴去西貢道別。他們在裝甲車隊的護送下進入了首都。德克斯特相信能在第二天搭上一架直升機返回去。

兩個年輕人一起吃了一頓美味佳肴，然后去逛酒吧。他們避開了一群群妓女，他們是專門去喝酒的。凌晨兩點鐘，他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了河對岸的西貢唐人街——堤岸。

那里有一家文身店鋪，仍開著，仍在做生意，尤其是付美元的生意。那個華人老板很聰明，他打算以后離開越南去其他地方發(fā)展。

在登上渡輪返回河對岸之前，兩個美國人刺了文身，一人一個。都在左前臂。圖案是一只老鼠，不是在萊溪的“私制劣質酒”門上的那只具有進取精神的老鼠，而是一只活潑愉快的老鼠。一只脫下褲子、光著屁股的老鼠。它的頭不是去看前方，而是看向肩后。兩人又嬉笑了一陣，直到他們清醒過來。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

第二天上午，狗獾飛回美國去了。十個星期以后，三月中旬，鼴鼠也跟著回去了。一九七一年四月七日，地道老鼠們正式停止了存在。

就在那一天，加爾文？德克斯特謝絕幾位高級軍官的挽留，退伍回家回歸了平民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