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至此,他心胸之間,不覺立刻又升起一陣難以抑制的激動,方才這半日之間,他眼看那么多人為著這如意青錢中所載的武學絕技,如癡如狂,就連少林寺長老、丐幫幫主這種地位身份的人物,為著這串青錢,都不惜做出許多有失他們身份地位的事來,武當、少林,這兩派素來交好的門派,為此亦不惜反臉成仇。
從公孫左足口中,他也知道自己眼見之事,不過是百十年來因著如意青錢而生的爭斗其中之一而已,還有不知多少武林高手,為著這串青錢喪失性命,也還有不知多少至親好友,為著這串青錢彼此鉤心斗角,反目成仇,甚至自相殘殺而死。這小小一串青銅制錢在武林中的誘惑,實在比百萬家財、如花玉人還來得強烈。
而此刻,這串被千千萬萬個武林豪杰垂涎不已、夢寐以求的如意青錢,卻正握在他手里。他知道自己有了這串制錢,便可以學得一身足以傲視天下的武功,你若是一個淡泊而鎮靜的人,而此刻握有這串“如意青錢”的是你,那么只怕你也無法不被這種心情激動,甚至比他此刻的激動還強烈吧?
良久良久,他突然想到自己身后還倒躺著一個中了劇毒的人,這人縱然不是他的朋友,他也不能將之棄而不顧。
于是他將自己飛揚起的思潮,一下截斷,俯身拾起了腳邊的這串青錢,謹慎地用手中的這方柔絹包好,謹慎地放入懷中的錦囊里,伸手一拭面上的雨水,轉身將地上的白袍書生橫身抱起,目光四轉,辨了辨方向,移步向山下走去。
他知道這一段山路是極其漫長的,而在這一夜中,已經過了驚恐、悲哀、困惑——種種情感的折磨,以及疲勞、饑餓——種種肉體的困苦之后的管寧,面對著這一段漫長的山路,他本該會有些氣餒感覺,何況他懷中還抱著一個不知在何時受了劇毒,又不知在何時便會突然死去的人。
但奇怪的是,他此刻的腳步卻絲毫沒有沉重之態,情感的激動與興奮,使得他將這一切情感與肉體的折磨,全都不再放在心上,只是飛快地在滂沱大雨下,積水的山道上奔行著,一面卻仍在心中暗地思忖著那四句話。
“這四句話的意義究竟是什么?第一句話的意義,是誰都能明了的,也是江湖中已有許多人知道的,那么第二句話——”他極快地將“偽者非偽,真者非真”八個字又暗中默念一遍。
于是便又忖道:“這當然是說被江湖人認為是假的如意青錢,其實卻是真的,是以他便又說‘真偽難辨,九一倒置’因為真的如意青錢其實一共有九串,而假的卻只有一串而已。”
一念至此,他忍不住長嘆一聲,低喃道:“世上雖然多半是愚人,你又何苦如此來捉弄世人呢?”想到江湖上那些為這串青錢喪生,最后卻又將自己以生命換來的如意青錢拋棄的人,他的心中便不能自禁地泛起一陣憐憫的感覺。“世人多愚,我復愚人”,這是一種多么奇怪而殘酷的意念,而又是一種多么高傲而超然的意念呀。
他反復吟詠著這其中不知包含了多少譏嘲之意的八個字,他便似乎也能了解到那位武林中的前輩異人,在擊敗了天下武林的所有高手后,突然覺得十丈紅塵,不過是一個非常寂寞的地方,便因之避到深山中,甚至避到窮荒去時的感覺:“蕓蕓世人,為什么那么愚蠢,我怎能將我這一身絕技,傳給這些愚蠢的人——”
管寧暗嘆一聲,喃喃自語:“這,大概就是這位前輩那時心中的感覺了,是以他便將自己的一生武學絕技,用明礬一類的藥水,寫了九份,封在九串特異的制錢里,然后,又做份假的,唉——他那時大概早已知道自己生前所布下的這個圈套,在自己死了之后,一定會有許多人愚味入其彀的,因之他縱然不能親眼看到,卻早已開始竊笑世人的貪婪與愚蠢。”
他又不能自禁地長嘆一聲,接著忖道:“那些人在得到一串如意青錢之后,為什么不去留意地察看一下其中的秘密,而只是亡命地去爭奪著,唉——活著的人,卻仍不免要受死去的人的愚弄,這也難怪他自傲于自己的聰明,而訕笑世人的多愚了,只是……”
他思路微頓,仰首望天,雨勢已漸漸小了,灰黑的蒼穹,像巨人的灰目,無言地俯視著大地,就有如一個睿智的帝王俯視著自己的子民似的,其中哪里有半分輕蔑和訕笑的意味?
