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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日暮山風吹血腥

清朝順治二年仲夏的一天。

黃昏時分,落日余暉殷紅似血。

在鄂東南荒僻的山野中,剛剛發生了一場惡戰,疲于奔命的大順軍女營遭遇滿清鐵騎追殺,激戰之后,八百多名年輕女兵血濺沙場,全營覆沒。

山野里到處是血,到處是被戕戮的尸首。那些陣亡的女兵,有的被剝的渾身赤條精光,有的割去了首級,剜掉了雙乳。一些自盡的女尸,腹腔插著冰涼的尖刀。此情此景,不由讓人想起那凄慘的詩句:積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空谷寂寂,怪石嶙峋,山頭上映現的晚霞,仿佛涂抹了一層殷紅的血色。一陣陣山風吹過,難聞的血腥味在空氣中彌漫,在山野中飄散。

山坡下一條溪流汩汩流淌著,溪水溶入人血,從高處望去,仿佛飄動的紅綢帶。山坡巖石間,生長著一蓬蓬生命力極強的還魂草,由于天旱如火,顏色有些兒枯黃。那一蓬蓬卷縮起來的葉脈,猶如一只只握緊的拳頭,每只拳頭上都濺染了鮮血,在山風中不停地搖動著,似乎在發出吶喊,要復仇,要雪恨!

咴咴……

沉寂的山野中,突然傳出戰馬長嘯嘶鳴,在空谷中久久地回響,聽起來格外悲切,格外蒼涼,令人蕩氣回腸。

那是一匹毛色青白相雜的駿馬,此刻正守候在一堆女兵死尸前,不停地用前蹄蹴著干硬山土。戰馬旁邊有株半枯矮樹,一個青年女兵僵倚在樹干旁,雙手緊緊地抱著戰旗。她的身上插滿了羽箭,雙眼瞪得溜圓溜圓。

殘陽西墜,暮色蒼茫。玉驄馬再次發出了凄厲的嘶鳴。

忽然,死尸堆蠕動起來,從縱橫雜亂的肢體中伸出了一雙血掌。

那雙血掌艱難地移動著,推開覆壓在身上的尸首,接著,探出了一張沾滿血污的面孔。借著慘淡月光可以隱約分辨,這是一個年輕女子,雖然紅帕散亂,云鬢不整,但長發下那雙烏黑明亮的眸子,宛如夜空中閃爍的星星。

這個女子名叫李翠微,是大順軍女營制將軍,也是這場慘烈交鋒中唯一幸存者。她中創之后,因廝殺力竭而昏厥,若非眾位姊妹臨危之際舍命掩護,縱使有三頭六臂,也難以僥幸逃脫這次劫難。

翠微雙手柱劍,搖搖晃晃想要站起來,感覺腳底仿佛踩著一團棉花,雙腿一軟,身不由己又跌倒在地。她在死尸堆中艱難地爬動著,尋找著,摟抱著女兵們尸身,注視著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發出痛徹心扉的呼喚。

整個山野仿佛變成了恐怖的屠宰場,四下里除了一陣緊似一陣的風聲,還有草葉發出的窸窣聲,竟然沒有一個女兵回應。

翠微艱難地爬動著,呼喚著。雙膝磨出了鮮血,嗓音逐漸變得喑啞,山野里依然沒有人吱聲。她平時聽慣了姊妹們的歌聲、笑聲和嬉鬧聲,聽她們幽幽吐訴衷腸,聽她們開懷咯咯暢笑。眼下她們似乎全都睡著了,靜靜地長眠在遠離家鄉的山野里。這種氛圍簡直太可怕了,恐怖的令人發瘋抓狂。

翠微扶著一株小樹站了起來,身上的猩紅披風已經撕破,被山風一吹不停地飄舞著。箭衣上的血跡依然未干,那上面濺有清兵的膻血,也有自己傷口流出的鮮血。她借著清冷月光移目四顧,眼前景象簡直不堪入目,到處都是橫陳的死尸、倒斃的戰馬和丟棄的甲杖,血腥氣味在山野里飄散。不遠處草叢中閃爍著數點幽幽綠光,忽然間傳來凄厲瘆人的長嚎,那是饑餓的野狼嗅到了血腥味。

翠微感覺心如刀絞,悲痛萬分。天呀!全營已盡數覆滅,姐妹們全都為大順朝壯烈捐軀。她雙眼發酸,淚水如串珠般灑落。

想到旬日之前,當滿清大兵逼近武昌時,父皇決定進行戰略轉移。二十萬大順軍匆匆撤出江城。在南下途中,翠微率領的女營一直隨同老營行動。沒想到數日前一個深夜,大順軍突然同躡蹤而至的清軍遭遇,一場激烈惡戰過后,女營被沖散,從此同老營失去了聯系。

萬萬沒有料到,今日午后在這處荒寂的山野里,人困馬乏的女營又突然遭到清軍鐵騎襲擊。八百女兵已盡數陣亡,只剩下自己伶仃一身,有何顏面再去見父皇?思來想去,不如一死了之。倘若有陰曹地府,翠微定然到泉臺招集部屬,帶領陰兵討伐清軍,在冥冥中助父皇一臂之力,重新收拾河山。

想到這里,翠微將長劍橫架在粉頸上,哽咽道:“父皇,你在哪里呢?女兒如今已經山窮水盡,實在獨力難支呀!但愿父皇今后多多保重,帶領大順將士復興大業。女兒雖不能盡孝,卻不能不為大順盡忠。”

翠微說罷,揮起利劍朝脖頸抹去,忽然感覺右臂好似被牽扯住了一般。扭頭看時,原來玉驄馬正站在身旁,用嘴緊緊咬住自己的衣袖不松。那馬似乎極通人性,眼皮接連眨動了幾下,眼角竟然淌出了淚水。

