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美國:對手還是朋友
中美關系誰不想搞好?“好”,是大多數人的希望,因為作為世界上最大的發展中國家和最大的發達國家,兩國沒有理由不友好相處。中美關系誰在想搞壞?“壞”,恐怕只是極少數人的心思,但他們的能量不可小視。一路走來,中美關系一直在向前發展,但從未一帆風順,總是出現這樣或那樣的問題。
我當過新中國第6任駐美大使,長期參與對美工作,對中美關系有不少親身感受,有說不完的話……
我所接觸的美國總統
多年來,我在工作中與6位美國總統有過交往:他們有的在臺上,有的已離任;有的是短時間相處,有的是多年交往;有的是“不打不相識”,有的是一見如故。
尼克松:要當一次店小二
1989年10月,美國前總統尼克松對中國進行友好訪問。我陪同尼克松乘飛機去杭州參觀,之后坐火車從杭州到上海,在車上我們倆天南海北聊得很愉快。
尼克松不知道是從中國電影還是書本里了解到,中國過去把服務員叫“跑堂的”或“店小二”,白毛巾搭在肩膀上,給人端茶倒水,嘴里吆喝著“樓上請”,就像老舍《茶館》里演的那樣。
那天,尼克松興致很高,快80的老頭兒突然萌發童心,笑著對我說:“李先生,我想當一回店小二。”我不想打擊他的積極性,便同意和他配合。
就這樣,尼克松找了塊白毛巾搭在肩上,一手提著水壺,一手拿著茶杯,走到我面前,點頭哈腰,客氣地說:“先生,請喝水?!蔽疫B忙說“謝謝”。然后,他又去為下一位中方陪同人員送水。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享受”總統當服務員的待遇。我喜歡尼克松平易近人的態度和童心未泯的心態,更欽佩他為發展中美關系所做的一切。
在新中國成立以后的較長時間里,中美兩國處于冷戰對抗狀態。美國一直拒絕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阻撓新中國恢復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并派遣第七艦隊進入臺灣海峽。到了20世紀70年代,美國深陷越南戰爭泥潭,在與蘇聯的全球爭霸中處于守勢。那時,中國與蘇聯的關系也十分緊張,蘇聯在中蘇、中蒙邊境陳兵百萬,對中國安全形成嚴重威脅。面對這種形勢,美國認識到,結束與中國的敵對狀態符合其戰略利益。
毛澤東主席、周恩來總理通過“乒乓外交”拉開了中美關系改善和發展的歷史序幕,然后有了美國總統助理基辛格的秘密訪華。1972年2月21日,尼克松總統在兩國沒有外交關系的情況下來華,無疑是一次歷史性創舉。這次“破冰之旅”實現了中美領導人“跨越太平洋的歷史性握手”,標志著“一個時代結束了,另一個時代開始了”。經過曲折和耐心的談判,兩國在2月28日尼克松結束訪華時發表了“上海公報”。在周總理舉行的歡送宴會上,尼克松不無驕傲地說:“我們訪問中國的這一周,是改變世界的一周。”
尼克松訪華和“上海公報”的發表開啟了中美關系的新篇章,啟動了兩國關系正?;倪M程。尼克松承諾,如果再次當選,他愿在第二任期內實現中美關系正?;?973年1月,尼克松獲得連任。同年7月,中美在對方首都互設聯絡處,兩國關系邁出重要的一步。尼克松因“水門事件”于1974年8月下臺,但他關心、支持、推動中美關系的努力一直伴隨他走到人生的終點。
不管美國國內如何評價尼克松,作為中美友好交往的開拓者之一,他的名字已載入史冊。
卡特:不吵不相知
美國有人對卡特總統的評價是:在任上幾無建樹,離任后成就非凡??ㄌ仉x開白宮后多次參與國際爭端的調解,并通過“卡特中心”在發展中國家推進“民主進程”。
起初,卡特對中國的人權政策不理解,總喜歡拿美國的標準來評價中國的人權狀況。有一次,我同他爭了起來,對他的看法提出異議,說:在中國這樣的發展中國家,生存權、發展權才是最大的人權。美國人沒有餓過肚子,就理解不了。1960年、1961年我上大學時,最害怕的一件事情就是丟飯票。不丟飯票也常吃不飽,丟了就只能挨餓。失去自主談民主,餓著肚子談自由,究竟有多大意義!難怪中國有人說,你們美國有些政客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我和卡特是“不吵不相知”,慢慢成了朋友。有一年,卡特邀請我和夫人秦小梅去他在佐治亞州的莊園做客。他向我們講述自己種花生和做木匠的經歷,他夫人親自給我們上茶。我呢,就講起了小時候幫爺爺種花生和拉大鋸鋸木頭的事。聽我說到爺爺一會兒要我“別怕彎腰累,小孩子沒有腰”,一會兒又說“直起腰來,歇一會兒吧”,卡特總統笑得開心極了。
我離開外交部長的崗位后,和卡特共同參加了南非前總統曼德拉倡議、由前總統或總理以及大學者等組成的“國際長老會”。我官兒最小,年齡最小。2007年,我們一起去南非約翰內斯堡開會??ㄌ匾姷轿揖驼f,最新調查顯示,日本女性平均壽命為85歲,津巴布韋女性平均壽命才34歲。這么大的差距說明一個問題,平等是具體的。人人平等只是一個理想,不知道還要過多少年才能實現。瞧,卡特在人權問題上境界大為提高!