他又嘆息著接著忖道:“聰明的人和愚昧的人,在永恒的天地之間,又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呢?你縱然是世上最聰明的人,但是,你又能得什么?你難道能把你的驕傲與光榮帶到死中去,你若是常常自傲于自己的聰明,不也是和一個守財的富翁,吝嗇地鎖著自己的金錢一樣嗎?”
在這瞬間,這本世故不深的青年,像是突然了解了許多他本未了解的事,他也了解到世上最快樂的,便是愚昧的人。因為他毋庸忍受聰明人常會感覺到的寂寞,而他縱然常被人愚弄,但他也不會因之失去什么,這正如愚弄別人的人,其實也不曾得到什么一樣。
于是,他嘴角便不禁泛起一陣淡淡的笑容,又自低語道:“這大概就是為什么有許多人會愿意做一個愚人的理由吧!一個人活在世上,若是能夠糊涂一些,不是最快樂的事嗎?”
此刻他心中的想法,直到許久以后,終于被一個睿智的才子,用四個字說了出來,這四個字又直到許久以后,仍在人們口中流傳著。
這四個字,便是“難得糊涂”。
他忽而長嘆,忽而微笑,心中也正是百感交集,激動難安,甚至連這滂沱的大雨是在什么時候停止的,他都不知道。
直到陡斜的山路變為平坦,灰暗的云層被風吹開,他抬起頭來,才知自己已經下了山。
山麓的柴扉內,推門走出一個滿頭白發的樵夫,驚異地望著他,心中暗自奇怪,在這下著大雨的日子里,怎會還有從山上走下的游人?
等到這樵夫驚異的目光看到管寧懷中的傷者的時候,管寧已筆直地向他走了過去,而這老于世故的樵子已根本毋庸管寧說話,便已猜出這一身華服但卻狼狽不堪的少年的來意。
于是他干咳一聲,迎上前去,問道:“你的朋友是否受了傷?快到我房里來,還有,把你的濕衣服脫下來烤烤。”
管寧抬頭驚異地望了這老年樵子一眼,他所驚異的,是這老人說話用字的直率與簡單,對這自幼鼎食錦衣的少年來說,一個貧賤的樵夫直率地用“你”來稱呼他,確乎是件值得驚異的事。
可是,等到他的目光望到這樵夫赤紅而強健的筋骨、坦率的面容,他已不再驚異了。
因為他知道多年來的山居生活,已使這老年的樵子自然結合成一體,他既安于自己的貧賤,也不羨慕別人的富貴,就像這座蒼郁雄壯的四明山似的,對于任何一個接觸到他的人,他都一視同仁,因之他也根本不問管寧的來歷,更不理管寧的善惡,只要是自己力量所能夠幫助的人,他便會毫不考慮地幫助。
這分寬宏的胸襟,使得管寧對自己方才的想法生出一些慚愧的感覺。
他便也坦率地說道:“多謝老兄。”將一切虛偽的客套與不必要的解釋都免去了。
柴扉內的房屋自然是簡陋的,但是簡陋的房屋,常常也有著更多的潔凈與清靜。許久許久以前,一個充滿智慧的哲人曾經說過:“有四個最壞的父親,卻生出四個最好的兒子,而另四個最好的母親,卻生出了四個最壞的女兒。”
這個哲人是個很會比喻的人,他這句話的含意,是說由簡陋生出的潔凈,由寂寞生出的理性,由折磨生出的經驗,失敗生出的成功,這是最壞的父親與最好的兒子。
而由成功生出的驕傲,由經驗生出的奸詐,由富貴生出的侈淫,由親密生出的輕蔑,這卻是最好的母親與最壞的女兒了。
驟雨過后,大地是清新而潮濕的,在這間潔凈的房間里,管寧換去了身上的濕衣,坐在房間木床的對面,望著昏迷在床上的白袍書生,不禁又為之呆呆地愣住了,不知該如何是好。
那老年的樵夫雖然久居山麓,對山間的毒蟲蛇獸,都知之甚詳,但是他卻也無法看出這白袍書生受的是什么毒,何時受的毒來。
因之他也沉默地望著這發愕的少年,并沒有說一句無用的話,哪知——柴扉外面,突然響起一個輕脆嬌弱的聲音,大聲叫著說道:“這房子里有人嗎?”