翠微不由得心中一陣顫動,伸出手去輕輕撫摩駿馬額頭。玉驄馬忽然昂起頭來,前軀騰空豎起,沖著云天咴咴長嘯。那嘶鳴聲響遏行云,在夜空中顯得格外激越,格外悲切,格外攝人心魄。

翠微猛然間清醒過來。幾年來她和玉驄馬結下了深厚感情,一起走過了風風雨雨,荊荊棘棘;一起沖鋒陷陣,斬將奪旗;一起出生入死,血灑沙場。想想那些畫角連營,金戈鐵馬日子,大順女營何等威風,何其雄壯。她永遠忘不了去年三月十九日情景,窮途末路的崇禎帝在紫禁城煤山投繯自盡,大順軍浩浩蕩蕩開進北京城。作為女營一名年輕將領,她坐跨玉驄馬,意氣風發地行走在大軍前列。令人難以意料的是,四月三十日風云突變,明朝關寧總兵吳三桂竟然變卦,勾結清兵殺入山海關,京城頓時風聲鶴唳。

古話說一物降一物,父皇為了阻擋清軍入關,親提大軍前去迎擊。沒料到山海關大戰竟一敗涂地。面臨強敵壓境,父皇只得放棄北京退守陜西,翠微隨同大順軍主力困守西安。自從離開京城后,形勢急轉直下,清軍輕易占領北京,隨即派遣英親王阿濟格、豫親王多鐸兵分兩路,尾追不舍。大順軍觸了霉頭,居然接連失利,節節敗退,河南淪陷,山西淪陷!接著關中東大門潼關失守,陜北重地榆林和延安相繼被圍,告急文書猶如雪片般飛來。為了擺脫危境,父皇帶領大順軍撤離西安,千里迢迢向湖廣轉移。

翠微帶領女營隨同老營行動,從藍田、內鄉、鄧州、襄陽直至武昌,一路上大小戰斗不下百次,人不下馬,馬不離鞍,經歷了血雨腥風和刀林箭雨洗禮。大風大浪都咬牙挺過來了,為何今日卻要自尋短見,難道想以一死來解脫?捫心自問,這樣做對得起生身之父嗎?對得起壯烈捐軀的姐妹們嗎?對得起形影相伴的玉驄馬嗎?不,俺不能這樣窩窩囊囊尋死,俺要去尋找老營,尋找父皇!重整旗鼓,替死去的姐妹們報仇雪恨!

想到此處,翠微忽然覺得渾身熱血沸騰,她雙膝柱地,握緊霜月劍,遙指夜空盟誓:“皇天在上,神靈明鑒,李翠微同韃虜不共戴天,今生今世,誓與大順將士同生死,共患難,打出一個朗朗乾坤。海可枯,石可爛,報仇雪恨之心不可轉,縱然馬革裹尸,絕無反顧!”

誓畢收劍入鞘,揮袖拭干淚水。翠微雙手摟住玉驄馬脖頸,將面頰貼著戰馬額頭溫存片刻,然后牽起馬韁,緩緩朝山坡下走去。她在小溪邊掬水洗凈面孔上血漬,理理云鬢,抖落身上征塵,然后跨上坐騎離去。

風更緊了,烏云遮住了彎月。

天際傳來殷殷雷聲,叢林鼓蕩,深壑轟鳴。夜幕下翠微緩轡前行,天色變的益發漆黑,道路愈加崎嶇難行。忽然,頭頂上方唰地掠過一道閃電,猶如利劍劈開濃厚的陰云,接著豆粒大小的雨點噼噼啪啪傾瀉下來。

翠微離鞍下馬,牽著韁繩冒雨行進。渾身已經淋透,傷口讓冷雨一澆,猶如刀割一般疼痛。走著走著,忽然發現前方不遠處透出一點燈火,想來必是一處山居人家。翠微鼓起余力,朝著亮光閃爍處奔去。

發出燈火的地方是一座尼庵,名曰蓮花庵。后面緊靠懸崖,山門前是條黑咕隆咚深澗,怪石嶙峋,山洪奔瀉。庵子兩旁修竹叢生,掩隱著破敗山墻。

翠微牽馬步過石拱橋,踏上石階來到山門前。由于年久失修,山門已經破敗不堪,昏暗的燈火從門板裂縫中透出。翠微貼著門縫朝里面張望,見廂房亮著燈光,屋子里有人正喁喁交談,不時傳出婦人浮浪的笑聲。

翠微感覺渾身發冷戰栗,將上衣和長發上雨水擰干,伸手抓住大門上的鐵環拍打起來。廂房里的人聽到叩門聲,噗的一下吹熄了燈火。

翠微等待片刻,不見有人過來開門。心中暗忖,這兵荒馬亂年頭,又將近夜深時刻,興許尼姑膽小,不敢給生人開門。于是又用力拍打了幾下,提高嗓門喊道:“師父,萬望以慈悲為懷,行行方便。”

這時廂房里忽然傳來呵斥聲:“何處來的歹人,這樣不懂規矩,深更半夜啰唣驚擾?識趣的,快快走開!”

