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與兇猛的蛇雕做鄰居
- 鳥奴
- 沈石溪
- 4133字
- 2015-01-29 09:22:23
說老實話,我雖然將蛇雕何時外出覓食、何時歸巢憩息、喜食何種蛇類、如何撕吃食物以及在不同情緒下所發出的各種叫聲都詳詳細細記錄在我的觀察日志里,但真正引起我興趣和關注的卻是兩只在我臉上噴糞在我頭上撒土的鷯哥。
兩天的觀察,使我對這對鷯哥的情況也有了個大致的了解。我發現,它們的巢就筑在大青樹冠西側一根丫形枝杈上,處在蛇雕巢的下方,彼此僅相距十來公尺遠。這對鷯哥已有一把年紀了,雌鷯哥眼簾后面的兩塊肉垂呈醬黃色,而年輕雌鷯哥的肉垂應為杏黃色,我給它起名叫徐娘,含有徐娘半老的意思;雄鷯哥黑色的羽毛上涂了一層紫色金屬光澤,雙翼鑲著幾片白羽,襯托琥珀色的嘴喙,色彩對比強烈,用養鳥者的術語來說,屬于年紀偏大的“老毛”,我就叫它老毛。這對鷯哥也在孵卵抱窩,徐娘整天待在用草絲編織的元寶狀鳥巢里,老毛則忙忙碌碌地飛到森林里去覓食,在孵卵期間雌主內雄主外這一點上,鷯哥和蛇雕的行為有點相近。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普通鳴禽鷯哥和食肉猛禽蛇雕在同一棵樹上筑巢。
我首先想到的是,會不會是教科書出了問題,鷯哥和蛇雕之間原本就不是大自然食物鏈上獵食者與被獵食者的敵對關系,而是大森林里互不侵犯和平共處的朋友。人類對野生動物的了解,還存在許多盲點和空白,經常會犯常識性的錯誤,這并不奇怪。
例如千百年來,人們都認為非洲稀樹草原上的鬣狗是一種卑微的食腐動物,專門鬼鬼祟祟跟隨在獅子后面,等勇猛的獅子捕獲獵物吃飽離去后,撿食殘羹剩渣,因此還給鬣狗起了個草原清道夫的諢名。直到本世紀五十年代,一些動物學家深入非洲草原長時間跟蹤觀察,這才發現,鬣狗雖然模樣丑陋難看,叫聲嘶啞難聽,但并非靠撿食動物尸體混飽肚皮的食腐動物。它們是非洲草原最優秀的獵手之一,在大自然這根食物鏈上幾乎與獅子處在同一個環節,凡獅子能獵殺的動物,鬣狗都能獵殺;凡獅子能吃到的動物,鬣狗也都能吃到。它們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食物,來源于自己艱苦的狩獵,僅有百分之十五的食物,是動物尸體上的腐肉。更有甚者,那些動物學家還證實,鬣狗不會像討厭的叫花子那樣跟在獅子后面乞食,恰恰相反,獅子倒常常跟在鬣狗群后面,等鬣狗辛辛苦苦咬翻獵物后,突然從灌木或草叢躥出來,將鬣狗群驅趕開,蠻橫地將食物占為己有。
還有一個頗為典型的例子:很長時間以來,人們總認為生活在亞熱帶叢林里的雙角犀鳥是一種配偶間感情篤厚彼此忠貞不渝的鳥,因為這種鳥一旦雌雄結對,便長相廝守,只有死亡才能將它們分開。雌鳥抱窩時,用黏土和唾液將樹洞封起來,只留下一只可以渡食的小孔;雌鳥將自己囚禁在樹洞里,雄鳥不辭勞苦覓食養活妻小,除非發生意外,絕不會中斷撫養。人們根據肉眼所觀察到的現象,將雙角犀鳥比喻為愛情鳥。許多地區婚禮上對新娘新郎的祝詞就是:愿你們像雙角犀鳥那樣感情專一,互敬互愛,白頭偕老!但最近世界上有幾個動物研究機構同時做了這么一項實驗,給同窩生活的幼鳥和親鳥做DNA親子鑒定,結果大大出乎人們的意料,約有百分之三十以上的幼鳥和雄鳥無血緣關系。也就是說,雙角犀鳥與其他水性揚花的鳥類沒什么區別,互相并不忠貞,所謂愛情鳥的美譽,純屬人類在給雙角犀鳥涂脂抹粉。
其他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不勝枚舉。假如鷯哥和蛇雕果真不是吃與被吃的仇敵,而是和平共處的朋友,倒也不失為一種有價值的發現,起碼可以修正教課書上某個論點,填補人類對野生動物一個小小的認識空白。關鍵是要弄清楚,鷯哥與蛇雕同在一棵大樹上生活,是一種普遍現象,還是特殊個例?