管寧心中一跳,因為這聲音一入他之耳,他便知道說話的是誰了。
老年的樵夫目光一掃,緩緩說道:“有人,進來。”
語聲未了,門外便已閃入一條翠綠色人影,嬌軀一扭,秋波微轉,突地撲哧一笑,伸出纖手指著管寧笑道:“你怎地在這里?”
管寧知道果然不出自己所料,由門外嬌喚著走進來的,正是自稱為“神劍”,又自稱為“娘娘”的少女。
因之他便頭也不回,只是沉聲說道:“怎地你也來了?”對于自己心念中時常懷念的人,人們有時卻偏偏壓抑自己的情感,這寧非是件極為奇怪的事?
只聽這翠裝少女竟又撲哧一笑,嬌笑著說道:“你來得,難道我就來不得嗎?”
目光一轉,突地瞥見床上的白袍書生,驚喚出聲:“怎地他也在這里?”
倏然掠了過去,喃喃自語:“他武功那么高,怎地也會受了傷?”
一陣淡淡的香氣,混合在門外吹進來的風聲,于是這陣清新而潮濕的微風中,也有了些淡淡的香氣。
管寧微微偏了偏頭,目光便接觸到她那一身翠裝衣裳中的婀娜軀體,她的衣裳也有些潮濕了,因之她那婀娜的曲線,便顯得分外的觸目。管寧不敢再望這觸目的軀體,將目光收起,于是,他便看到她嬌柔的粉臉,也看到了她面上這種驚異的表情。
那老年的樵夫緩緩站了起來,對于這三個奇怪的客人,他雖然難免好奇,卻沒有追根問底、探究人家秘密的興趣。
因之,他緩緩走了出去,沉聲說道:“你們在這里隨便歇息歇息,我去為你們整治些吃的。”
翠裝少女和管寧一齊回轉頭,一齊對他感激地微笑一下,等到他們的目光在轉回中相遇的時候,他們面上的笑容卻都隨著對方的目光凝結住了,他們彼此相視著,就像是這一生之中,他從未見過她,她也從未見過他似的。
但是,這陌生的一瞥中,又似乎有些曾相識的感覺,因之他的目光便凝結在她目光中,她的目光中也凝結在他目光中,彼此都像是在尋找著這種感覺的由來,呀,你若想將這種目光用言語描述出來,那卻該是一件多么困難的事呀。
終于,他的目光緩緩避開了,雖然她是個女子,應避開目光的該是她,但是她卻仍然凝注著,直到他的目光移開,她的眼瞼方自不安地眨動了一下,低聲問道:“你的朋友是怎么受的傷?”
他緩緩搖了搖頭,他之所以移開自己的目光,那是因他發覺自己的心情又起了一陣動蕩,而他并不愿意讓這分動蕩在自己心里留下太多的痕跡,也為了這個緣故,他此刻只是搖搖頭,沒有說話,因為這分動蕩直到此刻還沒有平息。
這種矛盾而復雜的心情,是世間最最難以了解的情感,卻也是世間最最容易了解的情感,她輕輕地皺了皺眉,接著道:“他的傷像是很重嘛。”
管寧垂下頭,卻說出話來,他先沉聲說了句:“他中了毒!”
然后便又將這中毒的人如何突然暈倒的情形,非常緩慢地說了出來。
在他說話的時候,她一面留意傾聽著,一面卻俯身查看著這白袍書生的面容,他說完了話,她淡淡一笑,道:“他若是中了毒,那倒不要緊……”
管寧抬起了眼光,筆直地望向她,卻見她又得意地笑了一笑,說道:“不相信是不是?你知道我是誰嗎?”
