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鉆天豹憑這么多年的“見識”,得以在大牢中足吃足喝,整天三個飽兩個倒,熱了洗個涼水澡,在牢里呼風喚雨、為所欲為,又不用出力干活兒,牢頭獄霸沒有不捧他的。到了上法場這一天,其余的犯人一個個皮包骨頭,身上掛的還沒二兩肉,都已經脫了相,他卻紅光滿面、意氣風發,比進去之前足足胖了二十斤,又讓獄卒牢頭們湊錢,給他置辦了一身行頭,按戲臺上的綠林英雄扮上,臭不要臉的頭上還頂了一朵“守正戒淫花”,趾高氣揚,意氣風發。擠在萬民中看槍斃鉆天豹的劉橫順越看越氣,這個淫賊的臉皮得有多厚?割下一塊當后鞋掌,夠磨兩年半的!
鉆天豹是行走江湖的飛賊亡命徒,怕死也不敢做這么多案子了,做過一次案就不怕再做一次,做多少案子也只死一回,案子越多越夠本兒,腦袋掉了不過碗大個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上法場這條路上,他得抖夠了威風。一街兩巷的百姓分不清哪個是淫賊鉆天豹,瞧見上法場的犯人中有這么一位,打扮得跟臺上唱戲的一樣,一邊蹚腳鐐一邊連說帶唱,視死如歸、大義凜然,還以為是行俠仗義、劫富濟貧的綠林英雄,不由得紛紛叫好。不過來到法場之上,誰也逃不過挨上一槍。到了時辰,死囚們均被五花大綁,蒙上眼罩,摁在美人臺上一字排開跪好了,有的哭天搶地,有的屎尿齊流,有的抖成了一團:走到這一步再說什么也來不及了。
小劉莊磚瓦場周圍,看殺人的老百姓里三層外三層,擠成了密不透風的人墻。有當官的先來宣讀犯人的罪狀,告訴在場看熱鬧的老百姓因何槍斃這些人。正當此時,東邊的人群如潮水般往兩旁退開,當中讓出一條道路,前有一面銅鑼開道,敲得驚天動地,后面跟著一隊人馬,原來是執法隊開槍殺人的劊子手到了。為首一人騎在高頭大馬之上,身穿軍裝,腳踩馬靴,肩掛絲帶,系到脖子根兒的銅紐扣閃閃發光,左右斜挎皮槍套,真得說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十幾個小學徒緊緊跟隨在后,一個個梗著脖子,擰眉瞪眼闊步向前。這位是誰呢?說開天地怕,道破鬼神驚,九河下梢頭一把金槍,天津衛人稱“神槍手陳疤瘌眼”。當真是鼎鼎大名,如雷貫耳,沒見過的也聽說過。
據說這位陳爺早年在軍閥部隊當兵,沖鋒陷陣之際讓子彈崩傷了一只眼,眼珠子雖然保住了,但那只眼卻再也看不見東西,并且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疤,使人不敢直視。陳爺卻有個裉勁兒,只有一只眼正好練準頭兒,省得再睜一目眇一目了,從此下了二五更的功夫,本來槍法就好,再鉚足了勁兒這么一練,那真叫指哪兒打哪兒,說打左鼻子眼兒,一槍下去右鼻子眼兒保證是囫圇個兒的。當年上陣殺敵打洋人,陳爺是一槍打倆,從沒失過手。后來解甲歸田,當上了行刑隊開槍執法的劊子手,負責槍斃人犯,可不論怎么改朝換代,總是穿那身舊軍裝,收拾得整齊利落。老百姓給他封了一個“神槍”的名號,在天津衛占了一絕。
槍斃雖然不比前朝的砍頭那么多規矩,門道可也不少,這里邊有偷手,能斂外財。好比說挨槍子兒的這位,家里把錢給到了陳爺,開槍的時候,手里就留了分寸,一槍出去打個對穿,腦袋上只有一個窟窿眼兒,死得快不受罪,尸首也完整,易于苦主收殮。如若趕上十惡不赦之徒,又不曾給過人情,那就過過手癮,順便也讓老百姓開開眼,找準了位置一槍打下去,頭崩腦碎,腦漿子濺出一丈開外,來一個“萬朵桃花開”。
陳疤瘌眼帶隊一進小劉莊法場,人群炸雷也似叫起好來。陳疤瘌眼見天津衛的老少爺們兒這么捧他,心里也挺高興,臉上卻不動聲色,坐在馬上向四周抱拳拱手。
有好事之輩擠上前來對陳疤瘌眼說:“陳爺,您今天恁么的也得亮亮絕活兒啊?!?/p>
陳疤瘌眼應了一句:“各位瞧好兒?!?/p>
周圍有人起哄:“陳爺,把您的金槍掏出來,讓大家伙兒見識見識!”
