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里，那若有若無的、鐵銹般的血腥味，固執地縈繞著。

利威爾猛地轉過身，不再看艾爾文。他背對著篝火，面朝墻內那片在黑暗中閃爍著零星燈火的方向。

夜風吹起他墨綠色的斗篷下擺，獵獵作響。

“嘖。”一聲短促而冰冷的音節從他唇間擠出，帶著千鈞的沉重，砸碎了兩人之間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沒有回頭，聲音低沉地穿透夜風：“……知道了。”

他沒有說更多。

沒有安慰，沒有承諾。

但那句“知道了”，仿佛承載了所有未盡的言語和沉重的決心。

他邁開腳步，黑色的身影迅速融入廢墟的陰影之中，如同融入黑夜本身，朝著防御工事的方向走去，步伐依舊穩定而迅速，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猶豫的決絕。

篝火旁，只剩下艾爾文一人。

火焰在他深藍色的瞳孔里安靜地燃燒，映照著那張平靜得如同大理石雕琢而成的臉。

遠方，墻外曠野的深處，又一顆綠色的信號彈尖嘯著升空，在濃墨般的夜幕中炸開一團刺眼的光芒。

那光芒瞬間照亮了大地猙獰的輪廓，照亮了遠處如同鬼影般移動的士兵身影，也照亮了艾爾文手中那方深色手帕上，更加清晰、更加刺目的暗紅污跡。

光芒只持續了一瞬，便迅速黯淡、熄滅，重新將一切交還給更深的黑暗。

艾爾文緩緩閉上眼，身體向后，更深地陷入冰冷的墻壁。

篝火的暖意似乎無法穿透他周身彌漫的、源自生命核心的寒意。

只有那微弱跳動的火光，還在他緊閉的眼瞼上投下最后一點晃動的、溫暖的光斑，如同風中殘燭，倔強地燃燒著，對抗著無邊無際的、冰冷的永夜。

黎明的第一縷灰白，如同稀釋的牛奶，悄無聲息地滲入希甘希納區廢墟的輪廓。

空氣中彌漫著冰冷的潮氣和淡淡的硝煙味，取代了昨日濃重的血腥與焦糊。

徹夜未眠的士兵們依舊在各自的崗位上，警惕的目光掃視著墻外那片逐漸褪去墨色的荒原。

他們臉上帶著深深的疲憊，但動作依舊利落，眼神在熹微的晨光中顯得格外專注。

昨夜兵長離去時那無聲的沉重，像一塊巨石壓在每個人心頭，卻也激發了一種更為深沉的、近乎悲壯的堅韌。

內門方向傳來一陣持續不斷的、沉悶而有節奏的聲響。

那是米可班組織起來的民眾，正在開始清理通往瑪利亞之墻道路上的巨大障礙。

鐵錘敲擊巨石的鏗鏘，繩索拖曳重物的摩擦，號子聲在清晨寒冷的空氣中傳播開去。

這聲音，象征著一種新的力量——重建的力量。

艾爾文坐在原地，背靠著冰冷的斷壁。篝火早已熄滅，只剩下一堆灰白的余燼，在晨風中偶爾飄起幾縷細弱的青煙。

他閉著眼睛，仿佛在沉睡，又仿佛只是疲憊到了極點。

晨光落在他毫無血色的臉上，那是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如同被過度漂洗的紙。

眼下的烏青濃重得化不開，深陷的眼窩如同兩個陰影的漩渦。

然而，當腳步聲靠近時，他那雙眼睛倏然睜開。

深藍色的瞳孔里沒有初醒的迷茫，只有一種如同淬火寒冰般的清醒，銳利依舊，仿佛能穿透人心。

只是那銳利的光芒深處，燃燒著一絲難以掩蓋的、生命被過度透支后留下的微弱余燼。

利威爾站在幾步之外，手里拿著一個軍用水壺和一個用油紙簡單包裹的硬面包。

他看了一眼艾爾文那比昨夜更加灰敗的臉色，什么都沒問，只是走上前，將東西放在他手邊的石頭上。

“米可那邊有消息了。”利威爾的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情緒，“第一批青壯勞力已經組織起來，正在清理希甘希納通往瑪利亞墻主路上的大塊殘骸。

下午能開始往瑪利亞墻內運送第一批工具和種子。”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艾爾文那只放在膝蓋上、依舊戴著白手套的手，“韓吉的清掃部隊在墻外十五公里處建立了第一個臨時補給點，沒有發現大型巨人集群活動的跡象。”

艾爾文靜靜地聽著，晨風吹起他額前幾縷失去光澤的金發。

他微微點了點頭，動作輕微得幾乎難以察覺。

“很好。”他的聲音比昨夜更加沙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按計劃推進。”

他伸出手，拿起那個水壺。擰開壺蓋的手指，帶著一種無法完全抑制的細微顫抖。

他喝了一口水，動作緩慢而克制。

放下水壺時，他拿起那個硬面包，卻沒有立刻吃，只是握在手里，目光投向遠方瑪利亞之墻那在晨光中逐漸清晰的、巨大而殘破的輪廓。

“新世界的火種……”艾爾文低聲重復著昨夜的話，聲音輕得如同囈語，只有近在咫尺的利威爾能夠勉強捕捉。

那聲音里沒有自得，只有一種沉甸甸的、如同背負著整個世界的責任，以及一種近乎虛無的疲憊。

他的目光穿過廢墟，仿佛看到了墻內那些正在被喚醒、被組織起來的人們，看到了墻外士兵們正在用生命開拓的安全區，看到了瑪利亞之墻內即將被重新翻開的、荒蕪的土地。

利威爾沉默地站在一旁，看著艾爾文那在晨光中愈發顯得單薄的身影。

他灰色的眼眸深處，那翻騰了一夜的復雜情緒，此刻沉淀為一種冰冷的、堅硬的決心。

他什么也沒再說，只是轉身，走向防御工事的方向，去巡視那些徹夜未眠的士兵。

他黑色的背影在灰白的晨光里，像一把即將出鞘的、沉默的利刃。

艾爾文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遠方瑪利亞之墻的方向。

那里，在朦朧的晨曦中，似乎有一點極其微弱的反光閃動了一下——或許是士兵頭盔的反光，或許是剛剛開始清理的某塊金屬殘片。

那微弱的光芒，在艾爾文深藍色的、仿佛正被內部黑暗吞噬的眼眸里，短暫地映出了一點細小的、跳動的光斑。

如同風中殘燭，最后一點倔強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