翠微婉言央求:“師父,俺是正經姑娘家女兒身,只因躲避兵亂,一時走錯了路徑,饑寒難當,懇請師父發發慈悲,容留小女子在寶庵借住一宿。”

廂房里人沉吟片刻,點燃了燈燭。隨著房門發出吱呀響聲,從里面走出兩個尼姑,撐著油紙傘,挑著燈籠移步過來。其中一個依然絮絮叨叨:

“既然是正經人家,怎么不曉得佛家規矩?我這里是梵堂凈室,原容不得生人投宿,若壞了比丘尼戒行,罪孽深重,要投阿鼻地獄的。”

翠微心中暗自發笑,你我都是女人身,怎么就壞了你的比丘尼戒行。她隔著門縫仔細張望,只見挑燈籠的是個年輕尼姑,雖然身著粗布僧衣,卻長得面目清秀,眉眼間顯現幾分風騷。旁邊那個打傘的尼姑,年紀約莫三十歲左右,生得高高大大,白白胖胖。

尼姑將山門打開,舉起燈籠細細照看。那白胖尼姑緊緊盯住翠微,一雙火辣辣目光在她面孔上掃來掃去,笑道:

“果然是個俊俏標致黃花姑娘。休怪貧尼說話難聽,這兵荒馬亂年頭,你不在家中閨房待著,深更半夜在荒山野地亂竄,可見也不是守規矩奉禮法的正經女子。要是讓強盜掠了去,豈不破了玉石般身子。”說畢,掩口哧哧直笑。

翠微聽了,頓時生出幾分惱怒,暗罵道:禿驢狐精,八成是你身子不正,把人都想歪了看扁了,真是狗眼看人低。本想發作,繼而一想,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頭。何況自己來歷不明,深更半夜貿然闖到尼庵投宿,人家能不提防嗎。于是放下身段婉聲懇求:

“師父,救人一難,勝造七級浮屠。你就發發慈悲,留小女子避避風寒,有熱湯熱水隨便賞些,來日俺一定報答,修葺寶庵,粉飾金身。”

“呦呦呦!聽這口氣,倒是有銀子主。”白胖尼姑正要引翠微入門,忽然發現她腰間掛著佩劍,身后還牽著一匹鞍韉俱全戰馬,頓時生起疑心。忙挑起燈籠朝四下里照看,神色緊張地發問:

“既然是良家女子,為何這身裝束?你會使用兵器,還會騎馬?聽口音又不是當地人。快說實話,究竟從何處來,到何處去,做何勾當?”

“師父多慮了,小女子乃關中人氏,是闖江湖走四方的伎人,平日靠走馬賣解為生。數日前雜耍班子取道蘄州,不想半路被滿清兵沖散,俺人地生疏,迷失方向,所以流落到這里。”

白胖尼姑打消疑慮,輕嘆了一聲,握住翠微手說道:

“你一個女孩兒家,細皮嫩肉,漂泊在外,實在可憐。這路上山高水低,極不安寧,倘遇不測,豈不白白丟了身家性命。佛家普度眾生,以行善為本,你就隨貧衲進來吧。”

兩個尼姑引翠微來到佛堂后邊一個僻靜房間,點燃了燈燭。翠微打量房內陳設,見里面擺放著一張竹榻,疊放著被衾鋪蓋,張掛著薄紗蚊帳。竹榻對面條幾上放著香燭木魚,還有幾冊發黃經卷。

白胖尼姑說道:“姑娘,深山野庵,沒可口肴饌接待你,將就用些粗茶淡飯充充饑吧。”于是吩咐年輕尼姑:“妙慧,快去灶間取齋飯來,再煎碗姜湯。別忘了拴好馬匹,添些飼料。”

妙慧瞟瞟白胖尼姑,欲言又止,悄然離去。

這時白胖尼姑親親熱熱走向前來,雙手拉住翠微靠近燈前,上上下下又將翠微打量了一番,口中嘖嘖稱贊:

“阿彌陀佛!好生標致女娘,就像佛堂里供養的觀世音菩薩一般。那曲兒里唱的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敢情比方的就是你不成?”

翠微被尼姑盯得不好意思,憑直覺感到,這是一雙久慣風情眼睛,目光異樣又火辣。翠微想把雙手抽出,不料竟被她攥得緊緊的。心中暗想,這尼姑有些過分親熱,舉止又顯得輕浮,看她這副模樣,也不是守本分的正經貨色。好在你是婦人身,量你有踢天弄景本事,身上也長不出那話兒,奈何不了俺,倒要看看你如何成精成怪。想到此處,不由暗暗發笑。

白胖尼姑盯了良久,依然不肯將目光從翠微身上移開,神色漸漸顯得有些曖昧,笑聲有些失態,言語有些輕薄:

“姑娘,看你這腰身,恰似風擺楊柳;看你這臉蛋,能吹彈得破。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跑,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流。貧衲要是個爺們,一定脫下這件衲衣還俗,同你做一對夫婦。”

翠微聞言,心中著惱,便用不冷不熱口氣挖苦道:

“師父,你說這些調戲言語,難道就不怕玷污菩薩?你這里是梵堂凈室,若壞了戒行,就不怕投入阿鼻地獄?既然六根未凈,何苦要削發出家?”

白胖尼姑聽了一怔,立即尷尬笑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貧衲只是同你耍笑。常言道,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頭,千萬莫要介意。”

直到這時,才發現翠微衣上沾著斑斑血跡,急忙吃驚問道:

“如何弄成這般模樣,姑娘可是中了刀槍創傷?”

翠微淡然一笑:“哦,路上遇見幾個打劫的強盜,不知死活,聲言要同俺做一場夫妻,被俺揮劍打發到了閻羅殿。”

“豬八戒想吃天鵝肉,該殺!該殺!”白胖尼姑發出嘿嘿訕笑,接著又討好地說:“姑娘,你傷得不輕,貧僧會推拿按摩,對跌打損傷極為有效,不妨為你行行氣,活絡活絡筋骨。”說著,便將雙手按到翠微肩頭。

翠微一時猶豫起來,想要發作,怕違逆了人家好意,顯得不近人情。如果任由她捏捏摸摸,心中又極不情愿。她吃不準,這尼姑葫蘆里到底是啥藥。

正在這時,妙慧端著齋飯走了進來。見白胖尼姑正想對翠微動手動腳,不由朝她狠狠剜了一眼。接著笑道:“天大佛大,吃飯事大。人家姑娘又饑又乏,用罷齋飯該早早安歇才是。師兄吔,你要推拿,等到明日也不遲嘛。”

白胖尼姑趕緊接過話頭:“正是正是。姑娘,你鞍馬勞頓,元氣耗損,吃罷飯早些安歇了吧。要是不嫌棄貧庵簡陋,就請寬住幾日,將養將養身體。”

