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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牝狼(5)

  • 殘狼灰滿
  • 沈石溪
  • 3302字
  • 2015-01-28 16:54:35

看來,這位獵手一定是有意進山捕獵所謂的狗精的。令白莎費解的是,他沒有伙伴,也沒有獵狗,也許,這是一個血氣方剛心高氣傲的獵手,想獨占鰲頭,所以才只身闖蕩山林;也有可能他本來有條獵狗,不幸被蟒蛇吞吃了,或者正在生病……

阿彌陀佛!狼如果會像人類那樣面對無法避免的災禍突然出現一線轉機而祈禱冥冥之神的話,它白莎絕對會雙手合十誦出這么一句來的。多虧是碰上了單人獵手,不然的話,它白莎還有寶貝狼種就會死無葬身之地了。

兩條狼,對付一個不高明的獵手,那是綽綽有余的。關鍵是要弄掉他手中的獵槍和腰中的長刀。

寂靜的山洞里叩響跫然足音。

走近了,那位該死的的獵手走近了。白莎精確地從聲音中判斷出那位獵手離扇形的溶巖只有兩步遠了,便猛地從溶巖后面躥出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向那支讓狼心驚膽戰的獵槍。

他本來應該立即扣動扳機的,但黑暗中猛然出現的一對狼眼像綠瑩瑩的燈籠,把他嚇蒙了。僅僅是遲了半秒鐘,手中的槍和電棒被一股颶風一般的力量撞得飛起來,砰的一聲不知掉到哪個石旮旯里了。

白莎是用腦袋去撞獵槍的,上顎被槍筒上的準星劃出一個口子,弄得滿嘴鮮血。

那位獵手驚叫了一聲,轉身想退出山洞,但白莎又一次兇猛地躥上去,把他撲倒在地。那位獵人一手捂住喉嚨,一手去抓腰間佩帶的長刀。白莎急忙叼住那位獵手的手腕,長刀咣當一聲掉在地上。那位獵手趁機抓住白莎兩條前腿,把它扒開,倉皇逃出洞去。

白莎知道,倘若讓那位獵人活著逃走,很快便會引來狗群或人群。現在,必須用鮮血和生命捍衛狼的生存權利。于是,它顛著一條跛腿,緊跟著躥出洞去,終于在洞外那塊開著五彩繽紛野花的草坪上追上了獵人。

這真是一場殊死的搏斗。

白莎被鐵力木砸斷過腰,被捕獸鐵夾夾斷過腿,力氣銳減。獵人赤手空拳,缺乏肉搏的經驗。一人一狼打了個平手。獵人的衣裳褲子被白莎撕得稀爛,渾身皮開肉綻;白莎一只眼珠子被獵人摳瞎了,一條前腿被獵人掰斷了,一只耳朵被獵人咬掉了。人類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也會使用牙齒這個最原始的武器。

它和他擁抱著在草坪上打滾。野花被碾碎了,翠綠的草葉上灑著斑斑的血跡。

要是黑黑此刻能撲上來幫它一把,立刻會打破力量均衡,立刻就能把這位不高明的獵人置于死地,白莎想。從洞中扇形溶巖后面躍出來的那一瞬間起,它就盼望黑黑來幫忙。黑黑是它的狼兒,兒子和母親是血脈相連的天然同盟者,黑黑來幫它,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事。它不斷地呼喚、乞求,奇怪的是,黑黑竟然沒撲上來幫它。

黑黑的表現太令它驚詫了,從山洞里跟出來,在它和他的身邊騰挪撲躍,又撕又咬,但撕咬的是風,動作逼真,仿佛是在與一個無色透明的強敵廝殺。一會兒,黑黑又像受了致命傷,哀嚎呻吟,在草地上打滾。

它很擔心黑黑會變成一條瘋狼。

黑黑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中不能自拔。跟著母親從扇形溶巖后面躍出來的一瞬間,它就認出那位不高明的獵手正是它的主人農炳亨。農炳亨在與白莎擁抱翻滾時,突然叫起:“黑黑!黑黑!”主人認出它來了嗎?不,主人忙著搏斗,無暇左顧右盼。主人一定是在危急關頭思念起忠誠勇猛的它來了。

人類在潛意識中是渴望出現奇跡的。

白莎也在急切地呼喚著它。母親拖著傷殘的身體,一定快支持不住了,希望它能去助戰。

它只要再向前跨一步,就能輕而易舉地結束農炳亨的生命。它是白莎的狼兒,它有這個責任的。它腦子里跳出農炳亨給它包扎傷口、把它摟在懷里、喂它用火燒過的熱食的情景。

它只要再向前跨一步,就能輕而易舉地把農炳亨救出困境。它是農炳亨精心豢養的獵狗,它有這個責任的。但是,它能咬斷自己母親的喉管嗎?白莎含辛茹苦把它養大,它忘不了那芬芳的乳汁、那血脈親情,它也沒法兒忽視那為了尋找它而塌陷的腰、被鐵夾子夾瘸的腿。

它無法既扮演一條忠誠的狗,同時又扮演一條孝順的狼。

它本來就是狗和狼的結合,血液里有一半狗性,一半狼性。此刻狗性和狼性在互相搏斗,在互相噬咬。狗性和狼性把它的靈魂給撕裂了,它變成一條精神分裂的狼。為了排遣那難以言狀的痛苦和巨大的矛盾,它只能跟風、跟空氣、跟臆想的無形的對手拼殺。