旁邊的就說了:“金槍是隨便往外掏的嗎,掏出來就得要人命,要不拿你試試槍?”
陳疤瘌眼哈哈一笑,抖了抖手中的絲韁,催馬帶隊穿過人群,來至美人臺前。旁人下馬都是身子往前探,右腿往后跨過馬屁股這么下來,陳疤瘌眼不同,腰板挺得筆直,右腿往前抬,越過馬首,雙腿一并,直溜溜蹦下來,磕膝蓋不打彎,絕對的瀟灑。小徒弟立刻跑過去,接過韁繩把馬牽到一旁拴好。陳疤瘌眼整了整衣襟,拽了拽袖子,摘下皮手套撣去身上的塵土,倆靴子馬刺碰馬刺,“咔嚓”一聲給監刑的長官立正敬禮,交接大令拔出手槍。這支槍了不得,德國造的鏡面駁殼槍,長苗二十響,滿帶燒藍,足夠九成新,烏黑锃亮泛藍光,悶機連發通天擋,雙鳳胡椒眼兒,還是膠線抓把兒。在法場上開一槍上一次子彈,如果沒給夠好處或罪大惡極的人犯,子彈頭用小鋼鋸銼出十字花來,打到身上可不是一個眼兒,一下一個大血窟窿。執法官念罷一個人的案由,他就開槍崩一個。
小劉莊磚瓦場是片荒地,地勢低洼,當中有個土臺子,大約一尺多高,喚作“美人臺”。取銷魂之意,名字好聽,卻真是要人命的地方,不知在這兒處決過多少人了,腳底下的土和別處顏色不同,已經讓血浸透了。民間傳言“家里有傷寒癆病的,在美人臺上抓一把土,回去連同香灰吃下,就不會再咳嗽了”。要說也不是沒有道理,噎死了還咳嗽,那就詐尸了。
當天的美人臺上,鉆天豹的案子最重,所以他是最后一個等待槍決的,當官的念完了他的案由,下令槍斃。許多看熱鬧的老百姓這才知道,此人是一夜奸殺五個黃花閨女的淫賊鉆天豹,都恨得牙根兒癢癢,不少人往地上吐唾沫,后悔之前給他叫了好。閨女被他奸殺的那五家人,連同在場看熱鬧的,為了一解心頭之恨,爭相給陳疤瘌眼掏錢,讓陳爺萬萬不可便宜了這個淫賊。
陳疤瘌眼收了不少錢,也知道老百姓最痛恨淫人妻女的惡賊,把之前槍斃人犯使用的鏡面匣子插入皮套,“吧嗒”一聲鎖上銅扣,過去跟當官的嘀咕了幾句,不慌不忙走到鉆天豹跟前,“刺啦”一下,扯去賊人臉上的眼罩,把鉆天豹這張臉亮出來,好讓圍觀的老百姓看清楚了。他一招手把幾個小徒弟叫過來,遞上兩個掛了粗麻繩的鋼鉤。這倆大鉤子跟初一的月牙兒相似,又尖又長,鋒利無比,泛起陣陣寒光,太陽光底下直晃人的二目,看得人脊梁骨冒涼氣。還沒等鉆天豹明白過什么意思來,陳疤瘌眼手起鉤落,一邊一個穿進了鉆天豹的鎖骨。這一招是過去對付飛賊、重犯的手段,如今很少有人再用,雖說只傷及皮肉,但是穿了鎖骨,賊人的本領再大也施展不出。