翠微早已饑腸轆轆,道聲多謝。見尼姑掩門離去,便風卷殘云吃了起來。

兩個尼姑回到廂房之后,妙慧突然改換了一副面孔,只見她杏眼圓睜,玉齒緊咬,伸手揪住白胖尼姑耳朵,用力擰了起來。

白胖尼姑頓時痛得齜牙咧嘴,吱呀直叫:“姐姐!心肝菩薩!究竟何故惹你氣惱?快些丟手,耳朵扯掉了可粘不上去。”

“賊花驢,你那花花腸子,當別人不知道。你一蹶腚,老娘就知道你要放啥屁屙啥屎,你吃著碗里的,還看著鍋里的。老娘這幾日腰痛肩膀酸,你不曾推拿按摩,反倒向生人獻殷勤,當心聳死!”說著又用力扭擰。

“唉喲喲……痛死我了!嫡嫡親姐姐,有你整日整夜伴著,我哪里還有那個賊心。就是有賊心,也沒賊膽呀。”

“放你媽媽的狗臭驢糞屁!老娘都看見了,你那雙色眼,恨不得將那女子吞下肚;那張抹了蜜嘴巴,真會撩撥挑逗。還有那雙發癢爪子,只想摸摸捏捏。死鬼!你就是那饞貓,聞見腥味不要命,老娘眼里可揉不得半點沙子。”

“姑奶奶,小聲點,別讓那女子聽見。”白胖尼姑急忙去掩她的口。

妙慧用力將手掰開:“老娘偏大聲,讓你賊花驢現出原形!”說著眼中擠出幾滴淚珠:“當初你走投無路,若不是老娘將你收留,哪能活到今日。”

白胖尼姑急忙雙膝跪地,抱著妙慧雙腿說:

“求求你千萬別生氣動怒。我就知道,你這醋壇子一旦打翻,刀架在脖頸也難回頭,陳芝麻爛谷子都翻出來。心肝好姐姐,你把人生生冤枉死了,還有哪個體貼你?摟你抱你親你吻你?到時候啊,只怕你這風流師姑想做也做不成了。把人活活慪死了,落下你孤零零一個,獨守空庵,獨眠冷榻,鴛鴦夢難續,相思淚長流,只怕后悔也來不及了。”

聽了這番話,妙慧醋意雖然未消,口氣卻緩了下來:“偏生你這張嘴巧似八哥,哄死人不用償命。那女子生得如花似玉,你能不眼饞心動?”

“我要動半點邪念,頭上生瘡,腳底流膿,爛了褲襠里那條命根!”

“不許胡說!”妙慧伸手捂住白胖尼姑嘴巴。笑道:“看來,你那良心還沒全讓狗吃了,心窩里還有老娘。”

“好姐姐,心尖肉,我恨不得扒開心來讓你看個明白。在我眼里,你就是下凡的嫦娥,王母娘娘身邊的許飛瓊,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西施王昭君,長得不如你俏麗,貂蟬楊太真同你相比,也缺少幾分風騷,幾分纏綿,幾分風月。”

咯咯咯咯……妙慧忽然發出一串開心又騷情笑聲。用指尖輕點著白胖尼姑腦門說:“心肝哥哥,你說得真甜,真動聽,真會哄人,我讓你調得迷魂湯灌迷糊了。雖然都是滿口謊話,可我偏生愛聽這些胡言亂語。”

白胖尼姑見妙慧醋意全消,就勢將她攬入懷里,伸出嘴巴,好似雞啄米親吻起來。然后又將她輕輕抱起,橫陳在竹榻上推拿按摩。妙慧咯咯蕩笑不止,隆起的胸脯不住地顫動,用雙手緊緊勾住白胖尼姑脖頸。二人交纏在一起,恰似長蛇吐信,來來往往,品咂的吱唧有聲。

癲狂過后,胖大尼姑突然翻身坐了起來,神秘兮兮地說:

“剛才只因你醋意發作,險些壞了爺的大事。”

妙慧不解其中緣故:“看你這副神神道道模樣,怎么就壞了大事?”

“你哪里知道,我剛才之所以同那個女子親近,一是想探探底細,二是將她穩住。依我觀察,這個女子非同一般。”

“難道你看出了破綻,這女子不是流落藝人?”

“哈哈哈哈!爺這雙眼睛雖算不上火眼金睛,也稱得上久閱世故,看人決不會走眼。這女子才二十出頭,卻天生一副孤膽,深更半夜竟然獨身在深山野嶺行走。看來她不但膽子大,工夫也相當了得。你看她穿戴,外罩猩紅披風,腰裹軟甲,分明是行伍裝束,有哪個江湖藝人這身打扮?她身上掛了彩,壓根不是跌打損傷,分明是廝殺時留下的刀槍創傷。再聽她說話,夾雜著陜北口音……”

“陜北口音又怎樣?”

“你可知道,陜北是闖賊李自成老家,許多流寇頭目,都是延安府和榆林衛人氏。再看這女子佩帶的長劍,分明是斬鐵如泥寶劍。這種寶劍,是闖賊賞賜之物,流賊中只有那些權將軍和心腹才能佩帶。今年四月,李闖統領大股流寇占領武昌,五月初便倉皇撤出。咱們這一帶地面,就有流賊股眾經過。”

妙慧低聲發問:“你是說,這個投宿女子是個流賊?”

“不錯,看來是個漏網的女流賊。今日晌午,我曾登上一線天游耍,隱隱聽到遠處山野傳來廝殺聲,想必是一場惡戰。這一帶州縣又沒有大明駐軍,八成是滿清追兵同流賊遭遇,故此有一番血戰。”

妙慧聽了,神色有些緊張:“你說的一點不差,咱們如今撞見了險道神,該怎么處置?是將她藏在這里,還是趕快將她打發走?”

