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特供孔雀翎金線邊的袍角,散落在青磚墁地的金磚上,周道豐端坐于木雕鏤空長椅。
殿內的香爐散發出獨有的香味。
聚攏在鎏金香爐頂。
本來無常的一絲青煙,仿佛被無形的束縛。
每旬里至少有一半的日子,太上皇不見人,避免影響他的修行,這時候,連喝水也都是法師們利用宮里專門養的宮女為藥引制作的秘法。
除非有大事發生。
前幾日皇帝來了一趟,然后是今日的首輔。
簾子依然閉著。
與簾子后戴權的小心翼翼,幾位小黃門的緊張關注不同,周道豐面色如常,平靜的說道:“諸事已經交代了朱偉。”
等周道豐說完。
里頭太上皇的聲音響起,“朱偉可信?”
什么可信?
太上皇沒有明言,周道豐卻當即答道:“朱偉多年來克扣左右兩路,以供養本部,手里有一支可用之兵,抽調京營各部精銳,朱偉鎮得住,皇上多年來培養的軍中勢力可連根拔起。”
提出京營改革多少年了。
皇帝也不知道與王子騰達成了什么約定,借助王子騰痛快讓出京營節度使的契機,再加上布置多年的戎政衙門,一舉成功,大有收攏京營的架勢。
這是皇帝的大勢。
因為皇帝年輕,太上皇年齡大了,那么誰都想要討好皇帝。
大勢之下,周道豐一招斃命。
戴瑋看得出太上皇很愉悅,哪怕蒲團上太上皇的臉上并沒表情。
同時。
戴瑋忍不住看向幔帳,雖然看不到外頭的那人,戴瑋仍然驚恐,把人心是算計到了何種地步。
從最初壓著戎政衙門,不讓戎政衙門整改京營,到看起來無能為力,任由戎政衙門一步步侵蝕,甚至大成功的開始各軍練兵。
原來首輔早就布置好了陷阱。
而陷阱卻是皇帝他們主動踩上去的。
羅明。
羅明是太上皇提拔起來的,后來浙江抗倭失敗,本來被官員們彈劾,大有把抗倭失敗的責任推到羅明身上,后來皇帝親自拉攏,又幫羅明復起。
不但讓皇帝多了一員大將,還讓天下人看清楚大勢。
皇帝就是大勢。
誰能想到呢。
戴瑋從頭看到尾,實在是恐懼。
任何事在首輔的面前,都能化繁為簡,順勢而為,變成他的武器。
“這兩年倭寇鬧得的確太大,不能再繼續了。”
太上皇起身。
竟然走了出去。
首輔周道豐連忙起身,太上皇把周道豐按回去,雙手搭在周道豐的肩膀上,溫和道:“百姓受苦了,林如海也上了奏疏。”
林如海是皇帝提拔起來的人。
原來是勛貴,靠著讀書走上科舉,成分復雜。
皇帝用他,打算通過林如海掌握錢袋子,自己沒有拒絕,因為林如海很懂事,知道分寸,換一個人,雙方都不會滿意。
所以林如海在巡鹽御史上一呆多年。
卻始終無人能換下。
因為沒有第二個林如海,目前的局面下,周道豐沒有發覺還能像林如海一樣,讓雙方都滿意的巡鹽御史,那就只能讓他繼續呆在巡鹽御史的職位上。
這次的倭患的確太大,國庫真的沒錢了。
宮女的采買也受到了影響。
回答太上皇的話,要明白太上皇真正關心的是什么,所以周道豐回道:“臣已命張吉甫在應天府做主準備,且加上王信。”
太上皇驚訝了起來。
張吉甫不光是周道豐的門生,還是金陵兵部尚書,負責南方的軍權,所以張吉甫很很重要,太上皇一直知道,可怎么牽扯到了王信呢。
人老了,腦子就不靈光。
也可能是這些年,太過依靠周道豐了吧。
周道豐實在是好用。
周道豐主動解釋,“王信是林如海的人,且深得林如海的看重,此人對付倭寇的確有一手,朱偉南下后,可以通過此人,更輕易獲得林如海的支持,至少林如海不會拖后腿,又能為朱偉提供助力。”
太上皇嘆了口氣。
面上露出不舍。
“羅明要是不死怎么辦?”