有一次,他對我說,中國與美國在人權問題上確有不同看法。如果你在美國的大街上隨意采訪美國人,問他們就人權而言什么最重要,他們一定會不假思索地說言論自由、集會自由、宗教自由等等。但如果去發展中國家,例如中國,問同樣的問題,人們會說“有房子住”、“有一份工作”、“有受教育的權利”、“有醫療保障”等等。可見,對于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民眾而言,他們所理解的人權問題是有很大差異的。通過交流,西方人對中國的某些誤解和偏見是可以減少和改變的。
在另一次國際會議后,卡特給我提意見:“李先生,你說的話怎么和中國政府的立場那么一致?你現在不當外交部長了,能不能說一點兒心里話,說一點兒自己的話?”我笑著回敬道:“我說的都是心里話,可能碰巧與中國政府的立場一致?!?/p>
玩笑歸玩笑,我對卡特是敬重的,因為他在擔任總統期間中美實現了建交。1976年卡特當選總統后表示:“沒有什么事態發展比實現中美關系正?;哂懈卮蟮囊饬x。”被譽為談判能手的美國汽車工會主席伍德科克被卡特派到中國,擔任駐華聯絡處主任,開始了他與中國領導人特別是鄧小平的直接溝通。
1978年12月15日,雙方終于達成一致,卡特政府接受了中方提出的與臺灣“斷交”、“廢約”、從臺灣“撤軍”三原則,中美發表聯合公報,宣布兩國將于1979年1月1日正式建交。這份公報最為重要的一項內容是,明確一個中國原則,美國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是中國唯一合法政府,這比“上海公報”又進了一大步。建交后不久,鄧小平同志應卡特邀請成功訪問美國,中美關系進入新階段。不過,中美建交當年,美國國會就通過了《與臺灣關系法》,為以后中美關系的發展設置了又一個障礙。
卡特在2002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可他說,他一生當中最大的成就是促成了美中建交。事實證明,中美建交是兩國關系的歷史性飛躍,也是中國對外開放進程中的一件大事。
里根:從敵視到友好
2004年6月11日,我作為胡錦濤主席的特使參加了美國政府在華盛頓國家大教堂為里根前總統舉行的國葬儀式。
那一天,華盛頓天空陰沉,細雨綿綿,仿佛也在哀悼里根的逝去。美國總統布什,幾位健在的前總統克林頓、老布什、福特、卡特,美國政府各部門高官,美國各界人士及各國貴賓共約4 000人參加了儀式,為里根總統送上最后一程。
上午11點,里根總統的靈柩從國會山運抵教堂,由8名儀仗兵緩緩抬進教堂大廳,靈柩上覆蓋著美國國旗。隨著唱詩班數十名少年清澈的頌歌響徹教堂,國葬儀式正式開始。英國前首相撒切爾夫人、里根當年的副總統及繼任者老布什先后致辭。最后,小布什代表美國政府致悼詞。儀式結束后,儀仗兵護送靈柩至停在教堂外的靈車上。這時候,教堂鳴鐘40下,以表達對這位第40任美國總統的哀思。
看著里根總統的靈柩,我不禁想起曾陪同他參觀西安兵馬俑那次快樂旅行,更感慨他的傳奇經歷。
他是美國歷史上第一位由影壇跨入政壇的總統,是當選時年紀最大的總統,也被認為是20世紀美國最重要的總統之一。里根上臺后,在國內推行減稅計劃,放寬政府控制,刺激了美國經濟增長。據美國朋友說,他改造了共和黨保守派,是美國現代保守派的主要政治代表,他的政治理念至今仍對美國政壇有著重要影響。在外交上,美國媒體認為他的外交政策為結束“冷戰”奠定了基礎。里根以直率、樂觀、幽默的個人魅力贏得了美國民眾的心,1989年他離任時的支持率高達63%,創下了自羅斯福總統以來的最高紀錄。
在里根執政時期,中美關系是“低開高走”,用美國人的話說,是“先敵視后友好”。1980年美國總統大選期間,為贏得選票,里根公開表示,如當選總統,他將與臺灣互設“官方聯絡處”,恢復“官方關系”。里根還承諾,將優先考慮臺灣的防御需要。這說明,意識形態色彩濃厚的里根一開始感情上是傾向于“老朋友”臺灣的。當選后,里根準備邀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秘書長蔣彥士出席就職典禮,打算允許臺灣在美國增設“北美事務協調委員會”分支機構,醞釀向臺灣出售先進武器。
中美關系面臨嚴峻挑戰。鄧小平同志明確指示:要同美國開展一場斗爭,如果我們不采取強硬政策,肯定今后問題會層出不窮。要準備中美關系倒退到1973年互設聯絡處時的水平,甚至退到1972年尼克松訪華以前。那個時候,荷蘭向臺灣出售了兩艘潛艇,我們果斷地把中荷關系降為代辦級,也給了美國人一個警告。
鄧小平同志指出,對美斗爭要立足于“不怕”,也要講策略、注意方法,我們原則堅定,策略靈活,多方努力,迫使美方讓步,讓已經抵達華盛頓的臺灣官方人士以因病“住進了醫院”為由,沒有出席里根就職典禮。后來,雙方就售臺武器問題進行談判,并在1982年8月17日發表了中美第三個聯合公報,史稱“八·一七公報”。美國在公報中就對臺軍售問題向中方做出三項承諾:美國不尋求執行一項長期向臺灣出售武器的政策;向臺灣出售的武器在性能和數量上將不超過中美建交后近幾年供應的水平;逐步減少對臺灣的武器出售,并經過一段時間達至最后的解決。
1984年里根訪華是中美關系好轉的標志。這一訪問推進了兩國在各領域的交往與合作。此后,兩國關系穩定發展。里根曾把中國稱作“戰略盟友”。中美開展軍事合作被視為里根任內一項有魄力的決定。有美國專家評論說,在里根總統任內,中美關系逐漸進入“蜜月”期。雙方高層往來頻繁,務實合作得到發展。當時正值中國改革開放的第一個高潮,中美經貿、科技、教育等領域的交流對中國經濟建設起到一定的推動作用。
里根在任上為中美關系所做的好事,中國人民不會忘記。
老布什:知子莫若父
老布什總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美國英雄。他那時是美國海軍飛行員,在一次對日作戰中,他的飛機被日軍擊中墜毀,他跳傘落到了海里,幾天后幸運地獲救。有人后來問他:“你哪來這么大的勇氣?”他回答:“是為了逃生,因為日本兵打中了我的飛機,我沒有勇氣就沒命了。”他沒有豪言壯語,而是實話實說,告訴人們:生命可貴,生存第一。
老布什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20世紀70年代初他擔任美國駐華聯絡處主任期間,喜歡自己騎著自行車,在北京胡同里轉悠。1989年初就任總統后,他打破慣例,很快就偕夫人來中國訪問。訪問期間,中方在釣魚臺國賓館送給他們夫婦的禮物就是自行車,一輛男式的,一輛女式的。
按理說,對中國比較了解和友好的老布什上臺后,中美關系應該發展得順利一些。但是,他訪華后不久發生了北京政治風波,美國帶頭制裁中國,中美關系急轉直下,跌入低谷。后來,中美關系又受到冷戰結束和美國國內政治的沖擊。1992年美國總統大選期間,老布什為了扭轉競選頹勢,爭取右翼保守勢力的支持,決定向臺灣出售150架F-16戰斗機。這件損害中國核心利益的事理所當然地受到中國政府和人民的堅決反對。損人未必利己,老布什還是敗在克林頓的手下。
國際形勢的發展常有一些“想不到”。老布什時期,中美關系有理由更上一層樓,結果卻“高開低走”,麻煩不斷。
2001年初,我從駐美國大使的任上調回北京工作。臨走前,老布什專門讓我坐他的專機到休斯敦他的家中吃飯。他的大兒子小布什即將就任美國總統,我也想與老布什好好聊聊。
吃飯的時候,老布什說:“我現在是全世界最值得驕傲的父親。北京有的人是不是對我的兒子當總統有點兒擔心?”我說:“沒那事兒,對你兒子當選,我們很高興,也發了賀信。你兒子跟中國是有感情的,在你常駐北京期間他到過中國。”老布什說:“當時他對中國的印象不是太好?!蔽艺f:“這也沒關系,不少中國人對當時中國的印象也不太好。那時中國在搞‘文化大革命’,社會秩序混亂,經濟到了崩潰的邊緣?,F在我們徹底否定了‘文革’,在集中精力搞經濟建設。你兒子如果現在再去中國的話,他的印象肯定會很好。”老布什說:“那就請你轉告江澤民主席、轉告中國人民兩句話,第一句話,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比我這個當父親的更加了解自己的兒子,這叫‘知子莫若父’;第二句話就是,我兒子一旦上臺,會為發展美中關系而努力,他了解美中關系的重要性。他競選期間把中國說成是美國的戰略競爭者,那是競選語言,還有好多人說他對中國不好,那不是事實,中方不必擔心?!?/p>
老布什的國務卿貝克在旁邊插話說,新政府不會像克林頓那樣憑“民意調查”制定外交政策,不會根據《紐約時報》某篇有關人權問題的社論或文章攻擊中國。我開玩笑說:“現在有兩個布什總統,我們不好區分,怎么辦?”老布什和貝克出了個主意:“以后你給國內寫報告時就說‘B-ONE’(B-1)是老布什,‘B-TWO’(B-2)指小布什?!蔽艺{侃道:“那不成了美國兩種戰略轟炸機嗎?”