白胖尼姑把頭搖得猶如撥浪鼓:“既不幫她藏身,也不放她走。”

“那你究竟作何打算?”妙慧如墜云霧之中。

“哈哈!我的嬌嬌肉,咱們升官發財的時機來了。”白胖尼姑驀地將妙慧摟入懷中,沒輕沒重狂吻起來,堵得妙慧幾乎難以透氣。他接著說道:

“老子已打定主意,將她交給清軍。你想啊,如今清軍在湖北追剿流賊,所過之處,張貼賞額捕殺流賊頭目。咱們將這個寶貝獻出去,肯定能得到封賞,穿金戴銀,吃香喝辣,強似躲在這窮山惡水破庵里活受罪。”

“爺!這可是喪天良的事呀。那李闖部眾可不是好惹的,肯定要報復,弄不好咱們的腦袋瓜子就會搬家。”

“老子同流賊勢不兩立,提起他們就氣難平,恨難消。流賊若不是攻陷承天府,老子怎會一敗涂地走投無路,逃到這里吃苦受罪?如今報仇的機會來了,豈能輕易放過。聽我的保你享受榮華富貴,咱們痛痛快快做長久夫妻。”

“這個女賊武藝不低,只怕不好對付。”

“她工夫高強,老子也不是吃素的,不然豈不是白當了大明副將?這女賊身上有傷,如今又筋疲力盡,料已睡熟。待會我再燃支迷香,將房門反鎖了,她就是插翅也飛不出去。趁這機會,你速去報信,將清兵引來。”

妙慧有些遲疑:“深更半夜的,山高水低,到哪里去報信?”

“這里相隔不遠便是普照寺,后晌來了一隊滿清游騎,今夜必在寺里打尖投宿。瞧這雨已經停了,正好趁著月色走路,拂曉時分便可趕回來。夜長夢多,萬萬不可再猶豫,不然到手的富貴就溜了。”

“那你呢?奴家擔驚受怕趕夜路,你卻在這里坐享清閑。”

“我還有要緊事情要做,等你走后,用迷香把她薰暈,然后四蹄八攢捆得結結實實,寸步不離看守。”

妙慧忽然冷笑起來:“花心賊驢,你倒會算計。將我支使開,你好放開手腳做那褲襠里風流事,想得倒美。”

“哎呦呦,誰有那個心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不然咱倆換換,我去尋找清兵報信,你來捆那個女賊。”

“那好吧,丑話說前頭,你若是偷腥開葷,老娘就把這條不安分禍根揪下來喂狗。”說著,伸手朝假師姑褲襠下面狠狠一掏。

“唉喲喲!輕點輕點。”假師姑疼得齜牙咧嘴,皺著眉頭說:“我要是對不住你,不用你懲罰,自己先用刀將這滑鰍騸了。”

二人哧哧笑著,離開廂房躡手躡腳來到佛堂后面,先聽聽房里動靜,又貼著門縫朝里面張望。只見昏暗燈光下翠微和衣而臥,已經酣然沉睡。假師姑心中暗喜,將妙慧送到山門,又低聲叮嚀幾句,目送妙慧身影消失在蒼茫夜色中。

卻說翠微獨自在靜室沉睡,沒有察覺危險正一步步逼近。

方才同尼姑打交道時,翠微隱約感覺白胖尼姑舉止有些異常,不象個地道出家人。俗話說人心隔肚皮,這世間萬物,最難揣測的便是人心。自己畢竟單身只影,人地生疏,探不清這庵子里渾水深淺,萬一大意中了壞人圈套,只怕后悔也來不及了。說千道萬,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翠微提醒自己多加小心,臨睡時和衣而臥,將霜月劍放在枕邊。雖然心存幾分戒備,但是由于連日跋涉,加上白天又同清兵激戰,早已精疲力盡。身子剛剛倚臥在竹榻上,便感覺眼皮發餳,接連打了幾個哈欠后便昏昏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翠微感覺身上十分沉重,仿佛壓了塊磐石。

睡夢中她正同一個滿清將領搏斗,那將領壯如黑熊,撲在自己身上,伸著長滿黑毛的大手在她的乳房上亂摸亂揉。翠微急得又喊又叫,奮力掙扎,卻掙脫不開。忽然全身猛地打了個冷顫,啊呀一聲驚醒過來。睜眼一看,大吃一驚。原來此時此刻身上確實趴著一個胖大肉身,正用手掌在自己乳峰上摩挲,嘴里還呼哧呼哧喘著粗氣。

翠微借著燈火一看,原來是白胖尼姑欲行不軌,登時氣得七竅生煙,雙眼冒火。她想狠狠摑尼姑一記耳光,卻抬不起手來;想抬腳狠踹尼姑下身,兩腿卻動彈不得。

“嘻嘻嘻!別費勁啦。小俏娘,還是乖乖地讓我嘗嘗鮮,開開葷吧,不要自討苦吃。”假師姑涎著臉皮笑著,雙眼充滿了欲火。

翠微這才發現,自己的雙腿雙臂已經分開,被繩索牢牢捆綁在竹榻上,難以掙脫。她不由咬牙切齒,恨恨罵道:

“你既然已經皈依空門,身為尼姑,出家誦經念佛,怎么干這種鮮廉寡恥丑事,簡直豬狗不如!”

“哈哈!尼姑?老子是陽剛尼姑,鐵棍女僧。”

假師姑騰地翻身躍下,三把兩把扯下自己的僧褲。又端起燈盞,照著胯下那根怒勢方張的陽物,涎著臉皮淫笑道:

“仔細看看老子金剛真形,不壞肉身。看來你雖然經歷過不少戰陣,卻沒有見識過風月陣,妙極!實在妙極!”

翠微頓時羞得滿面通紅,閉上眼睛,厲聲喝問:

“狗賊,為何假扮尼姑?為何將俺捆綁?俺決不與你善罷甘休!”

