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晉應聲去了議事堂。

議事堂里不僅有王彥，還有孟德、焦文通等一眾義軍文臣武將，默默地站在下側，氣氛稍顯凝重。

張晉拱手問道：“都統大人召我何事?”

王彥背向著他。

粗糙的手掌輕輕拍打議事堂里的原色木柱，嗓音低沉：“這些錢糧牲口，都是你弄來的?”

原本想說是他出謀劃策，跟岳飛里應外合弄來的，察覺到議事堂的氣氛不太對勁，便把一切攬到了自己頭上。

“對。”

王彥又問：“你去了武安縣?”

“從地主鄉紳米布周家弄來的。”

“身為義軍，為何擾民?”

張晉正色道：“此民非彼民，豪紳兼并百姓土地，聚斂財富，比如那米布周家，積累的萬貫家財并非合法所得!”

“所以你就打劫地方豪紳?”

“難道打劫流民?”

焦文通借著倒茶的便利，路過他身邊，輕輕拽了一下他的衣衫，示意他別跟都統制大人頂嘴。

可他實在是搞不懂，王彥為什么在這件事上跟他斤斤計較。

大宋積貧積弱，由來已久，在地方上也有體現，民間的財富集中在豪紳階層，其他人幾乎都是赤貧，

以至于他想買黃豆精料，買不到，想買馬，也買不到，他早已經跟周員外亮明了，說要拿錢買馬，人家不賣。

他明白，像周瑾那樣的豪紳看到官家北狩，時局不好，馬匹錢糧存到家里，招攬民兵，自己在家練兵，打算龜縮不出。

一兩戶也罷了，人人如此。

外面流民凋敝，打仗沒錢沒糧沒馬，艱難至此，難道看著地主鄉紳坐收漁利，金人改朝換代嗎?

張晉用慷慨激烈的言詞把這番話說出來，不止焦文通孟德等人垂頭無語，連王彥也沒了聲音。

他們顯然都知道!

沉默良久，王彥回過頭來，示意張晉坐下說話，張晉沒坐，這次奉對兇多吉少，待會要是拉出去治罪，還不如站著。

“其實我們早就打過武安縣大戶的主意，之所以一直沒動手，是因為他們跟慈州通判黃秘是世交，黃秘又是黃潛善之子。”

“哈，黃潛善!”

張晉聽了忍不住搖頭失笑。

黃潛善，黃潛善!

就是那個城破之日跟在中書侍郎王孝迪屁股后頭，為了湊足金兵要求的金銀，出榜恐嚇京城百姓。

“倘若不交出財物，男子殺盡，婦女虜盡，宮室焚盡，金銀取盡”的四盡中書走狗嗎?

說來說去，竟是擔憂黃潛善的兒子與武安縣大戶有牽扯，堂堂義軍，掣肘這種細枝末節……著實可笑。

張晉想要發聲斥責，礙于八字軍收留過他，終究沒開口。

一聲嘆息，垂下了頭。

這一聲嘆息包含的蔑視和憤怒，顯然已經讓王彥心領神會了，因為王彥的臉色很難看。

焦文通站出來解釋道：“張兄，你誤會王都統了，王都統并非害怕黃潛善，只是剛剛得到消息，黃潛善等人馬上就會擁立康王趙構，

作為康王的身邊人，黃潛善從龍有功，有大義之名，而咱們只是太行山一支小小的義軍，沒必要開罪他，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黃潛善的兒子黃秘，恰好是慈州通判，兼任慈州招安使，武安縣又在慈州境內，你知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你說。”張晉一時沒有回過味來。

“意味著黃秘若是有心回護周瑾，大可以利用招安使的身份，帶兵來太行山招安山匪，謊稱招安不成，剿滅山匪，順便把咱們當山匪滅了!”

關節就在這里。

招安這種事，可操作的空間太大了，當初水泊梁山與方臘因為招安鬧出多少幺蛾子。

黃秘是招安使，跟周瑾有故交，一旦知道了他們的真實身份，八字軍的處境就會變得很微妙。

好在還不知道，因為岳飛打劫周家的時候是蒙著臉的。

事已至此。

張晉只好說：“這是我一個人的主意，跟岳裨將無關，都統大人若要責罰，就責罰我一人吧!”

原本在后面默默傾聽的岳飛突然走上前，跟張晉站到一起。

“卑職打劫之前就知道其中利害，但還是做了，罪責都在卑職一人身上，與張監正無關。

張監正初來乍到，不懂武安縣的人情世故，也屬正常，懇請都統大人明察!”

岳飛不可能知道，若是知道，這一路上談天說地，早就把這些事告訴他了，不會瞞到現在。

這么說顯然是為了回護他!

他回頭看了岳飛一眼，岳飛目視前方，貌似一臉愧疚之色，只等王彥處罰，并沒有看他。

兩人爭相領罪，但王彥誰都沒有處罰，大概只是為了讓他們知道，這次打劫關系重大。

最終回身坐下悶了口茶水，擺擺手：“雖然有一些后患，張監正的那番話，我還是贊同的。

而且軍中缺糧少馬也是事實，領罪就不必了，以后切記不要干這種混事了，有些豪紳咱們動不得。”

“是!”

岳飛答應了一聲，發現張晉沒吱聲，居然低頭換個嗓音，替他也回了個是，讓張晉哭笑不得。

從議事堂出來。

20出頭的岳飛略顯活潑，抹抹額上的冷汗，低呼好險，勾住張晉的肩膀輕拍幾下，邊走邊安慰說：

“沒事沒事，黃潛善忙著伺候康王，想來是沒工夫跟咱們算賬的，搶就搶了，不必害怕。”

“我怕他作甚?”

建炎南渡之后沒幾年，黃潛善就死了，什么也不干，姓黃的都沒法善終，有什么好怕的。

岳飛以為他死鴨子嘴硬，附和著點頭，對，沒什么好怕的，然后拉他去清點搶來的物資。

山寨里大小箱子連成一片，計議官麾下的士卒正在清點造冊，四周圍了很多同僚湊熱鬧。

看到張晉臉色如此的從議事堂里走出來，不知道他受了訓斥，大呼小叫的涌上來說搶的好。

還有牧監的屬下拉他去葫蘆谷吃炙羊肉。

葫蘆谷在山寨后面，遠離議事堂，而且是山谷，沒人管，更自在些，偷吃的全跑到那里了。

張晉過去一看，羊骨頭堆成小山了，人人手里捧著一碗羊湯，朝他嘿嘿傻笑，他用羊骨頭敲敲碗：“你們倒是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