鉆天豹剛才還昂首闊步,一臉的大義凜然,這兩枚鉤子一穿進去,疼得他嘴里直學驢叫喚,哎喲喲一陣罵娘,咬牙切齒怒瞪陳疤瘌眼,引得圍觀人群起哄叫好。陳爺聽見有人喝彩,不理會鉆天豹怎么瞪眼如何罵娘,轉過頭來對眾人拱手致意,又命小學徒把鉆天豹掛在一根木頭柱子上。幾個徒弟答應一聲,如狼似虎沖上前去,打掉他頭上的守正戒淫花,拔下英雄膽,拽住鋼鉤后面的麻繩,拖死狗似的把鉆天豹拽到柱子下邊,地上留下兩條血道子。把個鉆天豹給疼的,話都說不出來了,光會叫喚了。這根木頭柱子一人多高、一抱多粗,一大截埋在美人臺中,底下綁了三根“抱柱”,頂端有一個鐵環,年深日久已然變成了深紅色,也分不清是銹跡還是血污,當學徒的將兩條繩子穿過去綁定,甩下來繩子頭兒捆在木樁子上。這幾個半大小子本就是歪毛兒淘氣兒,槍法還沒練出來,壞招可全會,綁繩子的尺寸恰到好處,鉆天豹的罪可受大了,上不去下不來,踮起腳剛剛能夠得著地,肩膀上的鉤子越掙越深,磨得骨頭吱吱作響,疼徹了心肺,口中一個勁兒地叫罵,爹娘祖奶奶,什么難聽罵什么。
陳疤瘌眼聽到鉆天豹嘴里不干不凈,上前伸手一扯繩子,把個鉆天豹疼得齜牙咧嘴,全身直哆嗦,黃豆大的汗珠子連成串往下掉,再想罵可罵不出來了,只會吸溜涼氣兒了。陳疤瘌眼嘿嘿一笑:“鉆爺,今天是我陳疤瘌眼送你上路,對你的案由,咱也略有耳聞,只因你把案子做到這兒了,如今免不了一死抵償。你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陳某開槍執法乃奉命行事,下手之時若有個輕重緩急,可別怪我伺候不周。”舊時法場上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無論是砍頭還是槍斃,行刑的劊子手不能與犯人交談,更不能報自己的名姓,還別說是殺人,屠宰牲口也是如此,以免陰魂不散,惡靈纏腿。但是陳疤瘌眼行伍出身,兩軍陣前殺人如麻,他可不信這一套,況且他的槍是國家法度,殺惡人即是善舉,從來不怕人犯得知他的名號,知道了更好,到了閻王殿上也可以替他陳疤瘌眼揚名。
陳疤瘌眼說完話,背對鉆天豹走出十步,一轉身從腰中掏出另一支勃朗寧手槍。這支手槍真漂亮,槍身側面有軋花的圖案,象牙槍柄上鑲嵌寶石,兩邊均雕飛馬,槍口上還有滾花,陳疤瘌眼一向視如珍寶,輕易舍不得拿出來。周圍看熱鬧的人都知道陳疤瘌眼這是金槍,槍不是金的,槍法卻值金子,這一下有熱鬧可瞧了!陳疤瘌眼槍斃別的犯人只走三步,頭都不回甩手一槍就了結了,槍斃鉆天豹卻走到十步開外,臉對臉地開槍,金槍陳疤瘌眼那是何等名號,這必定是要亮絕活兒,今天這趟紅差沒白看!圍觀的人群一時間喧聲四起,拼了命地起哄叫好。陳爺也是外面兒人,老百姓這么給面子,當然得賣派一下,高聲沖人群喊道:“老少爺們兒,咱這頭一槍打哪兒?”