“女賊,死到臨頭還敢嘴硬。”

假師姑取過翠微的霜月劍,大喇喇坐在板凳上,得意萬分說道:

“哈哈!這就是佛經上說的,一飲一啄,莫非前定。闖賊打進北京,雖然滅了我大明朝,可惜屁股剛在金鑾殿寶座上親個嘴,滿清大兵又入關吊民伐罪,真是一報還一報啊。如今闖賊節節敗退,眼見氣數已盡,死在旦夕。你們這些大大小小流寇,一個個都得上斷頭臺。哈哈哈哈!”

“狗賊,你到底是何人?”

“說出來嚇你一跳,老子是大明堂堂將官,姓劉名勇。當初鎮守承天府,只因一時疏忽,被你們這些流賊占了便宜。老子同你們不共戴天。”

原來這個劉勇曾任明軍副將,奉命守衛承天府鐘祥。這里是嘉靖皇帝生父興獻王藩邸所在,興獻王死后便葬在鐘祥,名曰顯陵。幾年前李自成在襄陽稱新順王時,帶兵攻打鐘祥,一把火燒了顯陵建筑。劉勇難以抵擋,放棄守御,自知罪責深重,便流落到鄂東南地面。他有個遠房表妹名叫玉珠,出家后在蓮花庵做尼姑,法名妙慧。劉勇走投無路,便逃到庵中避難。

蓮花庵原住持僧靜玄是個守本分老尼,見妙慧同劉勇相處數天,便眉來眼去私下約會,擔心二人干出丑事玷污佛門,于是便下了逐客令。劉勇和妙慧已暗中勾搭成奸,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將靜玄毒死。劉勇便喬裝打扮成尼姑,在庵中同妙慧夜夜鬼混。妙慧生性淫蕩,為了討劉勇歡心,有意留起了頭發,想做個蓄發女僧,逍遙于塵外極樂凈土。

翠微知道了假尼姑來歷,越發憤恨,揚聲罵道:“狗賊!原來是俺大順軍手下敗將,當初怎么沒把你活捉,碎尸萬段。”

劉勇突然面露獰笑,又撲了上來:“女賊,老子先給你打打火銃,呆會再把你交給清兵韃子,讓他們象揉搓羔羊一樣收拾你。”

翠微手腳被捆綁著,有勁施展不出,面對撲在身上的淫棍,只能奮力扭動身子躲閃,瞅準時機便用頭撞擊,用嘴嘶咬。劉勇急切中難以得逞,口中連連直喘粗氣。竹榻在重壓下顛簸晃動不止,發出吱嘎吱嘎響聲。

翠微憋足了全身力氣,忽然一個鯉魚打挺,將脊背反弓,猶如一張彎曲的硬弓,接著又借助二人疊壓重量,猛地朝榻面一墩。只聽喀嚓一聲,竹榻難以承托勢大力沉壓力,頓時散架,捆綁手腳的繩索也被掙斷。翠微就勢大喊一聲,猛然抬起右腿,接著一腳蹬出,正中劉勇下腹,恰似孫大圣踢翻煉丹爐。劉勇痛叫一聲,像團肉蛋滾到幾案下。

劉勇強忍疼痛,飛快從地上抄起霜月劍,狠狠朝翠微心窩刺去。翠微順手抄起一根竹棍撥擋,這一招叫做四兩撥千斤。劉勇一劍刺空,收身不及,一個踉蹌撲了過去。翠微覷得真切,飛起腳尖朝他屁股上一點,那家伙如同肥豬啃泥,撲通一下趴倒在散落的竹片上,扎了滿臉竹刺。

翠微走向前去,拎起霜月劍,喝道:

“畜生,就你這般手段,還敢口吐狂言,把俺大順軍斬盡殺絕?”

“奶奶,嫡親奶奶!饒、饒、饒小的狗命一條。剛才我是滿嘴噴糞,亂放狗屁!放臭屁!放狗臭驢糞屁!”劉勇雙膝跪地,磕頭如同搗蒜。

翠微用腳踏住劉勇胸脯,冷冷罵道:

“狗賊!你想算計俺,真是瞎了狗眼。本想一刀結果了你,可惜你的狗命不值一刀。也罷,給你留個記性兒,就做條不男不女的閹狗吧。”

說著手起劍落,只見寒光一閃,一股鮮血迸射出來。劉勇雙手捂住腿襠,發出一聲凄厲慘叫,接著便昏死過去。

翠微大踏步走出房間,舉目看看天空,只見月牙兒隱入西天,天色已經麻麻亮了。雨后的青山峰巒疊嶂,蒼碧如洗,一縷縷淡淡晨霧在山嵐和層林間懸浮縈繞。這時,山谷里突然隱隱傳來急驟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仿佛戰場的的鼓點,一陣緊似一陣。

翠微心想,一定是那個該死的淫蕩尼姑前去報信,引著清兵趕來了。事不宜遲,必須趕快離開這險惡之地。她牽出自己的玉驄馬,剛剛走出尼庵大門,眼前情景讓她吃了一驚。只見一隊清兵已經馳到臺階下,打頭的是匹碩健黑鬃馬。只見清兵佐領右手提著亮閃閃腰刀,左手攬著妙慧坐在鞍鞒上。佐領身后緊隨幾十名剽悍騎兵,一個個肩挎弓箭,手綽腰刀,滿臉殺氣。

妙慧見了翠微,伸手一指:“將爺,就是這個女流賊!”

佐領雙眼一瞪,大吼一聲,仿佛晴天打了一個霹靂:

“該死的流寇女賊,還不速速跪地受縛,難道讓爺親自動手嗎?”

