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薊城尚存寒意,陸昭站在鎮(zhèn)北將軍府的瞭望臺上,目光掃過城外新墾的農(nóng)田。
曲轅犁翻出的黑土在朝陽下泛著濕潤的光澤,遠處農(nóng)人高亢的號子聲隨風(fēng)傳來。
武昭抱著一卷帛書匆匆登上石階,緋色披風(fēng)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
“將軍好興致。”她將帛書拍在箭垛上,唇角勾起冷笑,“慕容廆送‘禮’來了——這份禮,可比他的狼皮值錢。”
陸昭展開帛書,瞳孔驟然收縮。
那是三日前他從鮮卑使者耳中剜下的金環(huán),環(huán)內(nèi)側(cè)刻著一行蠅頭胡文:
“四月朔,屠各匈奴自西河渡,會白道谷。”
“屠各匈奴……”
他指尖摩挲金環(huán)上的血漬,
“慕容廆倒是舍得,連南匈奴王庭的私印都借來了。”
武昭抽出袖中匕首,猛地釘入箭垛:
“那鮮卑使者咬舌前還狂言,說要把劉協(xié)的頭骨鑲金,送給軻比能當(dāng)酒器!”
一陣疾風(fēng)掠過城頭,陸昭的玄色大氅被掀起一角,露出內(nèi)襯暗繡的銀龍。
他閉目聽著風(fēng)中隱約的馬蹄聲——那是岳飛在城外校場操練背嵬騎的動靜。
許久,他睜眼時已斂去怒色:“傳李泌、岳飛,半刻鐘后密室議事。”
青銅獸首燈吞吐著昏黃的光,密室墻壁掛滿羊皮輿圖,李泌的麈尾掃過代郡標(biāo)紅的烽燧,岳飛的重甲與案幾碰撞出沉悶聲響。
武昭將金環(huán)擲在案上:“慕容廆的算計有三:其一,借護送劉協(xié)為名,使屠各匈奴渡西河襲我側(cè)翼;
其二,軻比能主力佯攻代郡,實為調(diào)虎離山;其三……”
她指尖劃過白道谷,“一旦我軍分兵救皇子,他的八千白狼騎便會直撲空虛的薊城。”
李泌拾起金環(huán)端詳,忽道:“此印有詐。”
眾人一怔。
青銅獸首燈的陰影里,李泌的麈尾忽地凝在半空。
他指尖撫過金環(huán)內(nèi)側(cè)的鹿角紋,聲音如金石墜地:
“《史記?匈奴列傳》有載——‘冒頓單于以鹿角為弓,狼首為旗’。
屠各匈奴乃冒頓嫡裔,王印當(dāng)刻狼首弓角,此印卻是狼首鹿角……”
武昭猛地撐案而起,緋衣掃落一疊文書:“慕容廆想嫁禍屠各部!”
“不止。”
李泌蘸茶在案上畫出狼首弓角紋,
“鹿角乃鮮卑圣物。慕容廆的祖父莫護跋,曾頭戴鹿角冠降服宇文部。”
他抬眸望向陸昭,“此印非為離間,實為示威——他在說,鮮卑才是草原新主。”
陸昭指節(jié)叩響金環(huán),震得燈焰一晃:
“好個一石三鳥。若我誤信屠各匈奴參戰(zhàn),必調(diào)兵西河;若我不察,他便真引屠各部入局。”
“將軍當(dāng)如何?”岳飛按劍的手青筋暴起。
陸昭忽將金環(huán)擲向窗外,驚起夜鴉亂飛:“把慕容廆的局,變成他的墳!”
武昭霍然起身,緋衣拂過燭火險些燎燃:“我有三計!上計,將計就計,在劉協(xié)車上藏火油,待慕容廆劫車時焚之,嫁禍其弒皇;中計,放出假消息引屠各匈奴提前渡河,半渡而擊;下計……”
“下計太毒,不必說了。”陸昭打斷她,轉(zhuǎn)頭看向李泌,“長源(李泌字)如何看?”
白衣謀士輕搖麈尾:“將軍可記得李牧守代郡舊事?示弱于敵,驕其心,待其……”
“太慢!”岳飛按劍而起,“鮮卑馬蹄已踏過長城,哪有時間設(shè)局!”
聲浪在密室回蕩,燈焰劇烈晃動。陸昭忽然笑了。
他起身推開北窗,夜風(fēng)裹著細雨卷入,撲滅了半數(shù)燭火。
黑暗中,他的聲音如鐵器相擊:“諸君所言,皆是以力破局。我卻要慕容廆自己撕了盟約——”
“武昭,仿慕容廆筆跡重寫密信,將‘屠各匈奴渡西河’改為‘屠盡劉協(xié)隨行漢臣’;
李泌,尋精通匈奴蝕刻的匠人,三日內(nèi)仿制屠各王印;
岳飛,點三百死士換上袁紹軍甲胄,待命截殺洛陽信使。”
三人俱驚。武昭最先醒悟:“你要讓朝廷以為,慕容廆連漢臣都要殺絕?”