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搏斗。白莎和農炳亨誰也沒法占上風,誰也沒法把對方置于死地。夕陽西墜,如血的殘陽給草地涂上一層凄艷的色彩。

終于,它和他都精疲力竭了,又僵持了一會兒,不約而同地松了手。

白莎臥在地上,連站立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農炳亨則像喝醉酒似的,搖搖晃晃站起來,跌跌撞撞向山埡口走去。他的腿軟得像棉花,走幾步便咕咚屈膝跪倒在地,又掙扎著站起來再走。他被一個強烈的求生念頭支配著,要逃離這座陌生的、恐怖的、死亡的、屬于狗精的山崖。

要是讓他走出山崖,便會引來成群的獵人和成群的獵狗。

要是它白莎還有一點力氣,它會不顧一切與他糾纏到死的。可惜……它嗚嗚哀嚎起來,并用乞求的眼光看著黑黑。狼兒,求你了,追上去,撲上去,你能輕而易舉把他咬死的。你剛才的一切軟弱便能得到寬宥和原諒,你便超越血統和遺傳,成為了真正的狼種。

追上去,為了你,為了我,為了那個黑色的幽靈般的狼的理想,追上去,撲上去!

黑黑追上去了。不,這不像是在追。追擊應當全身肌肉繃緊,腹部收縮,步履沉穩有力,快速如飛,尖利的狼牙沖射出一股陰森森的寒氣。可此時的黑黑,步子輕快,粉紅色的舌頭拖得老長,渾身肌肉松弛,腹部下墜,好像是在為消食而散步溜達。

黑黑追到那位獵人身后,沒有撲,也沒有咬,而是突然搖起了尾巴。那條蓬松而僵直的狼尾巴,玩魔術似的突然變成狗尾巴了,搖得那么嫻熟、那么麻利,絕不亞于哈巴狗的尾巴,要不是它白莎親眼看見,是絕對不會相信的。“汪!”黑黑發出一聲地道的狗吠聲。

那位獵人精神恍惚,也許沒聽見狗叫,也許聽見了還以為是一種幻覺,他沒有回頭望一眼,搖搖晃晃地走出山洼,走進一片野芭蕉林。

黑黑緊跟在那人的腳后,不住地搖尾,不住地柔聲吠叫,像是在歡送一位英雄。

這是對狼的嘲弄,對狼的褻瀆!

暮靄垂臨,山林一片灰暗。天的盡頭,剛才還有幾抹紅霞,此刻也消退了,露出一片虛幻的蒼白。

白莎仍然一動不動地臥在草叢中,木然凝視著北方,凝視著遙遠的日曲卡山麓。它的視線仿佛穿透重重山巒,望見了強大的狼群在皚皚雪野上奔馳——不,沒有狼群,只有彌漫著死亡氣息的白雪,白得真干凈。

奇怪的是,此刻白莎顯得比任何時候都平靜。狂怒已冷卻,像一座冰山壓在靈魂上。它的理想幻滅了,一顆火熱的狼心沉淪了、破碎了。過去的一切就像做了一場夢。現在夢醒了。

黑黑終于停止了狗的把戲,恢復了狼的面目,尾巴又變得像掃帚似的拖在地上,來到它面前,像狼那樣嗚咽著,眼睛里明亮的熱情也隱匿起來了,泛出一片狼的殘忍和冰涼。

現在,白莎再也不會相信黑黑是條狼了。其實,它早就看出黑黑狼的外表下流露出來的狗的破綻,它是愛子心切,看見了只當做沒看見,自己欺騙了自己。唔,自食其果,好一枚苦澀的果子。

黑黑討好地在它身邊兜著圈。

它凜然地臥在草叢中,一只眼珠被獵人摳了出來,懸吊在眼眶外。狼血已凝固,痛感已消失,變得麻木。

天空變成鉛灰色,沉重的夜色壓得山峰扭曲變形,像巨大的猙獰的怪獸。

漫長的黑夜又要開始了。

也許是要表示一種慰問,也許是要表示一點依戀,黑黑依偎在它身邊,下巴在它額眉間摩挲著,毛茸茸的脖頸完全暴露在它的狼嘴下。它尖利的狼牙已觸摸到黑黑那根微凸顫動的喉管了,喉管里血液在流動,那不是狼血,那純粹是狗血!猛然間,白莎狠勁一合狼嘴,黑黑的喉管發出一聲斷裂的脆響,腥熱的血漿噴射出來。黑黑痛苦地呻吟一聲,踢蹬翻滾,垂死掙扎。白莎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死死咬住黑黑的喉管不放,直到黑黑四肢僵冷……

小鳳山靜謐的夜里,響起了凄厲的狼嚎,一聲比一聲悠長,一聲比一聲哀怨,整整嚎了一夜,嚎得整個森林凄凄惶惶。黎明前,這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才逐漸衰竭。

翌日清晨,農炳亨引著一群精壯的小伙子和一群威風凜凜的獵狗,來到勐罕森林那個隱秘的山洞前。

只見一條黑狗被咬斷喉管倒在一攤早已凝固的血泊中;那條戕害了無數生靈的狗精則面朝北方,臥在草叢中,僅有的那只狼眼瞪得溜圓,神情凄涼而絕望。

農炳亨害怕有詐,朝狗精的腦袋上開了一槍,半個腦殼被炸飛了,但沒淌一滴血,它一腔狼血早已停止了流動。

狗精就是狼。

母狼死了,唯一的狼種也死了,西雙版納沒有狼了。西雙版納本來就是一塊炎熱的土地、和平的土地、沒有狼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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