管寧搖了搖頭,極為簡單地說道:“不知道。”
這翠裝少女便輕輕嘆了口氣,像是對他的孤陋寡聞頗表惋惜,然后突又揚眉一笑,嬌聲說道:“你年紀還輕,看來是個只會念詩聯對的公子哥兒,當然不會知道我的事,可是——”
她語聲一頓,說話的聲音突又高了起來,接著又道:“你若是到江湖中去打聽一下,黃山翠袖是誰,我相信沒有一個不知道。”
管寧雙目一張,脫口道:“你就是黃山翠袖?”這半日以來,他對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已知道許多,他知道羅浮彩衣、終南烏衫、武當藍襟……這些赫赫一時的人物,都像是以衣裳之別來做標志,他也曾從公孫左足口中,聽到過“黃山翠袖”四字,知道黃山翠袖是和這些武林高手同負盛名的人物,此刻他聽到這少女竟是黃山翠袖,自然難免有些驚異。
翠裝少女輕輕一笑,輕輕說道:“黃山翠袖是我的師父。”
管寧凝視著她的神態,雖未笑出聲來,卻不禁長長地“哦”了一聲。翠裝少女嬌靨嫣紅,先前那種盛氣凌人的樣子,此刻便消失不少,比起管寧初見她時,她揚起眉毛,挺起胸膛稱“神劍娘娘”的樣子,那自然更不可同日而語了。
那老年樵夫遠遠站在門外,看到方才大聲嬌喚著走進去的少女,此刻竟默然垂著頭,不禁暗中一笑,自語著道:“看來這小丫頭是對這年輕人鐘情了。”
因為他老于世故,而老于世故的人常常會知道,當一個刁蠻的少女,在一個人的面前突然變得溫馴的時候,那就表示她對這個人已是芳心默許了。
這間小小的茅屋本是依山而建,一大一小,一明一暗,雖然簡陋,卻極牢固,由明間映入的天光,映在這滿頭白發的老年樵子身上,此刻他正滿含喜悅之色,望著明間里的一雙少年男女扮演著的一幕人間喜劇。
只見這翠裝少女垂首默然半晌,突地嚶嚀一聲,抬起頭來,嬌嗔著道:“你這人,總是不信我的話,就算我不能將你朋友的毒解去,可是不出半個月,我一定替你找到一個能解毒的人。”
管寧暗中一笑,忖道:“我又何曾說你不能解去此毒,你倒不打自招了。”目光轉處,只見白袍書生的面容,此刻竟已全都轉成金色,不禁長嘆一聲,緩緩道:“只怕他再也難以挨過半個月了。”
翠裝少女輕輕一笑,道:“這個你不用著急,我自然有辦法。”
伸手一掠鬢發,轉身從懷中掏出一個精致小巧的玉盒來,纖指輕輕一按玉盒的邊沿,玉盒中便突地跳出一粒碧綠的丹丸,落到她奇白如玉的手掌中。
管寧生長在鐘鳴鼎食之家,自幼見到的珍奇玩物,何止千百,卻從未見過這玉盒一般精巧的東西,一時之間,望著這精致的玉盒,不覺望得呆了,只聽這翠裝少女又自撲哧笑道:“你看什么?”手腕一縮,將一雙似春蔥欲折的手,隱入袖里。
管寧不禁為之面頰一紅,心中雖然委屈,卻又不能分辯:“我不是看你的手。”
翠裝少女轉身走到床前,含笑又道:“可惜你不是武林中人,不然你見著我手上的這粒丹丸,準會嚇上一跳——”
腕肘一伸,纖掌突地電射而出,在這白袍書生下頜一拍一捏,巧妙地將掌心的丹丸倒入他的嘴里,翠袖微拂,轉過身來,若無其事地接著又道:“告訴你,現在我給你這朋友吃下的,就是名聞天下的黃山靈藥‘翠袖護心丹’,這種藥要采集七十二種以上的靈藥才能煉成,煉的時候,又要耗去七十二天的時間。我師父煉它本來以為可以解救普天之下的所有毒性的,哪知煉好之后,才知道這種丹丸只能護心,對于解毒卻沒有什么太大的效用,是以一共只煉一爐。”
管寧忍不住插口問道:“既不能解毒,為什么還能稱得上是名聞天下的靈藥?”
翠裝少女掩口一笑,道:“我說你笨,你真是笨得可以,這丹丸雖然不解毒,但是只要有它,普天之下任何一種毒性便無法攻心,毒不攻心,中毒的人就不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