“不止如此。”
陸昭拾起金環(huán),猛地掰成兩半,“把這偽造的密信‘不慎’泄露給十常侍。
張讓最忌外將通胡,必攛掇靈帝召回呂布——護送隊一亂,慕容廆要么提前劫人落人口實,要么坐視劉協(xié)返洛,無論哪種,聯(lián)盟必潰!”
三更的昭明臺燭火通明,武昭伏案運筆如飛。
她面前攤著慕容廆歷年文書,從祭天祝詞到戰(zhàn)書檄文,每一筆轉(zhuǎn)折皆力透紙背。
“形似七分,神韻不足。”
李泌抽走宣紙,指腹撫過“殺”字尾勾,
“慕容廆少年時為質(zhì)漢宮,隸書帶章草余韻,此處當(dāng)用‘雁尾挑’。”
武昭奪回筆,忽將袖中匕首插在案上:
“我摹其形,你補其神。子時前不成,你我皆葬身于此!”
昭明臺的燭火在武昭眼底跳成兩簇鬼火。
她運筆如飛時,李泌突然將《史記?匈奴列傳》擲在案頭,竹簡撞翻朱砂墨,血般的紅痕漫過“冒頓單于”四字。
“你要的刀在這里。”李泌撕下記載鹿角狼首的殘簡,“史家筆,有時比劍更利。”
漏刻滴滴答答。
李泌閉目回憶建寧元年漢宮存檔的慕容廆字跡,武昭鬢角滲出冷汗——最后一筆落下時,銅壺滴漏恰好報子時。
幽州死牢最深處,老匠人顫抖著捧起偽造的屠各王印:“此印有三錯……狼瞳該是斜吊,鹿角應(yīng)有九叉……”
“錯得好。”
陸昭抬手阻止獄卒抽鞭,“慕容廆要的就是破綻。傳令,將這印與密信綁上信鴿,放往洛陽方向。”
信鴿撲棱棱消失在夜空。武昭蹙眉:“若朝廷細作看不出破綻?”
陸昭輕笑:“十常侍不缺聰明人,更不缺……自作聰明的人。”
五更的并州驛道,三百“袁軍”死士伏于矮丘。
岳飛玄甲外罩著袁紹部曲的赭黃戰(zhàn)袍,手中卻緊握陸昭的佩劍。
“來了!”斥候低喝。
洛陽信使的馬隊轉(zhuǎn)過山坳,岳飛揮劍暴喝:“殺!”
箭雨覆蓋馬隊的瞬間,他刻意斬落一名信使的左耳——那耳朵戴著慕容廆部將特有的骨環(huán)。
混戰(zhàn)中,染血的密信“恰好”飄入山澗,又被“恰好”下游浣衣的昭明臺眼線撈起……
七日后,洛陽南宮。
張讓尖利的指甲劃過密信,目光掃過“屠盡漢臣”四字時,喉頭發(fā)出夜梟般的笑聲:
“好個慕容廆……傳蹇碩,點西園軍北上‘迎’皇子!”
階下小黃門顫聲提醒:
“陛下上月已收歸銅虎符,西園軍出動需持五時詔書……”
“五時詔書?”張讓反手一耳光將小黃門抽翻,
“永樂宮太后昨夜‘突發(fā)急病’,陛下正侍疾呢!”
他抬腳碾住小黃門咽喉,“現(xiàn)在,老夫的話就是詔書!”
鮮血濺上錯金匕首的夔龍紋,窗外驚雷炸響,雨潑如傾。
與此同時,幽州軍塘騎飛報:屠各匈奴突然撤兵西河,軻比能的狼旗在代郡三十里外停滯不前。
幽州塘馬飛報入薊城時,陸昭正與武昭對弈。
“西園軍持銅虎符出洛陽?”武昭捏著黑子遲遲不落,“靈帝竟交出了虎符……”
陸昭白子叩響楸枰:
“你信?那銅虎符早被張讓熔了重鑄——如今出城的‘西園軍’,
怕是十常侍私養(yǎng)的豺犬。”
他突然翻掌打亂棋局,黑白玉子如星雨墜地:“傳令岳飛:凡遇無詔之軍,無論旗號,皆以胡騎論斬!”
武昭俯身拾起一枚黑子,指尖摩挲著陸昭掌心紋路:“妾倒覺得,該讓呂布‘僥幸’逃脫。”
“哦?”
“并州狼騎與西園軍血戰(zhàn)時……”
她將黑子按在陸昭唇上,“將軍救駕的劍,才能名正言順出鞘。”
武昭為他披上大氅,忽然低笑:“將軍可知?那密信里,臣妾多添了一句。”
“哦?”
“慕容廆與張讓約定,事成后贈他鮮卑美人三十……十常侍最恨旁人知曉他們不能人道的秘密。”
陸昭大笑。笑聲中,第一道春雷劈開天幕。
《后漢書?宦者列傳》載:“是歲春,西園軍持偽虎符出,遇陸昭部將岳飛于孟津。飛曰:‘無民之詔,非詔也。’盡屠之,河水赤三日。”
而民間野老傳言,那日孟津渡的桃花開得格外艷,因為每一株桃樹下,都埋著十常侍的一截斷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