翠微泠泠一笑,驀地飛身跨上馬背,雙腳入鐙,用力一磕馬肚,又飛快抖動韁繩。玉驄馬居高臨下,奮鬣長嘶一聲,四蹄騰起,猶如天馬行空,閃電般從清兵頭頂一掠而過。就在馬蹄即將落地瞬間,翠微飛快抽出霜月劍一揮,只見劍光閃處,騎隊最后一個清兵的腦殼搬了家。

妙慧被眼前景象嚇得半死,一聲尖叫,從佐領懷中滾落馬下。二十多名索倫騎兵齊刷刷仰起脖頸,睜大了雙眼,吐出了舌頭。

翠微接著一磕馬鐙,玉驄馬猶如脫弦之箭,順著山道飛馳而去。

佐領稍一愣怔,馬上醒過神來,連聲吼叫;“媽拉個巴子,快放箭!”

索倫兵急忙撥轉馬頭,取下強弓,搭上羽箭,隨著嘣嘣嘣一陣弓弦響過,幾十支急矢如同飛蝗掠空,噗噗噗追了過去。流矢雖然疾如飚風,玉驄馬更是快似閃電,射出去的羽箭飛行百步后,全都無力地掉落在馬后泥土中。

佐領氣急敗壞喝令:“快,給我追!放跑女賊軍法不饒。”

索倫兵立刻伏鞍抖韁,快馬加鞭,如旋風般追向前去。

這條山道蜿蜒盤曲,十分險峻,緊傍懸崖陡壁。山道另一側,是望不見底的深澗。若是騎術不精,稍不留神便跌落峽谷粉身碎骨。翠微策馬在前面飛馳,清兵催趲坐騎緊追不舍,一彪人馬恰似流星趕月一般。

只因連日來馳驅苦戰,又不能及時添加飼料,玉驄馬的足力已大不如前。馳騁了半個時辰,軀體已汗水淋漓,速度也漸漸緩慢下來。索倫兵胯下蒙古馬膘肥體壯,又有充足飼料喂養,追趕起來四蹄生風,越跑越快。隨著時間流逝,雙方距離也越來越近。

翠微見玉驄馬累得熱汗淋漓,喘息不斷,不由心中一陣隱痛著急。玉驄馬呀玉驄馬,幾年來你伴隨俺南征北戰出生入死,經歷了多少風風雨雨,度過了多少日日夜夜。尤其這幾個月,幾乎人不下馬,馬不離鞍,沒有安穩歇息一天,沒有喂過一次可口豆料。可是你對俺始終忠心耿耿,不離不棄,真是太委屈你了。寶馬,翠微實在對不起你呀!心里想著雙眼一酸,撲簌簌滾落一串熱淚。

追兵相距已不足百步,隨著弓弦嘣嘣響聲,身后亂箭接二連三射出,猶如飛蛾般撲了過來。翠微掉轉身子,揮舞霜月劍左遮右擋,那長劍發出呼呼風鳴,劃出一道道弧光,將射來得飛鏑紛紛撥落馬下。

趁追兵箭支稀落間隙,翠微迅疾探手鞍韉皮袋,取出機發銅管。這是一支銅制雙簧袖珍兵器,里面壓有袖箭,射程可達五十步開外。翠微覷得真切,手指按動機關,只聽噗噗兩聲,袖箭脫管飛出,追在最前面的兩個清騎被射中咽喉,應聲跌落馬下。

就在清騎稍一愣怔時刻,翠微掉轉身子,拍馬繼續朝前馳去。轉過了一處山角,只見前面懸崖上長著幾株蒼松,其中一株有些彎曲,枝干伸展到山道上。翠微靈機一動,待玉驄馬奔到彎枝前,她從鐙上縱身立起,雙手攀住橫枝,將身子輕輕一蕩,猶如鷂子翻身躍入松蔭中。

眨眼工夫,三名追騎已到眼前。翠微突然怒吼一聲,如白鶴亮翅從枝干上落下,飛出一腳將一名清兵踢下馬背,身子就勢一個盤旋,穩穩跨坐到鞍鞒上。另外兩個清兵還沒回過神來,翠微手中的霜月劍已連閃兩下,兩顆頭顱早已骨碌碌滾落到山澗。蒙古馬受了驚嚇,發出咴咴嘶鳴,撒蹄狂奔,馬鐙倒掛著兩具無頭死尸,拖的尸肉模糊。

眼見頃刻之間,已有數名騎兵死于非命,清軍佐領暗暗吃驚,接著便惱羞成怒。揚起腰刀,催趲坐騎,吼叫著沖向前去。

翠微不想同清將過多糾纏,縱騎趕上玉驄馬,并轡馳驅。

沒過片刻,清騎又追了上來,雙方相距只有數十步。清兵彎弓搭箭,分撥放射,前一撥箭矢剛剛射出,后一撥又接續開弓。頓時矢如猬刺,接連不斷飛了過來。翠微掄圓了霜月劍,上下翻飛,左遮右擋,毫無喘息之機。情勢危急,間不容發,縱使有三頭六臂本事,想要擺脫險境簡直難乎其難。

危急關頭,忽聽咴咴嘶鳴,玉驄馬掉轉軀體,抖了抖身上鬃毛,長頸上鬣鬃一根根全都豎了起來。它前蹄微弓,后蹄蹬地,奮力一躍,潑喇喇朝著清兵人馬沖去。迎頭飛來的羽箭射中它的軀體,玉驄馬沒有退縮,旋風般騰入敵群。它嘶鳴著,顛跳著,橫沖直闖,尥起蹶子掀踢清騎。敵兵猝不及防,一時間被沖撞得人仰馬翻,亂成一團。驚亂過后,清兵急忙圍攏過去,朝玉驄馬亂刀齊下。