很快,我就等來了澄清疑問的機會。這天清晨,天邊剛升起火紅的朝陽,雄鷯哥老毛便從元寶狀鳥巢里跳出來,用嘴喙啄起樹葉上的露珠,梳理一遍羽毛,拍拍翅膀,準備外出覓食了。它在天空飛翔了半個圓圈,突然,發出一聲尖厲的鳴叫,一掠翅膀又急急忙忙飛回大青樹來。
我抓起望遠鏡朝天空觀察,清潔如洗的晨光中,有一團黑色的影子正朝老毛撲來。調整焦距后仔細看去,碩大的身體,黑色的羽毛,巨大的翅膀,遒勁的爪子,哦,是一只陌生蛇雕,正尾隨在老毛身后。我不曉得這只陌生蛇雕是從哪里鉆出來的,也許是埋伏在云端,也許是躲藏在殘夜中,也許是停棲在鄰近的樹冠上。總之,老毛發現危險時,那只陌生蛇雕已離得不遠。
蛇雕的飛行速度顯然比鷯哥快得多,轉眼工夫,陌生蛇雕恐怖的投影已籠罩在雄鷯哥老毛身上。幸虧這個時候,老毛已飛抵大青樹,出于護巢的本能,別讓禍水引到自己家里來,別殃及正在孵卵的徐娘和那窩寶貝蛋,它沒有往元寶狀鳥巢逃,而是撲向樹冠那只盆形鳥巢。陌生蛇雕離樹冠只有十幾米遠了,一只紫金色雕爪像飛機起落架那樣從腹部白羽間伸出來,指爪彎曲,準備攫抓了。很明顯,陌生蛇雕將雄鷯哥老毛視為可食之物,想用利爪獲取一頓美味早餐。
眼瞅著雕爪就要落到老毛背上了,突然,盆形鳥巢里,嗖地豎起兩只蛇雕的腦袋,當然是帥郎和貴夫人,它們呦呀嘯叫著,銳利的雕眼怒視陌生蛇雕,大概在責怪陌生蛇雕攪了它們的清夢。陌生蛇雕一看見帥郎和貴夫人,吃了一驚,縮回那只紫金色雕爪,大幅度振動翅膀,急速騰空升高,脫離了大青樹冠。
雄鷯哥老毛蹲在盆形鳥巢后面,可能腿都嚇軟了,翅膀瑟瑟發抖,一副驚魂甫定的樣子。那只陌生蛇雕在大青樹冠滑翔盤桓,沖著雄鷯哥老毛呦呦叫喚,大概肚子餓得慌,所以舍不得放棄快要到手的美餐。雄蛇雕帥郎從盆形鳥巢跨出來,佇立在一根橫枝上,鼓動有力的雙翼,扇出一團團強勁的雄風,頸毛恣張,擺出隨時準備撲擊啄咬的架勢,腦袋昂揚,發出氣勢磅礴的鳴叫,很明顯,是在向空中的陌生蛇雕炫耀自己強壯的身體,含有示威警告的意味:知趣的話你趕快離開,不然的話我就要不客氣啦!我曉得,蛇雕是一種有領地意識的猛禽,不允許陌生同類靠近自己的鳥巢。雌蛇雕貴夫人也在盆形鳥巢里站了起來,有節奏地發出短促嘹亮的嘯叫,聲援自己的丈夫。陌生蛇雕大概覺得自己勢單力薄,真要搏殺起來,肯定不是帥郎和貴夫人的對手,只得悻悻鳴叫數聲,拍拍翅膀遠走高飛,很快變成一個小黑點,消失在炫目的陽光中。
這件事起碼證實了一點:并非所有的蛇雕都對鷯哥表示友好。
當天下午,又發生了一件事,從另一個側面證明我關于鷯哥和蛇雕天生就是大自然和平共處的朋友的猜想是站不住腳的。
暖融融的太陽照耀大地,雄蛇雕帥郎和雄鷯哥老毛飛到樹林覓食去了。大青樹上,雌蛇雕貴夫人專心致志地在盆形鳥巢抱窩,雌鷯哥徐娘聚精會神地在元寶狀鳥巢孵卵。山野靜謐,像一幅凝固的油畫。我沒什么新鮮東西可觀察,就坐在石坑里看書。
突然,傳來一串婉轉的鳥鳴,叫得很抒情,嘰嘀兒,嘰嘀兒,只有鳥類中的語言大師,才有如此動人的歌聲。我放下書朝大青樹瞥了一眼,濃密的樹葉遮擋了我的視線,看不見鳴叫者。
開始,我以為是雄鷯哥老毛覓食回來了,認真諦聽,不像是老毛在叫。我已在這兒蹲點觀察了好幾天,對老毛的叫聲還是蠻熟悉的。雖然粗聽上去似乎所有鷯哥叫聲都差不多,其實各有各的風格和韻律。老毛的叫聲沉郁平穩,字正腔圓,隱隱含有一絲蒼涼感,而此時此刻的鳴叫聲激情飽滿,音階忽高忽低,音調含糊不清,叫聲中似能觸摸到一顆火熱的心。聲音也是一種形象,這句話對鳥類中的鳴禽同樣適用。我好奇心大增,趴在石坑上目不轉睛地張望。
