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團長基斯·夏迪斯佇立于一片相對開闊的高坡上。

風卷起他早已花白的鬢發和同樣被歲月染上風霜的墨綠斗篷下擺。

他粗糙而布滿皺紋的手緊緊握著韁繩，胯下的老馬打著鼻息，似乎也感受到主人內心的波瀾。

他深陷的眼窩如同兩口干涸的古井，目光卻穿透翻滾的煙塵，死死地投向那片更廣袤、未知而危險的——墻外的真正世界。

他的身后，沉默地列著三百余名調查兵團士兵。

這是一支混雜的隊伍。

其中有跟隨他經歷無數次絕望遠征、早已染上風霜的白發老兵。

也有剛從訓練兵團補充上來、眼神里還殘留著對剛剛發生的地獄景象驚魂未定的菜鳥。

更多的，是那些面孔既不很年輕也不算蒼老，在無數次墻外犧牲中挺過來的中堅力量。

他們的裝備五花八門：立體機動裝置有的磨得油亮，有的帶著明顯新換的零件；馬匹有的精壯，有的瘦弱；甚至還有臨時征用的、套著騾子的運輸車，上面裝滿了簡易帳篷和標記用的石灰袋。

疲憊深深刻在他們臉上和身上的每一處褶皺里，但此刻，當他們順著基斯的目光望向地平線那被煙霧遮擋的遠方時，一種迥異于城門口血戰后的恐懼與麻木的情緒，在他們渾濁或閃亮的眼瞳中悄然升騰——那就是調查。

“清點人數。”基斯的聲音嘶啞低沉，像一塊被沙粒磨礪過的鐵。

他對身邊的副官說。

副官立刻策馬在小隊間穿梭，清點核對。

“報告團長！第一序列，應到八十七人，實到八十七人！四翼型前進序列整理完畢！”

“報告！第二序列！應到九十六人，實到九十二人！四個重傷無法行動已交由后撤醫護！索敵小隊配置完畢！”

“第三序列輜重與警戒！應到八十一人，實到七十六人！補給箱編號B27，D9，C15破損已棄！警戒哨布置坐標確認！”

聲音此起彼伏，帶著戰場特有的粗糙與效率。

基斯微微頷首。

他緩緩抽出馬鞍旁插著的一根標尺般長短的金屬桿，頂端的三角旗幟早已破舊不堪，上面的鷹翼徽記磨損得僅剩輪廓。

他將旗幟桿指向西北方向那片未被戰火徹底燒盡、隱約還能看到干枯灌木輪廓的丘陵起伏地帶。

“看到那棵燒焦一半、樹冠像被巨人咬了一口似的歪脖子松樹了嗎？”他用旗幟桿指向視野盡頭一個小黑點。

老兵們瞇起眼，幾個新兵緊張地墊著腳張望。

“記住它。那是我們的第一個坐標。第一序列，左前三十度角，扇形慢速推進，目標丘陵西側土包。掃蕩視野內所有能動的、超過馬車輪子大的東西。格殺勿論。第二序列，從丘陵東側緩坡包抄。保持低伏。第三序列居中，負責標記道路、水源和發現的所有異常點，警戒側翼。”基斯的聲音沉穩有力，精確得如同在棋盤落子。

任務非常明確——夏迪斯的目標是展開針對性的調查行動，探測瑪利亞墻外特定區域的巨人殘存密度與種類分布，徹底評估這場惡戰后墻外世界的短期安全系數。

“出發。”基斯的聲音不高，卻如同投石入水。

三百余名士兵無聲地動了。

馬蹄踏地聲由疏轉密，很快匯成一股滾滾向前的鐵流，帶起一片煙塵，如同離弦之箭，射向那片未知的焦土。

留下豁口內外仍在清理、圍剿、和布置的喧囂聲漸漸遠去。

老團長挺直了腰背，他那身經百戰的身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仿佛一道通往過去的沉重橋梁，卻固執地指向未來。

……

西南扇區的焦土化作了沸騰的機械熔爐。

三臺被巨人啃噬得支離破碎的蒸汽機車殘骸，如同報廢的遠古巨獸骨骼，歪斜地支棱在渾濁的空氣里。

斷開的傳動軸裸露著鋸齒狀的撕裂口，軸承扭曲如麻花，破損的汽缸縫隙還在絲絲縷縷地泄漏著滾燙的蒸汽。

韓吉·佐耶便是這地獄熔爐的心臟——她幾乎是踩在一具被削掉了大半截的巨人殘肢上，身形靈活地在一堆焦黑扭曲的齒輪堆、斷裂活塞桿與炸裂的鉚釘雨中跳蕩。

汗水混著臉上的油垢和灰燼，在她額頭和顴骨上沖刷出幾道泥溝，再一綹綹地粘在皮膚上。

唯一還掛在臉上的右邊鏡片布滿蛛網裂紋，左鏡腿徹底斷開，僅靠一根油膩的布條草草系在耳后。

但這絲毫沒有阻礙她那近乎燃燒的目光透過裂紋死死鎖定每一個動作節點。

“軸！死透了的軸還不如一根燒火棍！”她嘶啞的咆哮壓倒了鐵錘敲打鋼鐵的鏗鏘，“去找！輪機艙后面！第四號蒸汽泵！把那根備用軸承連桿給我抽出來！操！不行就用那截斷掉的鐵軌！削尖一頭！”

她吼叫著，突然一個箭步從歪斜的齒輪堆頂躍下，凌空翻身落在一頭龐大的、剛被拖拽過來的巨人尸骸旁。

雷槍炸毀了它左側整個膝蓋以下的部分，斷裂的骨茬沾著發黑黏稠的肌腱組織液暴露在空氣中。

巨人尸骸呈現出一種令人作嘔的、浸泡了桐油般的灰黃皮色，皮膚粗糙堅硬，布滿了彈孔與撕裂的豁口，濃烈的腐敗甜腥混合著鐵銹味兒撲面而來，熏得周圍士兵臉色發白。

“就是這兒！”韓吉幾乎撲了上去，布滿油污的巴掌狠狠拍在巨人尸骸粗壯無比的大腿股骨末端——那巨大的股骨髁突像一個天然的、棱角分明的巨大金屬軸承座。

“看見沒？！天然基臺！快！”她一邊喊著，一邊用手中那根從廢鐵堆里硬扒出來的、帶爪鉤的鋼管猛力戳劃巨人大腿骨側面的皮肉，標出幾個焊接點。

“鏈條！把絞盤鏈條拖過來繞它兩圈！焊死！再切兩塊履帶甲板塞在縫隙里！當楔子打牢！”

幾個赤裸上身、古銅色皮膚上布滿汗珠和黑灰的工兵喘息如牛，合力拖拽著沉重得令人牙酸的鐵鏈和臨時切割下來的履帶板。

鏈條帶著倒刺的環節咔噠作響，死命勒進巨人腿上那層堅硬發硬的灰黃皮膚，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和緊繃聲。

他們用撬棍暴力撬開縫隙，將粗糙的履帶板蠻橫地嵌入骨縫與鏈條之間，再用大號螺栓配合巨大的手搖鉆孔機吱嘎作響地在巨人堅硬的股骨外緣強行鉆出嵌入孔！

每一次鉆動都帶下簌簌的骨粉和皮屑，空氣里彌漫著骨粉、焦皮和電焊熔鐵時特有的刺鼻金屬蒸汽味道。

“快！炮！把那截‘大號煙囪’架上來！”韓吉指著遠處由一群肌肉虬結、青筋暴跳的炮兵用滾木和繩索拖曳過來的巨大臼炮底座——頂端的炮管只剩焦黑的半截斷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