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天氣轉涼。
太上皇年老體衰最懼寒冷,平日大多呆在養心殿暖閣明間,如常躺在暖榻上。
養心殿安靜無比。
只有檐角銅鈴在秋風中隱隱的顫響聲。
“張吉甫來信說,羅明在浙江練兵嚴厲,大動干戈,不近人情,與之前判若兩人,甚至當眾說要與倭寇誓不兩立。”
周道豐告訴太上皇最近朝堂和地方的消息。
司禮監掌印太監戴權恭迎的立在太上皇身旁,太上皇閉著眼睛,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在聽首輔的話,戴權很佩服臺下坐著的周道豐。
掌權二十年。
太上皇就是通過眼前的讀書人,控制整個大周天下。
“張吉甫在書信里問的比較隱晦,擔心羅明這回能把倭患平了,要不要提防一二,詢問臣是否提前布置后手,臣準備告訴他,倭患誰都可以平,唯獨羅明不行。”
周道豐講了很多,唯獨在這件事情上重重的強調。
東南倭患最嚴重。
而東南又是大周的錢袋子和糧袋子,加上軍權,誰能平倭,誰就掌握了大周的命脈。
“羅明的背叛,臣認為必須要殺雞儆猴。”
如果十年前,自己不會這么強硬。
如今不行。
都覺得太上皇沒幾年活頭,原來聽話的人,如今都變得蠢蠢欲動,羅明更是太上皇親手培養起來的總兵,他的背叛,對太上皇的打擊太大。
自己也只能用粗暴的手段,達到殺雞儆猴的效果。
聽到周道豐的話,戴權一臉可惜。
羅明此人運道不好,做人也差了一點,才華雖然高,奈何無用武之地,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當初要不是太上皇保下了他,他這個逃跑將軍早就被砍頭傳首九邊。
這些年里,周道豐的安排,太上皇一般不會反對。
戴權的眼里,羅明已經是個死人。
“不用。”
太上皇睜開了眼睛,拒絕了周道豐的安排。
戴權連忙上前扶起太上皇坐起來,然后在太上皇身后揉著太上皇的腦袋,手指頭細微顫抖,力道不敢錯。
周道豐意外的抬起頭。
太上皇耐心的解釋,沒有故作高深,“他要是真能把倭患平了,朕也就認了。”
戴權手里的動作不停,內心卻很驚訝。
太上皇這么說,豈不是妥協了?
皇帝這些年大事不敢做,小試探不斷,逐步攝取權力,太上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東南的財權,太上皇也允許皇帝插手。
說明了什么?
太上皇的確老了,不愿意繼續折騰,只想安度晚年。
所以皇帝那邊反而減少了動作,如今皇帝明顯要插手軍權,太上皇再一次妥協,戴權忍不住看了眼周道豐。
對這位太上皇的心腹,只怕皇帝心里恨得牙癢癢吧。
戴權又忍不住想,自己回頭應該怎么對待皇帝,總不能得罪皇帝。
周道豐沉思了片刻,面色凝重,直接詢問:“太上皇認為羅明平不了倭患?”
太上皇竟然笑了笑。
周道豐是個聰明的人,只要給點思路,他就能看穿一切。
太上皇沒有回答周道豐的問題,而是問向戴權:“王信這個小子,到了京城沒有?”
戴權差點沒有回答上來。
等清醒過來,連忙答道:“王信將軍已經護送林如海之女到了京城,被賈府的人接了去,根據下面的緹騎所言,安排在賈府里的大主山。”
“賈府的那幫蠢人能知道這小子的分量?”
太上皇意外了起來。
他原來想的是王子騰,沒想到是賈府。
戴權腦海快速整理了錦衣衛緹騎們遞上來關于賈府的消息,綜合了一番后,回答道,“緹騎們一直盯著碼頭的動靜,看到船上的人與王信將軍發生了沖突,后來是賈府來的管家訓斥了船上的人,然后態度恭敬,接了王信將軍進入賈府。”
太上皇想不出為什么王子騰沒出手。
可惜,東南的財政少了許多,錦衣衛也養不起,否則以前的時候,勛貴家里每餐吃什么自己都能知道,太上皇一臉惋惜,不知道何處出錯。
周道豐敏銳的察覺到太上皇的想法,忍不住問道:“太上皇認為這個王信能平倭?”
太上皇笑了起來。
“咱們這個皇帝呀,性子太急,手段太糙,羅明恐怕得不到他的全力支持,等東南形勢大壞的時候,就是羅明送命之日。”
“這個叫做王信的小子,嘖嘖。”
太上皇驚嘆。
“一千五打兩千,全滅對方,自身才死三人,還是成軍一年余的民兵,這等軍事天賦,可暴力破局啊,此子又懂進退,光一個舍字就不得了。”
太上皇竟然給出如此高的評價。
別說戴權,連周道豐也動容側目。
太上皇惋惜起來,“可惜了。”
可惜什么?
戴權和周道豐豎起了耳朵。
“要是此子早出二十年,配合你周道豐一文一武,朕這大周啊,如何會是今日的局勢。”
“現在也不晚,太上皇認為此子有大才,臣多關注一二。”
“晚了。”
“你我年齡大了,還能折騰幾年,大周也經不起這折騰了。”太上皇眼神不舍。
年輕的時候非常討厭勛貴們。
一個個貪得無厭,又享受貪婪,占著茅坑不拉屎,沒一個成器的子弟,就算有點才能的,也多半是為自身家族著想,各家忙著串聯結盟,想要變為世家閥門。
可又不得不承認。
想要從軍中培養起毫無關系的年輕人也太難了。
誰知道是騾子還是馬。
本來勛貴就不愿意放權,難有機會培養民間子弟,幾十年沒有半路夭折,最出彩的那個就是羅明,已經算厲害的了,可比起那小子的才能。
前者等于培養起來的,后者等于天才。
兩者不可相并論。
如今到老,又得轉過頭與勛貴們打交道,越活越回去,就是這王信,猶如簪纓世家的藤蔓,終究要纏上新長的喬木。
以前能砍掉,重新換一片地種上,如今要與勛貴合作,只能任由之。
想到這里,太上皇有些厭煩,感到了疲累。
見到太上皇乏了,戴權看了眼周道豐。
周道豐起身告退。
既然太上皇專門提王信的名字,周道豐已經知道怎么做。
等周道豐走后,太上皇說道:“讓緹騎多打聽下王信在賈府的消息。”
戴權笑道:“賈府子弟雖然不成器,終歸是虎死不倒架,奴婢定然安排人盯好賈府。”
太上皇沒有說話。
戴權勝在忠心,也勝在糊涂。
要是像周道豐那般的精明,自己也不敢留在身邊。
賈府如今就靠個門面支撐,要是再傳出四大家之間有了縫隙,賈府的權勢恐怕維持不住,撐不了兩三年,王子騰又有野心,不甘愿跟著賈府一起擺爛。
王信留在賈府也好,賈府的實力太弱了。
太上皇放棄把王信剝離賈府的想法。
終歸是個麻煩。
還是老了啊。
如果自己能年輕只十歲,哪里會有如今的麻煩。
歲月不饒人。
都知道自己要死了。
都不敢得罪皇帝。
太上皇閉上眼睛,內心憤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