克林頓:“通融”出來的9分鐘
1998年3月16日,我作為新任駐美大使向克林頓遞交國書。美國規定,大使作為一個國家的特命全權代表,到任遞交國書時,可以檢閱美國的五軍儀仗隊。美國不是三軍儀仗隊,而是由陸軍、空軍、海軍、海軍陸戰隊、海岸警衛隊組成的五軍儀仗隊。作為大使,我檢閱的五軍儀仗隊每個軍種有兩個禮兵代表。
根據美國禮賓規定,新任大使向總統遞交國書時,可以帶夫人和家屬,但不能帶館員。我赴任時夫人秦小梅正好在外交部駐香港特派員公署任國際部主任,我的孩子也不在美國,我覺得自己一個人去“吃虧”,便向美國國務院禮賓司提出,我想帶一位同事去。禮賓司堅決不同意我另外帶人,但“通融”了一下,把總統會見我的時間由5分鐘延長到9分鐘。就這樣,我在白宮向克林頓總統遞交了國書,并與他進行了和其他大使相比時間最長的交談。那次,在我之前遞交國書的是來自人口較少的一個國家的女大使,她帶了丈夫、孩子、父母、公婆共十余人,但只與總統交談約3分鐘。
“9·11”事件前,美國白宮在圣誕夜是對外開放的。按慣例,美國總統當晚會邀請外國駐華盛頓使節到白宮過圣誕節,總統還會與這些使節一一寒暄。國務院禮賓司規定,到白宮過圣誕節的大使不能帶同事,但可以帶家屬。
1998年圣誕節的時候,我是一個人去的。我從白宮出來時,又看到一位非洲國家的大使帶夫人和五個孩子歡歡喜喜到白宮過節。
到了第二年圣誕節,我才帶著已經到館任參贊的夫人以及當時在美國學習的兒子、侄女、侄子到白宮過節。他們都是第一次到白宮,帶著好奇和興奮和美國總統一起過圣誕節,受到克林頓總統夫婦熱情接待。事后,我對美方禮賓官員表示感謝并開玩笑說,我可沒有打破上述兩位大使帶的人數紀錄。
克林頓屬于美國“二戰”后“嬰兒潮”一代,上臺時才47歲,成為僅次于西奧多·羅斯福和肯尼迪的美國歷史上第三年輕的總統??肆诸D英俊瀟灑,能說會道,深受美國選民尤其是女性選民的喜歡。他記性好。據說有一次在白宮與到訪的日本首相會談,可能談的時間太長,克林頓想調整一下自己的心態,便悄悄寫了張紙條,要求參加會談的美方人員寫出最近5任日本首相的名字。日本首相換得比較頻繁,任期最短的只有幾個月,這在世界上是出了名的。結果,陪同會談的美國官員都沒寫全,只有克林頓自己全寫出來了。
克林頓執政8年,美國經歷了“二戰”后最長的經濟繁榮期,但中美關系卻大起大落,發生了好幾件大事,有點兒讓人應接不暇。
1993年發生了美國指責中國向伊朗運送化學武器的“銀河號”事件,1994年雙方圍繞美國將人權與最惠國待遇掛鉤的問題激烈爭吵,1995年李登輝訪美給中美關系造成巨大困難,一直延續到1996年。
1997年10月和1998年6月中美兩國元首互訪,雙方決定“致力于建立面向21世紀的建設性戰略伙伴關系”,標志著1989年后美國對華制裁政策的終結。然而,“好景”不長,1999年5月發生震驚世界的“炸館事件”,中美關系受到嚴重沖擊。1999年11月,中美就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達成協議,美國國會經過數月激烈辯論和反復較量通過了《對華永久正常貿易關系法案》,由克林頓在2000年10月簽署成為法律。中美關系在曲折中向前發展,經貿合作發展從此駛入快車道。
我覺得,克林頓對中美關系的最大貢獻是支持兩國就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達成協議,推動國會給予中國永久正常貿易關系地位(最惠國待遇)。為解決這個問題,就中方而言,在前方我駐美大使館劉曉明公使等勞動很辛苦,在后方楊潔篪副外長和商務部副部長龍永圖等我的許多年輕戰友工作很給力。
小布什:冷雨中的就職典禮
有一次,我應邀在武漢一所著名高校談國際形勢。有同學問我老布什和小布什最大的共同點和不同點是什么。我說,他們最大的不同就是,老布什是父親,小布什是兒子;他們最大的共同點是,兩人都是美國總統,都是為美國利益服務的。
小布什獲得了美國歷史上的一項冠軍和一項亞軍。冠軍是,小布什是美國歷史上首位由最高法院裁決而產生的總統。一項亞軍是,他和老布什是美國歷史上的第二對父子總統。第一對父子總統是亞當斯父子,他們分別擔任美國第2任和第6任總統。
2000年的總統大選堪稱美國歷史上競爭最為激烈的一次大選。當時我在華盛頓。選舉結果當天出不來,原因是小布什與民主黨競爭對手、克林頓的副總統戈爾在佛羅里達州票數差距太小,按當地法律規定可以重新計票。兩人在全國所得選舉人票數差距不大,佛州的選票將決定誰當總統。
按慣例,美國新總統選出后,我國領導人會發賀電。那天江澤民主席從北京親自打電話到駐美使館了解情況,我在電話中向江主席詳細匯報了美國新總統為什么還定不下來。
佛羅里達重新計票和打官司拖了30多天。最后,聯邦最高法院做出裁決,小布什獲勝。戈爾不失風度地說,他不同意最高法院的裁決,但接受裁決。沒當上總統的戈爾后來致力于環保事業,2007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
我對小布什印象比較深的一件事情是他的就職典禮。那是2001年1月20日,華盛頓下著小雨,天氣寒冷,美方為客人們準備了一件小雨衣,典禮辦得莊重、節儉。老布什、克林頓和不少政要都來了。小布什宣誓就任第43任美國總統,并發表就職演說。
我和夫人秦小梅參加了典禮,在寒冷的小雨中坐了兩個多小時。秦小梅和同去的幾位大使夫人在現場就病倒了,被緊急送往海軍陸戰隊設在白宮的臨時醫療站接受治療。
小布什上臺后,不少中國人對中美關系有一定期待。殊不知,小布什的外交理念與其說像他爸老布什,不如說更像里根。他任用了一批強硬的新保守派,一開始就把中國視為“戰略競爭者”,并聲言要全力協防臺灣。后來兩國軍機在海南島近海上空發生了“撞機事件”,中國人民極為憤慨。
