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訓日子已塵埃落定,高朋罕見的放松了對班級的管理,可同學們卻自主的緊繃學習起來,那一周的烈陽與汗水,篝火的噼啪與歌聲,尤其是那堵高墻下肩踵相疊的攀登,已將九班熔鑄成一塊頑鐵。一種無聲的默契在課桌間流淌:下課鈴響,講題的身影仍隨處可見;疑難之處,總有援手及時伸出。
功夫不負有心人,開學考試,九班摘得全校桂冠。高朋在臺下笑得見牙不見眼,大手一揮,赦免了周末的課業。
唯獨陳途與我,漸行漸遠。這些日子,他常與后排幾個“吊車尾“廝混,伏案涂寫的姿勢成了定格。我憂心忡忡。高朋睥睨他的眼神已凝成寒冰,數次敲打:再不振作,便請出“培優班”。
我私下去找他說這件事,換來的總是那句:
“等等,再給我點時間。”
“等?“我氣結,“最好等到高朋親手把你掃地出門!”
言罷,我們不歡而散。
令人意外的是,葉原卻在之后的學習中展現出了驚人的數學天賦,在月考中,他的數學分數居然超過了章子珊,登頂班級!當然這其實更多要歸功于高朋對他比別人嚴苛數倍的小灶。
章子珊在第二學期末休學了一個多月,回來后便一蹶不振,榜首之位搖搖欲墜。
在她離開的日子,我常常在閑暇時會看著身旁空蕩的座位思緒如麻:對她,究竟是何心緒?是感激嗎?沒有她數月傾囊相授,我斷難躋身前十五。可為何她缺席時,那頰邊的酒窩、狡黠的笑靨,總在腦海揮之不去?
一股躁動在胸腔沖撞,欲破土而出,卻被自幼深植的規訓牢牢縛住。想說出口,靈魂深處的怯懦卻封住了唇舌。我思考著我對她之間究竟存在著怎么樣的一種情緒?是感激嗎?沒有她這些月的教導,我的成績根本不會擠進班級前十五名。
一天晚上,教室空寂,其他人都已回家,我在座位上修改未明白的數學題,眼角的余光卻瞥到陳途鬼鬼祟祟的走到了第四排,將一個藍色的筆記放進了不知是誰的書堆上。
“喂,你干嘛呢?”我沖他喊道。
“噓!”他竄到我身邊低聲道:“遞情書呢,你小點聲。”
“我覺得比起遞情書你更要多關心自己的成績!而且這會人家裴心月又不在,你遞給空氣呢?”我尖聲道。
“這不是怕尷尬嘛。趙三,我想通了,這事了結我就好好學習,我可不想真被發配到普通班,那樣就再也見不到你們了。那本筆記,你離得近,幫我多留意一下。”他鄭重地說。
“行,我看著點。”
第二天,等我到校時,那本筆記已經不見蹤影。座位上的裴心月正低著頭聚精會神的看著什么。
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也不知道這無聲的投遞,究竟會泛起怎樣的漣漪。
可很快我就發現了不對勁,接連一個星期那本筆記都猶如石沉大海。
就算裴心月要回信,也絕對要不了這么長時間!
陳途已經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數次來向我詢問。
“今晚...偷偷去看看?”我建議道。
陳途重重的點了點頭,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
當天晚上放學后,我和陳途躡手躡腳的折返了回來,燈光有些昏黃,教室里空無一人。
陳途走到那個位置上開始尋找,我也上去幫忙,一陣翻騰后,在如山的書堆下的夾層中,那本藍色的筆記終于淺淺的露出了一角。
陳途的手有些顫抖,他輕輕的拿起那本筆記,閉上眼想著什么。
終于,他把筆記遞給了我:“你幫我看吧。”
我接過,用手輕輕摩挲起筆記的封面,秀氣的楷體端正地寫著‘人生若只如初見。’
一頁,又一頁...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于看完了陳途寫的內容。
我的眼神有些復雜,陳途在這本筆記里總共寫了約兩萬字。他將情書分為了六個篇章,分別用第一人稱,第三人稱,文言,半文言,詩歌,白話來表述,其中每篇開頭結尾都附有一首詩,一闋詞。
他在末尾用十二個國家的語言寫出了‘我喜歡你。’
他說,明月不解離人痛,只獨戀,一人白頭。
他說,穿過四季冷暖,越過三生情長,只為再次與你相見。
他說,我真的真的好喜歡你。
我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眼角有些發酸,原來陳途從未放手過,他只是默默的看著,無聲的用筆將思念和喜歡鐫刻在了文字上。哪怕是軍訓最苦的日子,他也是拿著手電筒趴在床板上不停地寫著。為了把讓字更好看,他常常會低下頭問班里字跡好看的同學求字,不斷臨摹。別人只知道他在無所事事的練字,卻不知那一個個秀氣的字體下埋藏著的卻是青春最初懵懂的愛意。
一個連課文都讀得磕絆的少年,竟能為一個女孩,在數月間淬煉出如此滾燙而笨拙的浪漫。
我往后翻頁的手有些沉重,我不敢想象如果陳途被拒絕的話,究竟會變成什么樣!這份深深埋藏著的喜歡實在過于沉重。
我一張張的翻著,卻始終看不見回信。
忽然,我看到后邊的一頁滿是字跡,我迫不及待的端詳起來。
下一秒,我如墜冰窟,緊接著一股熱血便涌上腦袋。
干凈的紙上,赫然寫著幾行歪歪扭扭的字跡。
“雖有嘉肴,弗食,不知其旨也;雖有至道,弗學,不知其善也。是故學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強也。故曰:教學相長也。《兌命》曰“學學半”,其此之謂乎!”
她居然拿這本浸透心血的筆記,默寫課文!
我將筆記扔給陳途,陳途看了一眼后便呆立在了原地。
他不敢置信的不停往后翻著,紙業嘩然作響,可卻再無一個文字出現。
終于,他頹然地靠在桌子上,那本承載著他兩年青春和愛戀的筆記的從手中滑落。
他低沉的嗚咽起來,淚水無聲的從臉頰上滑落著。
忽地,陳途暴跳起來,一把的將那張寫著“雖有佳肴”的紙頁扯下撕了個粉碎,紙片如雪花般紛飛。
他一邊抬腳碾著已成紙屑的‘雖有佳肴’,嘴迸發出最惡毒的咒罵,其措辭之尖銳更是我聞所未聞,像是一條在斷了脊椎的孤狼在月下發出凄厲的嚎叫。
不知多久,他終于平靜了下來,抹干了眼淚,彎腰拾起被丟在地上的筆記,拍了拍上面的灰塵,然后將其揣倒了心口的衣服里。
“走吧。”他說,聲音嘶啞而空洞。
我看著陳途落魄的背影,一股兔死狐悲的寒意浸透全身,原來心底蠢蠢欲動的星火也徹底冷卻了下來。
不久,陳途離開了九班,主動調到了二十一班。
臨別時,他擁抱了我,并叮囑:“兄弟,好好學,將來...在一高等我。”
我忍著快要落下的淚水,狠狠的往他肩膀上揍了一拳。
回頭望去,那個短發的女孩如從前那般,側臉對著窗外,怔怔出神
只是,一切都已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