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五歲的二福跟著爸媽要動身去肅北了，他的哥哥馬大福比他大五歲，已經四年級了。大福長大了，所以把他留在了家里，天還沒亮就去上學，中午留在學校吃奶奶烙給他的饃饃，下午放學回家就幫爺爺割牛草。

這天早上馬家盛兩口目送著大福小小的身軀消失在山路的拐角處，消失在夜色中，沈桂花便再也忍不住眼淚哭了起來，馬家盛也擦拭著眼角。

天太黑了，他們沒有看到大福稚嫩的臉龐上也掛著兩行淚，比他們的還長。大福一走過拐角，知道爸媽看不見他了，便墊著書包躺在了草坡上，這才敢哭出了聲。

大福還不知道，這一別將是五年。

當然，這時候二福還在夢里，在河畔抓著魚，沈家河漸漸流長。

二福每次夢到沈家河總能尿床，今天也不例外，又是一堆大大的尿跡。

目送大福去學校后，這三口人就啟程了。

二福從來沒出過河州，今天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戈壁灘、火車，還有被爸爸稱作風力發電機的大風車。

二福的五歲是最枯燥的一年，因為他太無聊了。

每天醒來，爸媽已經給他做好早飯去大常河壩摘紅枸杞了，出租小院的大門也已經從外面上鎖。

二福一個人玩著玻璃彈珠。他在墻角用磚頭畫了個圈圈，往里面放進三顆彈珠，退到兩步之外瞄著紅圈砸便是“神槍手”游戲；拿八顆不同顏色的彈珠擺在地上擺弄就是“七個葫蘆娃救爺爺”。也有時把小腦袋伸出鐵大門的柵欄望著馬路，只是異地他鄉，外面每一個人他都不認識。

他還喜歡朝墻根的螞蟻窩里撒尿，一泡熱尿完完全全地澆進去他才肯滿意地回到屋里。

中午掀開鍋蓋拿出媽媽留在大鍋里的花卷吃，咽不下去的時候就跑到院子里拉出水管對著水龍頭一陣咕嚕。

直到夕陽灑進走廊，馬家盛和沈桂花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馬家盛泡一壺茶，沈桂花就去廚房搗鼓晚飯，二福一會兒抱著爸爸的腿，一會兒湊到廚房。

夏天的日子可真長。

第二年的秋天，沈桂花帶著二福到鎮上買了書包、鉛筆和一個鐵皮文具盒。書包上印著一個大大的奧特曼，是沈桂花給他挑的，二福沒有看過《奧特曼》，只是幾乎所有小朋友們都背著這種書包。鉛筆盒是藍色的，里面印著乘法口訣，把鉛筆裝進去背到書包里就哐哐哐地響。

二福穿上了校服，領到了課本，正式踏進了源泉小學，也正式踏上了一條將要陪伴他十幾年的他也不知道歸途的路。

二福每天回到家也學著哥哥的模樣向爸媽問好，然后放下書包就往外面跑。他終于擺脫了枯燥無味的小院，墻根的螞蟻又開始重新忙碌起來。

現在他只知道上學比在家好玩，他交了好多朋友，甚至到后來一巷子的小孩他都基本認識，他愛上學。

沈桂花再也不用半夜起來給二福做早飯了，因為學校有營養餐，馬家盛給二福買了個大飯盒。星期一是羊肉湯，星期二是小米粥，星期三是黑米粥，星期四是大米粥，星期五的營養餐二福是最喜歡的，因為有一個饅頭，兩根火腿腸和一包牛奶。

源泉村沒有幼兒園，六歲的二福就已經是小學生了，學校離家只有幾百米，他每天可以起的很遲。

這天唐老師在黑板上寫下了一到九的數字，下面同學們模仿的很認真。二福最神氣了，他四歲就認識數字了。其他同學還在費力模仿的時候，二福就已經龍飛鳳舞地寫完了。

唐老師背著手走過一圈又一圈，最后在二福課桌前停下，看了看又指著二福的“丩”說：“這個‘4’不是這么寫的。”二福拿起本子認真和黑板上的對照，結果發現還真不一樣。

二福反駁說：“老師，‘丩’就是這樣的，我爺爺摩托的屏上就是這么寫的！”