2001年的“9·11”事件迫使美國調整全球戰略,謀求改善同中國的合作。2002年10月,小布什邀請江澤民主席到他在得克薩斯州的克勞福德私人牧場做客??傮w看,小布什在任8年,中美關系得到改善和發展。美國人普遍認為,由于伊拉克戰爭,小布什的外交遺產乏善可陳,而穩定發展的中美關系是為數不多的亮點之一。
小布什的國務卿鮑威爾說過這么一句話:中美關系處于30年來的最好時期。一方面,這是客套話,是外交辭令;另一方面,也說明美國在焦頭爛額的情況下希望跟中國保持良好關系。對我們來說,中美關系在小布什任上8年避免了大起大落,這對中國外交和國內建設以及世界的和平穩定都是有利的。在同一時期,中國取得了舉世矚目的發展成就。這二者之間是有一定內在聯系的。
與美國國務卿打交道
美國國務卿是我們處理中美關系打交道的主要伙伴。美國國務卿的權力比多數國家的外長要大,是美國政治架構里的第5號人物,禮賓排序僅次于總統、副總統(兼參議長)、眾議長、臨時參議長。
基辛格、奧爾布賴特、鮑威爾、賴斯這4位國務卿對中美關系的發展都起過重要作用,我和他們有過比較多的交往。
基辛格:被“忽悠”去澳門
基辛格是美國政壇的常青樹,著名的戰略家。他先后擔任過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和國務卿,這在美國歷史上是第一人。
基辛格對中美關系的貢獻是眾所周知的,他是20世紀70年代初結束中美嚴重對抗、打開中美關系大門的關鍵人物之一。1971年他第一次秘密訪華,并于次年陪同尼克松對中國進行歷史性的訪問,雙方談成著名的“上海公報”。
“上海公報”中有這樣一段話:“海峽兩岸的中國人都認為只有一個中國,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美國政府不挑戰這一立場?!边@一經典表述是基辛格正式提出的。2009年,一位中國臺灣學者問他:“38年后,您會不會修正這個說法?”基辛格很堅決地說:“不,如果我們現在要重寫公報,只會用同樣的話表達同樣的觀點?!?/p>
2012年1月,在北京舉行的中美二軌高層對話會上,中國人民外交學會副會長陳永龍問基辛格當時是怎么想出那句話的。他說:“這不是我的發明,但我是第一個使用者。當年我和周恩來總理談判很艱難,我講的意見周不同意,周提的方案我不同意。我們從北京一直談到杭州。在西湖時,我想起看過的一份材料,美國國務院兩個年輕外交官提出這個表述,但被上級‘槍斃’了。我覺得這個提法也許可行,想不到提出一試,中方就接受了。”對雙方來說,有關臺灣問題的這個表述是最大公約數。那天晚上我是研討會有關臺灣議題的中方主持人,我利用同基辛格一起去洗手間的機會贊揚他在關鍵時刻虛心向部下學習,并說:“你看,還是毛主席說得好,群眾是真正的英雄?!彼c頭稱是。
離開政壇之后,基辛格幾十年來一直關注并致力于中美關系的發展,有時在兩國領導人之間傳遞信息,充當中美之間的重要非官方渠道。
2009年5月,我和基辛格一起去參加澳門理工大學校慶。我原先得到的消息說,基辛格表示,李肇星去他就去。我到了澳門后才知道,有人對基辛格說:“李肇星已答應去,他希望你也去?!狈凑覀円黄鸨弧昂鲇啤比チ艘惶税拈T。
演講前,基辛格搶先向我建議,兩人都把演講費捐給四川汶川地震災民?;粮癞敃r雖然已經86歲高齡,卻堅持要站著發表演講。他說:“現在站著演講是我唯一的體育運動了。如果我坐著演講,那就表明我的生命力不行了?!?/p>
在基辛格的堅持下,我和他各講半個小時,各回答問題一刻鐘,一共45分鐘都是站著說話。我在開場白中說,當基辛格博士1971年第一次來中國時,我在遙遠的非洲工作,根本沒想到會和這位傳奇式的人物同臺。我曾非常仔細地研讀了基辛格參與起草的中美“上海公報”,并且告訴自己,要成為一個好外交官,就必須從基辛格身上、從大洋彼岸學很多東西。
2009年底,基辛格來北京參加中國人民外交學會舉辦的中美關系研討會。見到我時,基辛格來了點兒幽默。他說:“李先生,你看我的眼睛。我有只眼睛動過手術,現在看不見了。”我安慰他說:“是嗎?我怎么看不出來?說明你手術做得很成功?!彼f:“是的,手術的效果很好。我現在只有一只眼睛能看清東西,卻得到兩個意想不到的收獲。一是書法有改進,原來我的字只有我的秘書克里斯能認識,現在大家都能認識了。二是現在精力更集中,看問題更準確了?!蔽颐πχf:“那恭喜你了?!?/p>
有一次,國內有家電視臺拍攝了有關基辛格的節目,找到基辛格請他提意見。他友好地拒絕了,很幽默地說:“相信中國朋友說的和報道的都會比我本人更好?!?/p>
2011年,基辛格帶著他的新著《論中國》[1]來北京。當他把這本600多頁的英文書贈給我時,不無調侃地說:“李,這本書的作者并不偉大,但你要是能看完它,一定會成為偉大的讀者?!?/p>
美國人大多坦誠、直率。和美國人打交道不能假客氣,如果我說一定會讀完你的大作之類的客氣話,基辛格也不會相信,不如實話實說。我笑著說:“我恐怕難以從頭到尾讀完,但會仔細閱讀我關注的部分,爭取當半個或四分之一個‘偉大讀者’。”這位“偉大的作者”聽了很高興,說他也是忙里偷閑,有選擇地讀書。
在聊天中,基辛格還問我:“李,我一輩子與無數人打過交道,你知道我當國務卿的時候與哪個國家的外長打交道吃過虧嗎?”我想了想反問他:“蘇聯外長?”他說:“不是,是一個小國的外長?!蔽艺f:“真想不到你這么精明的人也會吃虧。”他說:“高明的外交是讓自己得到最大的便宜,同時又讓對方能夠接受?!?/p>