此話一出,木頭柱子上的鉆天豹心說完了,甭問,這是有人花了錢了,不想讓我死個痛快,要一點一點弄死我,這都趕上老時年間的萬剮凌遲了,兩片黃連一鍋煮—— 除了苦還是苦,本以為挨上一槍一死了之,想不到不止一槍!此賊心下驚駭萬狀,卻尋思也不過多挨上幾槍,何不能忍此須臾?因此仍在嘴上逞強,他也是為了給自己壯膽,扳倒葫蘆灑了油—— 豁出去了,梗著脖子罵道:“你個挨千刀的老王八蛋,敢不敢給鉆爺我來個快當的?”
陳疤瘌眼一抬頭,眼角眉梢擠出一抹瘆人的邪笑:“鉆爺,您了[1]省點力氣,咱這一時半會兒的完不了,你爹一聲媽一聲的不嫌累嗎?”
他這話一出口,嚇得鉆天豹真魂都飛了,簡直不敢細琢磨,一時半會兒完不了是什么意思?便在此時,只聽周圍有人高喊了一聲:“打左耳朵?!标惏甜勖槎疾幻?,抬手就是一槍,再看對面的鉆天豹,“哎喲”一聲,疼得全身一抖,左耳多了一個窟窿眼兒,往下流血,往上冒煙。
老百姓一看陳爺的槍法神了,看都不看抬手就打,指哪兒打哪兒,分毫不差,頓時彩聲如雷,光叫好都不解恨了,有人帶著煙卷兒,點上一根遞上前來。陳疤瘌眼接在手中道了一個“謝”字,站在原地抽了兩口,一邊吐煙圈一邊問:“二一槍打哪兒?”又有人喊道:“右耳朵!”陳爺點了點頭,抬手又是一槍,彈無虛發,正中鉆天豹的右耳。
接下來陳疤瘌眼問一句打一槍,打一槍人群便喝一聲好,那邊鉆天豹就慘叫一聲,其間有人送煙送茶,還有送點心的,許多有錢人買賣大戶,都給送花紅犒賞,一把一把的銀圓擺在美人臺上,這都是額外的犒勞。陳爺談笑自若,不緊不慢,打順手了還來個花樣,什么叫蘇秦背劍、怎么叫張飛蹁馬,右手打累了換左手,兩只手都有準頭兒,槍在手里顛過來倒過去上下翻飛,看得在場的眾人眼花繚亂、目瞪口呆,前八百年、后五百載也沒見過這么玩槍的,都玩出花兒來了!前前后后一共打了七十六槍才把鉆天豹正了法,最后一槍挑了淫賊的天靈蓋,腦漿子灑了一地。
飛賊鉆天豹在美人臺上挨了陳疤瘌眼七十六槍,打得跟馬蜂窩一樣,渾身上下已經找不出囫圇個兒的地方了。陳爺手底下有分寸,前七十五槍繞過要害,給鉆天豹留了一口氣兒,打完最后一槍才真正死透了。圍觀百姓無不拍手稱快,活該這個淫賊,落得如此下場,正是“人生自古皆有死,這回死得不好看”。
鉆天豹不是本地人,又惡貫滿盈、死有余辜,尸首扔在法場之上,沒有苦主收殮。此時就見由打法場外走進一個老道,這個老道長得太老到了,頭盤發髻、須長過胸,臥蠶眉、伏羲眼,臉色青中透灰,賽過蟹蓋,手持拂塵、背負木劍、頭頂道冠、身穿道袍,一派仙風道骨。只見他手搖一個銅鈴,讓抬埋隊的人把鉆天豹的尸首收殮了,打飛的天靈蓋也給撿了回來,湊到一塊兒用草席子裹住,抬到小木頭車上,一路推去了西關外的白骨塔。這一去不要緊,天津城可就鬧開鬼了!
[1] 您了:“你”的尊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