翠微被眼前情景驚呆了,震撼了。

心愛的寶馬啊,你舍身救主,危難中見真情,是最通人性的牲靈,是天下最好的義馬啊!俺豈能丟下你不管,死也要死在一起。翠微想到這里,立即揮動霜月劍,催馬沖上前去。

亂刀之下的玉驄馬已經遍體鱗傷,一條條傷口流淌著鮮血。它搖晃著,抽搐著倒了下去,在倒地之前又發出一聲悲愴嘶鳴。

翠微雙眼噴著烈火,將全部力量凝聚在劍鍔上,突然爆發一聲怒吼,霜月劍深深刺入一個清騎心窩。其他清兵見狀,立刻圍了上去,兵器撞擊在一起,伴隨著接連不斷的喊殺聲。

正當翠微同清兵纏斗在一起之際,玉驄馬又掙扎著站了起來。它昂首朝著天空發出長長的嘶鳴,那聲音格外激越,無比悲切,在山谷中久久回蕩。這一聲長嘶幾乎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交戰者停止了格斗,凝神屏氣,目不轉睛注視著。玉驄馬將頭轉向翠微,尾巴輕輕掃動了幾下,突然拼盡最后一點力氣滾下了深澗。

“俺的寶馬啊……”翠微熱淚奪眶而出,聲音嘶啞而又凝重:“寶馬,有骨氣。俺要為你報仇,同你死在一起!膻狗,看劍吧!”

火山噴發了,大海掀起了狂濤。

兵器碰擊聲、叫罵怒吼聲、戰馬嘶鳴聲交織在一起。

李翠微,這個在大順軍中摸爬滾打長大的佼佼女子,身上熔鑄有父親的錚錚鐵骨和勃勃豪氣,血管里涌動著母親的脈脈風情和無限柔意。如今,她儼然一尊巖石雕成的塑像,又象渾身充滿殺氣的復仇女神。山風吹散了她頭上的鬢發,野草在她腳下顫動。她的面孔冷若冰霜,雙眸閃爍著怒火,嘴角緊緊咬著一縷散落下來的青絲。她將手中的霜月劍矢指敵人,周身力量凝聚在劍鍔上。

霜月劍在閃光!霜月劍在顫動!霜月劍在飲血!

刀來劍去,雙方格斗了半個時辰。佐領見翠微獨身迎戰,毫無懼色,而且身手不凡,心中不由暗暗稱奇。忽然停止廝殺,怪笑著說:

“好手不敵雙拳,量你有天大本事,終究會死在亂刀之下。咱看你長得如花似玉,又有渾身功夫,倒不忍心下手了。罷罷!你還是乖乖地束手歸降吧,隨我到英王爺那里。你不知道,我家親王最喜歡武藝高強人又標致女子,他見了你不但免除一死,說不定還讓你穿金戴銀享受富貴呢。哈哈哈哈!”

翠微睜圓了杏眼罵道:“呸!你睜大狗眼看看,俺生是大順朝人,死是大順朝鬼。寧可戰死,決不會向你們這些胡人俯首。”

佐領聽了,面孔陡然一變:“咱好心勸你,竟不識抬舉。小的們,都抖起精神來,把這女賊拿了,爺讓你們開開葷!”

騎兵聞言,精神陡增,立刻揮舞著腰刀撲了上去。

這又是一番短兵相接你死我活白刃纏斗。翠微手揮霜月劍,在馬背上翻上舞下,寶劍宛如一條游龍舞動。她頭上的紅帕,好似一團搖動的火焰,雙眸閃射出復仇冷光。她發出的一聲聲怒吼,都化作了響雷,在山谷中激蕩。她那健美的身軀,已變成大山中最為堅硬的巖石。

一陣疾風驟雨般廝殺過后,又有幾名清兵飲劍身亡。

腳下的青草濺染了斑斑鮮血,路邊樹葉紛紛搖落。現在,雙方騎戰已變成了步戰。素以驍勇善戰聞名的索倫兵沒有后縮,鮮血激發了他們更大的快感,也激起更大的怒火。他們勇敢地迎著劍光,踏過同伴的尸首步步緊逼。

此時,翠微已戰得熱汗淋漓,氣喘吁吁,她感到極度疲憊,極度饑渴,但是不敢有半點松懈。她知道,如果放松下來,斗志就會減退,精神隨即崩潰,一旦躺倒在地,休想再站立起來。又抵擋了片刻,翠微感覺已難以招架,在十幾名清兵緊逼下,只能且戰且退。身后已是絕路,深不見底山澗就在腳下。

翠微停止了后退,她逼視著面前敵人,心中已打定主意,準備在臨死前再奮力一擊,在驕橫的清兵心靈深處,劃上一道難以愈合的創傷。

雙方對峙片刻之后,終于有個清兵一聲怪叫,首當其沖撲了上來。他揚起閃亮腰刀,剛想劈向翠微,就在舉刀過頂瞬間,翠微迅速將身子朝前一探,右手閃電般出擊,霜月劍如同白蛇出洞,噗哧一聲刺入清兵小腹。那名清兵面孔接連抽搐了幾下,腰刀當啷掉落地上,雙手緊緊地攥住了利劍。頓時,鮮血象數條小溪從他的腹部和十指間噴涌而出。中劍的清兵雙眼瞪得滾圓,目光中充滿了極度絕望和痛苦表情。

一切都發生在瞬間,中劍清兵雖然命懸一線,卻為同伴贏得了寶貴時間。其余清兵稍一愣怔,立即發出一疊聲嚎叫,象發怒的豹子跳了過來,七、八把腰刀直取翠微,恨不得將她剁成肉泥。

翠微情急之下一時抽不回佩劍,便雙手緊握劍柄,奮力向上一挑,只聽咯嚓一聲,那個清兵的手指已被齊刷刷割斷,健壯的身軀被破肚開膛,一堆白花花腸子登時滑落出來。其余清兵已撲到翠微身前,如狼似虎,亂刀齊下。

翠微一個滾翻從刀口下抽身,高叫一聲:“寶馬,俺來尋你做伴了!”

接著將身子一滾,落入險峻山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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