我們之間的友誼一直延續至今。原因之一可能是,多年前我跟他提到他很早就提出的一個觀點,那就是,不管是否有蘇聯存在,中美關系都極為重要。我問他:“你怎么這么有遠見,那么早就預見到蘇聯解體?”他說:“感謝你還記得我那句話,我很感動?!?/p>
我感激他,還有一個小小的原因。我自常駐聯合國代表任上奉調回國前,他專門在紐約華爾道夫飯店設宴為我送行,而且特意安排了“西餐中吃”,就是點西餐,但像中國宴會那樣上七八道菜,還上了他不喝、只收藏的中國茅臺。我說我不喝白酒,他就把餐廳老板叫來,老板說他什么酒都有。我其實什么酒也不喝,便說:我只要青島啤酒。飯店老板聳聳肩,說青島啤酒沒有。不久,這家飯店便有了青島啤酒。我無意中為家鄉特產做了廣告,也多虧基辛格博士給我提供了機會。
奧爾布賴特:14條領帶和1條裙子
奧爾布賴特國務卿生于捷克斯洛伐克,后隨父親移居美國,上過大學,做過教授,后來到美國國會當過議員助手,還曾在卡特政府國家安全委員會供職,1992年總統大選期間擔任克林頓的外交顧問??肆诸D上臺后,奧爾布賴特受到重用,出任美國常駐聯合國代表,屬“內閣級大使”。
1996年克林頓競選連任后,奧爾布賴特擔任國務卿,成為美國歷史上第一位女國務卿,當時被美國媒體譽為“美國最有權力的女人”。奧爾布賴特以強硬著稱,伊拉克人罵她是“蛇一樣的女人”。她卻得意于這個稱呼。有一次,她作為安理會輪值主席要見伊拉克常駐聯合國代表,特意戴了一枚蛇形胸針。
1993至1995年,我擔任中國常駐聯合國代表。當時的美國常駐聯合國代表是奧爾布賴特。有一年多的時間里,我們在安理會各保持兩項紀錄:我是5個常任理事國代表中最年輕和唯一能說聯合國工作語言之一——中文的,她是學歷最高的和安理會15個代表中唯一的女性。奧爾布賴特在一篇文章中風趣地寫道:那一屆安理會由14條領帶和1條裙子組成。
我們交往很多,時間長了,也就很熟悉。她跟我說過一些知心話。有一次她拿出一張幾個年輕人合影的老照片給我看。她說,上面一個長得英俊瀟灑的小伙子當年喜歡她,可捷克后來成了共產黨領導的國家,她隨父母來了美國,這事就黃了。還有一次她告訴我,她離婚后按照中國孔子說的,不再嫁人,而且保留夫姓。
那個時候,非洲的索馬里發生內戰。安理會討論索馬里問題的時候,多數國家主張聯合國不要干預。美國不同意,擺出一大堆理由,硬是推動安理會同意派兵。最后,克林頓政府向索馬里派了兵,挺一派、打一派。
沒過多久,索馬里內戰的形勢發生了變化。被美國人打擊的一派占了上風,與美國大兵打起巷戰。美軍擁有很多高精尖武器,確實很厲害,但打巷戰、打“麻雀戰”不行。在一次戰斗中,索馬里一派軍閥一下子打死了18名美軍士兵,還拖著他們的尸體游街示眾。
美國老百姓從電視上看到這些畫面,十分震驚,向政府施加了強大壓力??肆诸D頂不住了,決定從索馬里撤軍。
應奧爾布賴特的要求,安理會再次討論索馬里問題。和之前出兵很有理由一樣,現在美國人提出撤兵也很有理由。奧爾布賴特在會上振振有詞地說:“索馬里正在發生的事情,屬于內部事務,應由索馬里人民自己解決,任何外國都不應干涉。因此,美國政府決定從索馬里撤軍?!?/p>
她話音剛落,就有一位大使調侃說,奧爾布賴特今天搞錯了,把中國大使李肇星的稿子拿去念了。大家哄堂大笑。
有一次,聯合國開會討論亞洲問題。這次會議是開放的,游客可以旁聽,記者可以采訪。朝鮮大使到會發言,講話很長,幾十分鐘都沒停下來。他在講話中多次點名批評“美帝國主義”,強烈程度比較罕見。
全場都在靜靜等待著被點名批評的美國大使奧爾布賴特做出反應。她像是胸有成竹,又像是臨陣磨槍,舉手要求答辯。
在得到會議主席的同意后,奧爾布賴特先簡要重申美方立場,然后故作嚴肅地說:“聽了朝鮮大使閣下的發言,我感到很高興,聽到那些只有在五六十年代才能聽到的話,我自己好像也回到了那個年代,覺得一下子年輕了二三十歲。朝鮮大使讓我更高興的是,今天旁聽會議的人當中有我的女兒,她快臨產了。要像朝鮮大使這么講下去,可能會議還沒結束,我就可以得到‘提拔’當姥姥了。這難道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嗎?”眾人聽罷,大笑不已。
擔任國務卿之后,奧爾布賴特比較重視改善與朝鮮的關系,試圖結束美朝之間的敵對狀態。2000年她應邀訪問平壤,成為歷史上第一位訪朝的美國國務卿。她得知朝鮮最高領導人金正日酷愛籃球,經常收看NBA(美國職業籃球聯賽)比賽,就贈送了一件獨特的禮物——美國著名球星喬丹簽名的籃球。當時世界輿論普遍認為,奧爾布賴特訪朝標志著美朝關系由對抗趨向緩和。
奧爾布賴特回國后本想著手籌備克林頓總統對朝鮮進行歷史性訪問。在白宮最后的日子里,克林頓卻決定集中精力斡旋巴以沖突,而把朝鮮領導人邀請他訪問平壤的事擱到了一邊,錯過了一次難得的機會。克林頓和奧爾布賴特后來都后悔不已。
1995年5月,我離任回國。年輕同事告訴我,我走了以后,奧爾布賴特給中國外交官出了一個謎語:中國有三位男大使曾與她共過事,但與她“擁抱過”、“貼過臉”的只有一位,請猜他是誰。謎底是李肇星。原來,我到紐約赴任后,奧爾布賴特來拜會我。不知是出于西方禮節,還是為了顯示友好,她在朝我走來時伸出了雙臂。這時,我已經來不及想了,自然而然伸出雙臂迎了上去,左右左地貼臉,友好地擁抱,然后落座交談。
1997年,我與奧爾布賴特再度重逢時,好言勸她:“你榮任國務卿,我向你表示誠摯的祝賀。我們過去在聯合國時是同事,現在你高升了,我為你高興,也為你當過外交官的爸爸高興,但希望你當國務卿后美方不要再在日內瓦聯合國人權會上搞反華提案。你們一搞提案,我們就得反對,你們又得失敗,這樣很傷感情?!甭犕晡业脑?,她不為所動,固執地說:“我知道我們會失敗。但這對美國來說,是個原則問題。即使失敗,我們也得搞!”