唐老師耐心給二福糾正，奈何我這命里多坎坷的二福從小就好辯，一次一次的對唐老師反駁，只是最終二福也只好認命，在本子上工工整整地寫下了一個“4”。

那時候的二福喜歡爺爺的摩托，爺爺只要在院子里用腳踏點火，摩托一發出轟轟的聲音，二福就光著腳跑出來要跟著爺爺，爺爺只好等他穿好衣服，把他抱到摩托的油箱上。二福的兩只小手緊緊抓著后視鏡，小小的二福這一刻也變得高頭大馬。摩托慢慢提速，風吹在他臉上，二福喜歡這種感覺。

爺爺摩托顯示屏上換擋的時候會在八字格里顯示數字，爺爺每換一次檔就告訴二福這是數字幾，二福也是在那個時候認識了數字。

爺爺去集上的羊市場，二福就坐在太陽底下看大孩子們打籃球，爺爺走的時候會來操場找他；爺爺去找隔壁村的老頭們打牌，二福就在一旁和王老頭的孫女玩玻璃彈珠，爺爺有時候贏了錢，就會在回家的時候給二福買干脆面。一包干脆面五毛錢，里面還有一張小卡片，有鎧甲勇士的、光頭強的、喜羊羊的、賽爾號的、白雪公主的。二福喜歡把小卡片放進一個牛奶盒貯藏，離家去肅北時已經有小半箱子了。

二福五歲那年爺爺撞死了人。爺爺拉著一蘭駝苞谷去河州城賣，回來的時候從路口冒出一個醉鬼，騎著摩托撞在爺爺的蘭駝上把自己奪死了。因為爺爺是直行，而且速度很慢，所以對方判了全責。爺爺沒有負刑事責任，但還是拿了兩萬塊錢命價。傳統小農經濟經受不住打擊破產了，二福家背了一萬多的債。

馬家盛三口背井離鄉來到了一千公里外的肅北，這邊零工多，果然不出一年債務就還得七七八八了。

二?？粗咀由瞎すふ摹?”入了迷，不知不覺間兩行淚落到了本子上，數字已模糊不清。

二福想爺爺了，二福也想奶奶，二福想哥哥、想沈家河，想著那條長長的河，那里有小魚、蝌蚪，還有二福最害怕的癩蛤蟆。

那時候大福一放學回來就給二福講故事：《紙船和風箏》、《大象的耳朵》、《小紅帽》、《烏鴉喝水》，大福還告訴他，小蝌蚪長大就成了青蛙，青蛙長大就成了癩蛤蟆。從那以后二福再也不感覺沈家河里的小蝌蚪可愛了。

大福還喜歡給二福變魔術。奶奶房子里的白熾燈被灰塵蒙地發黃，大福兩只手交叉，兩根大拇指勾在一起，扇動著手掌，在昏暗的燈光下投影到墻上的就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鳥，二福開心壞了。

在二福的印象中，哥哥知道的永遠都比他多……

現在的大福已經五年級了，很少再有能欺負他的高年級同學。他適應了和爺爺奶奶生活，只是會在偶爾和爸媽打完電話的晚上躲在被窩里抽泣，但從來不敢讓別人知道。他想爸爸，他想媽媽，他想弟弟二福……

馬家盛幾乎每周都往大福爺爺的手機上打電話，每次和爺爺說完話都要大福接，大?？偸且荒槇詮姷爻娫捓镎f自己很好，他還會學著大人們的模樣問馬家盛：你們怎么樣，二福怎么樣。馬家盛也總回答他：很好。

可是后來爺爺電話里頭馬家盛的聲音越來越模糊，還伴著很大的雜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