風吹動樹葉,透出一條縫隙,露出一只鷯哥的身影。羽毛烏黑如鍋底,嘴殼嫩黃如象牙,眼睛清亮如點漆,從形象上就可以判斷,是一只初出茅廬的青春鷯哥,當然是雄鷯哥,不然不會如此熱情地對著元寶狀鳥巢里的徐娘歌唱的。青春鷯哥一面歌唱,一面在枝丫間蹦蹦跳跳,以進三步退兩步的策略,慢慢向元寶狀鳥巢靠攏。
不難猜測青春鷯哥的意圖。食色性也,也是動物活在世界上的兩大終極目標。春天是繁殖的季節,仲春已過,對鷯哥來說,已進入繁殖期的末尾階段,也就是說,大部分鷯哥都已找到自己中意的配偶,談情說愛告一段落,進入實質性的生兒育女過程。但總有一些不怎么走運的鷯哥,多數為年輕雄鷯哥,出于種種原因,或者是因為缺乏這方面的經驗,或者是因為筑巢覓食技能低下,仍形單影只光棍一條。人類社會有單身貴族的說法,一個人自由自在,沒有家庭沒有累贅,活得很瀟灑。動物界單身就意味著落魄潦倒,意味著生存失敗,生命價值降低到零。因此,這個時期的單身鷯哥,惶惶不可終日,不惜降低身價降低要求,只求能在繁殖期結束前能找到配偶。為了達到目的,它們往往鉆頭覓縫,大著膽子闖入別的鷯哥家庭,尋找拾遺補闕的機會。顯然,這只青春鷯哥就屬于這一類型的倒霉蛋,看到雌鷯哥徐娘獨自待在巢內,便前來勾搭試探,看是不是有機可乘。雖然徐娘容顏平平,年齡偏大,但有勝于無,總比孤魂野鬼似的在樹林游蕩要好得多。
按理說,雌鷯哥徐娘已是有夫之婦,且正在抱窩孵卵,對冒失鬼求愛者,應該不屑一顧,用嚴厲的表情刻薄的叫聲把對方趕走,以圖耳根清靜。但我發現,徐娘對青春鷯哥的荒唐行為并無絲毫譴責和憎惡,恰恰相反,它微微側著腦袋,用欣賞的眼光打量對方,有時還會瞇起眼,腦袋軟綿綿地枕在巢壁上,一副很陶醉的樣子。我猜想,老毛外出覓食,徐娘獨自在鳥巢孵卵,雖然對雌鷯哥來說這是一項神圣偉大的工作,但成天一動不動趴在幾枚蛋上,未免枯燥乏味,有一只嗓子不錯的青春雄鷯哥陪伴在身邊唱唱情歌,不失為一種有趣的消遣方式。青春雄鷯哥以為自己的情歌魔力快俘獲芳心了,叫得愈發賣力,還抖翅翹尾甩頸旋身,邊唱邊舞忙得不亦樂乎。鷯哥屬鳴禽類,不但善叫,能發出七八種不同的音調,且叫聲嘹亮,像吹奏小喇叭。
也許是鳴叫聲太響亮影響了雌蛇雕貴夫人午睡,也許是蛇雕天生就討厭鷯哥的歌聲,貴夫人倏地從盆形鳥巢站起來,用鉤狀大嘴喙扒開一簇樹葉,偏仄腦袋,用一只雕眼向下層丫形樹枝瞄了一眼,雕爪在樹干上刷地抓了一把,“呦呀——”發出一聲嘯叫,似乎在說:鬼叫鬼叫的,煩死了,再叫就掐斷你的脖子!我從望遠鏡里看得很清楚,雌蛇雕貴夫人發出嘯叫聲的一瞬間,青春鷯哥就像觸電似的渾身一震,把一串已涌到舌尖的鳴叫聲咽進肚去,雙腿一蹬,拼命扇動翅膀往遠方飛逃。它大概做夢也沒想到,筑有鷯哥巢的同一棵大青樹上,竟然會藏著兇猛的蛇雕。即使最年輕最美麗的雌鷯哥給它發邀請函,它恐怕也不敢再光臨這棵大青樹了。雌鷯哥徐娘用遺憾的眼光眺望遠去的青春鷯哥,唉,不能再繼續免費欣賞情歌演唱會了,真的太可惜了啊。
問題已經弄清楚了,教課書并沒有錯誤,蛇雕與鷯哥,在大自然這根食物鏈上,仍是獵手與獵物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