這就是奧爾布賴特。
鮑威爾:“官職常有變遷,朋友總是朋友”
鮑威爾出身貧苦,“美國夢”在他身上得到生動體現。他父母是牙買加移民,父親是碼頭搬運工,母親是縫紉工。鮑威爾大學畢業后參加過越南戰爭,指揮過海灣戰爭,軍銜升至四星上將,登上美國軍界的最高位置——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是美國歷史上第一位擔任這一職務的黑人。他涉足政界較早,擔任過里根總統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2001年小布什入主白宮后,鮑威爾又成為美國歷史上第一位黑人國務卿。他的自傳《我的美國之路》是一本鼓勵美國年輕人奮發向上的暢銷書。
我在美國學術界的一些朋友半開玩笑地說,美國有個怪現象:文官好戰,武官好和;女官好斗,男官溫柔。鮑威爾被認為屬于溫和派。他積極主張發展中美關系,對小布什政府內的“鷹派”起過牽制作用。
有一年,鮑威爾訪華。在正式會談之前,他讓雙方的譯員和陪同都離開,和我單獨說了幾句話:“我們是好朋友,但兩國在人權問題上有不同看法,你說服不了我,我也說服不了你。我看,我們不必在人權問題上浪費時間,我們有更重要的問題要討論。但我也不能不向公眾作個交代。你看這樣行不行?會談結束后,我們在記者會上就說雙方就人權問題進行了認真討論,闡明了各自的立場?!?/p>
我說:“那好啊?!笨磥?,美國朋友是很務實的。
有一次,我與鮑威爾通電話,他在家里接聽。我在電話中好像聽到狗叫,就問他是怎么回事。鮑威爾調侃道:“我的狗也知道是我最好的朋友來電話了,它想參加我們的討論?!闭f完,鮑威爾叫著夫人的名字,讓她把狗牽走。
還有一次,我們在柏林見面。我對鮑威爾說:“我給你打電話,要是打擾了你的家人,你多包涵啊?!彼f:“沒關系,不過有時你找我的時候,我在飛機上;還有的時候,我在睡夢中。記得有一次,你的部下與我的部下聯系時,已經是凌晨兩點了?!?/p>
我說:“也難怪,兩國首都之間有十二三個小時(美國實行夏時制時為12個小時)的時差?!滨U威爾指著陪同會見的外交部美大司劉結一司長說:“可能是他把時差給忘了。”我馬上接過話茬兒說:“沒準兒是他那塊美國制造的手表不準?!?/p>
2007年4月28日,我從外長的崗位上退下來。鮑威爾得知這一消息后,美國時間當天就給我寫信。他在信中說:“這些年我們合作得很好,成了好朋友。一個人的官職常有變遷,部長會成為前部長,總統也會成為前總統,但朋友總是朋友?!?/p>
這段話讓我很感動,我給他回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
賴斯:我們都成了“孤兒”
賴斯國務卿也不一般,她年輕時就在老布什政府當過高官,小布什2000年競選總統時,她是外交政策顧問。在小布什8年任期內,她先是擔任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后又出任國務卿。賴斯是美國歷史上第一位先后擔任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和國務卿的女性。
賴斯從政前是斯坦福大學的教授,擁有博士學位。她出任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時,我即將從駐美大使的崗位上奉調回國。記得第一次同她見面前,我和駐美使館的同事還研究過如何稱呼她,是叫官銜還是叫博士,商量來商量去,最后決定按美國人的習慣叫她“賴斯博士”。
2006年8月26日,賴斯國務卿給我打電話談伊朗核問題。事情都談完了,她冷不丁地向我抱怨中國支持委內瑞拉,說美方剛剛獲得消息,中國已經表示支持委內瑞拉競選2007至2008年的聯合國安理會非常任理事國,美方對此甚感驚訝。如這一消息屬實,對美方將是一個大問題,也將給美中關系帶來損害。美方反對委內瑞拉這樣的國家進入安理會。
我不知道賴斯提出此事的具體背景,但我清楚,美國人一向和委內瑞拉總統查韋斯不對付,卻又從委內瑞拉大量進口石油,是典型的實用主義。美國人自己和委內瑞拉做生意,卻對中委加強互利合作心懷不滿,現在又不允許中國支持委內瑞拉進入安理會,有點兒“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味道。我手頭沒有準備好的表態口徑,就直截了當把賴斯給擋了回去:“我對國務卿女士表示驚訝也感到‘驚訝’。委內瑞拉是聯合國會員國,是美國重要貿易伙伴,委內瑞拉一半以上的原油都出口到美國。中美都與委內瑞拉保持著正常的國家關系,美國對中委之間的那點兒事不要大驚小怪。”賴斯可能覺得理虧,只好表示美中常駐聯合國代表團可就具體問題保持聯系。
2005年初,賴斯國務卿訪華,我要和她舉行會談。年輕的同事們忙了好長時間,為我準備了大量材料。
會談一開始,考慮到賴斯是客人,我讓她先講。她說,美中貿易嚴重不平衡,原因就是人民幣匯率被嚴重低估。現在美國政府正面臨國會議員和美國民眾的巨大壓力,他們要求向中方施加壓力,推動中國政府允許人民幣升值。希望中方能理解,并采取行動。
我沒想到她先談起了人民幣匯率問題,決定反守為攻。我說:“賴斯博士,任何一個國家的外交工作都離不開政治。這沒有錯。但你們美國好像什么事情都政治化。這使我想起中國多年前那場沒有什么文化的‘文化大革命’。不知道你是不是熟悉中國的這段歷史,當時‘四人幫’搞政治掛帥,口號就是‘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現在‘文革’那套在中國沒有市場了,怎么在你們美國受到了追捧?你們把經貿問題政治化和情緒化,必然會影響兩國經貿合作大局。中國有許多好的東西可以學,但希望你們不要學‘四人幫’那一套,不要受‘四人幫’的影響?!?/p>
賴斯表示,她知道“文革”,但不了解“四人幫”。我向她作了比較通俗的介紹。
我接著說:“中美貿易不平衡的原因你應該清楚。中國把好東西賣到你們美國,而你們美國的好東西卻不肯賣給中國,這不公平,也沒道理。你們不賣給我們高科技產品,只賣給我們小麥、大豆、葡萄酒。但你們美國大豆做的豆腐沒有我們東北大豆做的豆腐好吃,你們加州的葡萄酒也不如我們山東的張裕葡萄酒好喝。”
我還說:“我們將本著對人民負責的態度,積極穩妥地推進人民幣匯率機制改革。中國人有個特點,講得好聽一點兒是民族秉性,難聽一點兒是倔脾氣,對別人的壓力或指手畫腳一向很反感。你說你面臨很大的壓力,你受的壓力哪有我大?你們美國才有535名國會議員,中國有近3000名全國人大代表;你們美國只有3億人,我們中國有13億?,F在中國老百姓都在提意見,說中國外長對美國太客氣了,我承受的壓力才大呢。”
我當時琢磨,國家領導人還要會見賴斯,吵架的事情應該在工作層面做,領導人那兒要多談友好、多談合作。我勸賴斯,人民幣匯率問題最好就此打住,你說得越多,越沒有用;你不干預,說不定什么時候我們會“獨立自主地”動起來。在后來的會見中,她果然沒有再談這個問題。
在歡迎宴會上,賴斯對我說,中方派了高級禮賓官去機場接她,還安排滑冰運動員和她一起滑冰,她非常高興。她還談到小時候并不順利的經歷。我也告訴她我小時候受的苦以及解放前我姥爺得病沒錢治、姥姥后來餓死的情況。她說,這有利于她了解今天的中國。
若干年后,我們作為前外交部長和前國務卿再次相聚。她告訴我,她的父母都過世了,她現在更加體會到父母當年對她有多好。我說,我有同感。我安慰她說:“我比你更早失去父母,現在我們都成了孤兒,更可以集中精力為鞏固和發展中美友好多做些事情?!彼c點頭。
在和賴斯聊天的過程中,我發現一個過去沒太注意的中美人民的共同點:我們都愛自己的父母,但小時候又都對父母的一些要求有過不理解。用外交套話說,父母對孩子的“關注”很多,孩子對父母的“關注”則少得不成比例。意識到這一點,往往為時太晚。所以,我常對年輕同事說,事態紛繁,做事則應簡明扼要——“在家孝敬父母,在外熱愛祖國,可也?!?/p>
在臺灣問題上針鋒相對
中國過去有一個流行的說法:“階級斗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而在中美建交以來幾十年的風風雨雨中,我無論是擔任外交部發言人、副部長、部長,還是常駐聯合國代表、駐美國大使,聽得比較多的一個詞是臺灣,說得比較多的是臺灣問題。像我在美國工作那幾年,1999年駐美使館就臺灣問題與美方交涉70多次,2000年達93次。為什么會這么多呢?