“羅明一定會死。”
“臣布置下的十面埋伏,臣不信有任何人能飛出去。”
“所以羅明一定會死。”
周道豐極為肯定。
這是最關鍵的一招。
羅明死了。
東南群龍無首。
霍亂越大,責任越大。
而一切責任在皇帝。
太上皇放了心,輕捏了周道豐的肩膀,又拍了一拍。
周道豐是個沉穩的人。
朱偉也是個沉穩的人。
做事懂分寸。
懂分寸,才能活得久啊。
太上皇重新回去,坐回蒲團上,虔誠的修心養性。
“天下人苦久矣,何日方能家給人足,享萬世之太平,不負這大周盛世也。”
“太上皇掛念百姓,是百姓們的福氣。”
戴瑋老臉笑道。
太上皇嗯了一聲。
周道豐主動起身,同樣虔誠的告退。
聽聞周道豐戀戀不舍的腳步聲,太上皇嘴角露出一絲不可見的微笑。
天下英雄。
誰能不折腰。
這就是權勢啊。
沒關系
只要聽話,什么都會有。
太上皇靜下心。
大殿內再次恢復了寧靜,無人敢來打擾太上皇的清修。
周道豐去了一次京營。
整個京營為之一頓。
原本四軍最重要的練兵,戎政衙門嚴厲督促,如今都受到了影響,關于派京營南下抗倭,支援東南的事提上了日程。
東軍提督朱偉,領援平倭之責。
抽調各軍精銳。
權勢之大,比起當年賈府領京營節度使之時,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當年賈府只領京營,如今的京營卻包括十二團營,禁軍,以及原來的京營。
升帳坐堂。
來往不絕,各人神色匆匆。
朱勝功同樣忙碌的起飛,臉上卻容光煥發,比誰都要充滿精力,帶著人從外頭回來,趕來向自己的老子交差。
“王信回營沒有?”
朱偉看到兒子后,問起這件事。
“聽說已經回營了,不過兒子懶得搭理他,多少人來求我們家我都沒工夫見,他一個小小的都司,給臉不要臉,那就讓他自生自滅吧。”
朱勝功一臉厭棄。
比起以前,仿佛變了一個人。
朱偉面露不滿。
看到父親神色惡,朱勝功連忙問道:“兒子說錯話啦?”
朱偉坐在案幾后,教訓道,“他之前躲在賈府,如今卻回營,說明他并不抗拒你的拉攏,你去派人請他,告訴他準備南下之事。”
朱勝功不以為然,“兒子當然懂,只是他一個小小的都司,兒子何必三分五次主動求他,又不是只有他能打仗,軍中多得是能打的將領。”
“可他是林如海的人,又姓王。”
朱偉淡淡的說道。
兒子最近的變化,朱偉瞧在眼里,這是人之常情,兒子必然要渡過的經歷,身為其父,要做的就是不斷提點,讓他順利的渡過去。
朱勝功這才收斂了臉上的傲慢。
一個林如海,一個王子騰,聽父親提起過,都是極其厲害的人物,偏偏這兩人都能牽扯到王信。
朱勝功嘆了口氣。
四大家同氣連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停的往外擴張,這就是百年勛貴啊。
底蘊之豐厚。
令人絕望。
他們朱家如今的風光,權勢之大,也不過是一時罷了。
榮辱全賴家父一人。
而賈府子弟,朱勝功從心底里鄙視,一幫什么玩意,偏偏這幫玩意,自己還不得不賠笑。
這就是勛貴。
自己家一定要成為勛貴。
朱勝功猶如被潑了一盆冷水,半晌才清醒過來,低聲道,“兒子這就去。”
看著兒子離開的背影。
朱偉滿意的點點頭。
他們這等人家,必須三代人努力才能擠入。
家門興盛有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