臺海危機:化危為機
從上世紀90年代初開始,隨著臺灣島內形勢和中美關系的發展變化,美國國內的親臺反華勢力蠢蠢欲動,企圖進一步利用臺灣問題向中國施壓。1995年5月,美國國會眾議院以396票對0票、參議院以97票對1票分別通過議案,敦促政府允許李登輝訪美。不久,克林頓政府違背當初向中方做出的承諾,允許李登輝到康奈爾大學參加活動。
美方允許李登輝赴美,是破壞中美關系政治基礎的行為,是對李登輝及“臺獨”分裂勢力搞“兩個中國”、“一中一臺”活動的鼓勵和支持。中國政府做出強烈反應,包括召回駐美大使李道豫。中美關系受到嚴重沖擊。
我們通過各種方式與美方斗爭。中方強調,發展中美關系是有原則的,這就是中美三個聯合公報確定的原則,其核心就是臺灣問題,在原則問題上中方決不會讓步??肆诸D政府多次表示美國對華政策沒有變化,重申反對“兩個中國”和“一中一臺”,第一次表態反對臺灣獨立。美方還對臺灣地區領導人今后訪美做出了嚴格限制,宣稱美國今后處理這個問題將遵循“非官方的、個人的、逐案考慮,并且是很少的”這一原則。美方提出,克林頓總統希望在紀念聯合國成立50周年活動期間與江澤民主席在紐約會晤。
1995年10月24日,中美兩國元首在紐約會晤。江主席就臺灣問題進一步做了克林頓的工作,克林頓表示,美方將恪守美中三個聯合公報,承認只有一個中國,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美國不希望臺灣問題成為兩國分歧的來源。
但臺灣問題的麻煩并未到此結束。1996年臺灣地區舉行領導人選舉。為了警告“臺獨”分裂勢力,解放軍在臺灣海域附近進行導彈演習,而美國竟然派出兩個航母戰斗群在臺灣以東近海游弋,炫耀武力。外界把這次緊張對峙稱為“臺海危機”。美國的舉動引起中國政府和人民的強烈憤慨,中方向美方提出嚴正交涉。經過我們的斗爭,美國人看到了中國政府捍衛國家主權的決心,也擔心被“臺獨”分裂勢力拖入一場危險的戰爭,對臺灣問題的敏感性有了進一步認識。
這似乎形成了一個規律:我們每每要在臺灣問題上和美國斗爭一次,美國才會有所收斂,“規矩”一段時間。然后美方“舊病復發”,又干壞事,我們又要進行斗爭。
1997年10月26日至11月3日,江澤民主席對美國進行國事訪問,雙方發表聯合聲明。美方重申堅持一個中國的政策,遵守美中三個聯合公報的原則,中美關系得到改善。1998年6月25日至7月3日,克林頓總統訪華,在上海圖書館與上海市民代表舉行圓桌會議時,進一步闡述了美對臺政策:美國不支持臺灣獨立;不支持“兩個中國”、“一中一臺”;不支持臺灣加入任何必須由主權國家參加的國際組織。這就是美對臺“三不”政策。當時,我作為駐美大使正好在現場,覺得克林頓的“三不”對“臺獨”分裂勢力和美國國內親臺反華勢力是一個警告。本來三個聯合公報里面都有類似的內容,“三不”是三個公報原則的應有之義,但這些話由美國總統公開、系統地講出來,意義就不一樣了??肆诸D回國后,因為對臺“三不”政策受到國內一些人的批評指責。
我擔任駐美大使期間,除了與美國政府打交道,還經常就臺灣問題做美國民眾的工作。有一天下午,我來到美國“全國新聞俱樂部”,向出席美國全國記者年會的媒體“大腕”發表演講。演講的主題是中美關系,我介紹了兩國關系的發展情況和存在的問題以及中國的政策立場。我講完后是30分鐘的問答。我明白,這30分鐘才是真正的考驗,那些“大腕”會向我提出各種問題。
有一位記者問:“這里有一個與臺灣有關的文學問題。莎士比亞說過,名字并不能說明什么,玫瑰不管叫什么名字,聞著都是香的。似乎你們與臺灣的爭論主要是名字及其被認可之爭,難道中國就不能按莎士比亞的精神放松一些嗎?”
臺灣問題一直是美國人問得最多的一個問題,也是我們最關切的問題,不能有絲毫的含糊。我回答說:“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據我所知,莎士比亞是個知識淵博的人,他的許多著作聞名于世。這些著作不僅是英國也是全世界的寶貴財富。但是,我想他當時對臺灣問題肯定還是一無所知的。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對中國來說,這是個非常重要的基本問題,它關系到我們的主權、領土完整和近13億中國人民的感情。美國為自己的統一曾竭盡全力,我相信美國朋友能理解為什么臺灣問題對我們那么重要?!?/p>
另一位記者問:“大使先生,像中國一樣,我們也十分關注臺灣海峽兩岸的局勢,希望兩岸以和平方式解決分歧,但大陸方面在臺灣對面部署了數百枚導彈,且不斷增加數量。請大使先生對此做出評論?!?/p>
問題提完,全場一片安靜,等待我的答案。我先心平氣和地說,關于臺灣問題,我剛才已經談了基本看法,不再重復。隨后,我故意提高聲調,話鋒一轉,對那位提問者說:“關于所謂部署導彈的問題,你能保守秘密嗎?”
那位記者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中國大使愿意回答這么敏感的問題?他又不放心地問了一句:“什么?你問我能夠保密嗎?”我肯定地答道:“是的,你能保密嗎?” 他有點兒吃驚,沉默片刻,高聲回答:“我當然能保密!”
這時,在場的記者都以為我會“爆料”什么重要新聞。一陣短暫的騷動之后,他們都把目光投向了我,全場靜得幾乎能聽到人們的呼吸。我迎著眾人的目光,微微一笑,輕松地說道:“先生,你能保密,我也能。”
眾人一聽,馬上明白那位記者上當了,全場很快爆發出熱烈的掌聲與笑聲。我這樣回應記者,是向一位美國前總統學的。
反對“臺獨”:說話算數
小布什上任之初,美國的兩岸政策大幅度向臺灣傾斜。當政百日,他接受美國廣播公司(ABC)節目主持人查爾斯·吉布森采訪。當吉布森問到如果臺灣遭到攻擊,美國是否有責任去保衛臺灣時,布什說了“盡其所能幫助臺灣自衛”這樣的話。自尼克松以來,還沒有一位美國總統做過這樣的表示。我們對布什的談話提出了嚴正交涉。
2001年4月,美國宣布將向臺灣出售4艘基德級驅逐艦、8艘常規動力潛艇和12架P-3C反潛巡邏機等先進武器,總額達40億美元。布什政府的做法向“臺獨”分裂勢力發出了十分嚴重的錯誤信息。陳水扁在推進“臺獨”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9·11”事件后,美國對外戰略出現重大調整,中美關系不斷改善,而臺海局勢卻趨于緊張。布什政府認識到臺灣問題的重要性和敏感性,在各種場合重申一個中國原則和三個聯合公報。同年8月,陳水扁拋出“一邊一國”論,美國政府立即表示,美國堅持一個中國的政策沒有改變。2002年10月,江澤民主席到布什總統在得克薩斯州的克勞福德牧場做客時,當面做布什工作。江主席指出,“臺獨”勢力的分裂活動是對臺灣地區穩定和中美關系發展的最大威脅,“臺獨”就意味著災難。小布什聽后,第一次明確表態反對“臺獨”。
2003年12月,溫家寶總理訪美。在記者會上,小布什以十分清晰的語言、近乎指名道姓地反對陳水扁搞“統獨”公投。他說:“臺灣領導人的言行表明,他可能想要做出單方面改變現狀的決定,對此我們是反對的?!毙〔际驳脑挶砻鳎绹J識到維護臺海地區的穩定符合美國自身利益,而“臺獨”分裂勢力與此背道而馳。
通過我們做工作,中美在臺灣問題上達成共識:必須維護臺灣海峽地區的和平與穩定,不允許臺灣問題引發中美之間新的對抗。這一共識對保持此后5年中美關系穩定發展發揮了重要作用。
2004年10月,鮑威爾國務卿訪華。他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明確表示,美國奉行一個中國政策,臺灣不是獨立的,臺灣不享有一個國家的主權。這實際上是給“臺獨”分裂勢力當頭一棒。無論是2006年陳水扁制造廢除“國統會”事件,還是2007年陳水扁極力推動“入聯公投”,均遭到美國政府的反對。
時間長了,美國領導人對我們在臺灣問題上的立場和關切就熟悉了。有一次,小布什與胡錦濤主席見面,小布什一上來就主動說:“主席先生,我知道你最關心臺灣問題,我愿再次重申,美國奉行一個中國政策,遵守美中三個聯合公報。在臺灣問題上我的立場是一貫的、堅定的,那就是反對單方面改變臺?,F狀。我說話算數。”胡主席對此表示贊賞。
議員找茬兒:愿意奉陪
我在美國工作的時候,有一次不得不和別人打了一次筆仗,起因就是臺灣問題。
1999年3月,親臺的聯邦參議員赫爾姆斯提出了《加強臺灣安全法》議案,鼓吹美國向臺灣出售戰區導彈防御系統和潛艇等先進武器。赫爾姆斯是參議院外交關系委員會主席,位高權重。
根據國內指示,駐美使館全力以赴做工作,爭取阻止美國國會通過上述議案。2000年2月3日,劉曉明公使就眾議院通過《加強臺灣安全法》議案舉行記者會,闡明了中方立場,并告誡美方,如果美國國會通過《加強臺灣安全法》(指參眾兩院都通過),其后果會比當年李登輝訪問康奈爾大學嚴重得多,將不僅僅是中國召回駐美大使的問題。
劉曉明在與旅美華人華僑座談會上分析說,在國會推動議案的只是少數反華議員,多數投贊成票的議員并不了解臺灣問題的重要性和敏感性。有的議員連議案的案文都沒有認真讀過,還有的議員隨大流是指望總統否決。如果他們了解臺灣的歷史,了解中美三個聯合公報和美國歷屆政府做出的承諾,就不會這樣投票了。劉曉明開玩笑說,國會有些人對臺灣問題的了解還不如中小學生。會后,臺灣“中央社”記者對座談會作了斷章取義的報道。
幾天后,我收到赫爾姆斯的來信。他在信中說,劉曉明先生幾天前在記者會上批駁《加強臺灣安全法》的某些言詞令他目瞪口呆,這番話是不是表明一旦國會通過《加強臺灣安全法》,中國就要對臺動武?劉曉明還批評支持該議案的國會議員對臺灣問題的了解“只及小學生的水平”,這是對國會議員的“人身攻擊”。顯然,赫爾姆斯對劉曉明的評論是借題發揮。于是,我回了封信,回應了他在信中的指責,再次就《加強臺灣安全法》議案做工作。我在信中說:
我在查閱了有關記錄后得出的結論是:劉曉明公使在記者會上所說的話并無錯誤或不當之處。他確實提醒過人們,1995年允許李登輝訪問美國的決定曾經使兩國關系嚴重倒退。他要表達的意思是,如果《加強臺灣安全法》議案果真成為法律,其后果只會更加嚴重。我完全贊同這一觀點。
某些議員對臺灣問題的由來及中美關系的發展過程缺乏了解也是不爭的事實,特別是他們對中美三個聯合公報中美國在臺灣問題上的承諾缺乏了解。你自己的這封信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美國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已逾20年,而你仍然稱中國的臺灣省為“在臺灣的中華民國”,稱臺灣地區領導人為“總統”。僅僅說這是“無知”或“不了解”,實在是很客氣的了。
據我記憶所及,他(劉曉明)從來沒有把你和任何一位國會同事比作過“小學生”。我能想到的最接近的比較是,有些美國學者曾經說過,連小學生都知道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但許多政治人物好像還不懂得這個事實。
我愿與你私下討論相互間存在的一些基本的價值觀方面的分歧……但是如果有人硬要把公開辯論強加在我的頭上,本人愿意奉陪到底。
祝你新年快樂!
我原以為赫爾姆斯在收到我的回信后會認真反思一下自己在臺灣問題上的所作所為。不料,幾天后赫爾姆斯把他給我的信和我的回信都刊登在《華盛頓時報》上。輿論評稱,中國大使與美國參議員為臺灣問題展開了一場公開論戰。這件事也成了我外交生涯中唯一的一次“筆仗”。
赫爾姆斯反華已滲透到骨子里。他從來不稱“中國”為“中國”,而是“共產黨中國”、“紅色中國”。我在美國工作的那幾年,從來沒有聽見或看到赫爾姆斯說過中國一句公道話,只要他談起中國,都是指責之詞。美國國會審議的所有涉華議案,只要是批評或反對中國的,他都投贊成票;反之,他都投反對票。僅在過去的三屆國會,赫爾姆斯就單獨或與他人共同提出了46個反華議案。即便如此,我們還是堅持不懈地做他的工作。
這就是外交。搞外交和平常過日子不一樣,兩個人不是吵一架后就老死不相往來了。如果平常我們不喜歡一個人,不搭理他就得了。但在外交工作中,不管我們多么不喜歡甚至討厭一個人,如果工作需要,還得同他打交道,還得想辦法做工作。
后來,赫爾姆斯通過中間人傳遞口信說,他不想與中方公開對抗,愿與中國大使私下會晤。他敬重中國人民,但與中國政府的看法確實不同。他對給予中國永久正常貿易關系持積極態度。
筆仗沒有改變赫爾姆斯的反華立場,但對他還是有所觸動的,使他認識到不要輕易得罪中國。更重要的是,通過使館和國內一起做工作,我們取得了對美涉臺外交斗爭的一場勝利,赫爾姆斯提出的《加強臺灣安全法》議案最終在美國國會流產。
臺灣問題:核心利益不容挑戰
我在美國工作的時候,就臺灣問題向美方交涉過很多次,最嚴肅的一次交涉是找美國駐華大使雷德“談話”。
那是2002年初,美國政府允許臺灣的所謂“國防部長”湯曜明訪美。3月16日,我在外交部召見美國駐華大使雷德,就一段時間以來美方干涉中國內政、破壞中美關系的行徑,向美方提出嚴正交涉。我說:
美國政府日前不顧中方堅決反對,允許臺灣所謂“國防部長”湯曜明赴美開會。美國國防部常務副部長沃爾福威茨等政府官員居然煞有介事地會見湯曜明,還與他討論什么臺海局勢等問題。據報道,美方又在醞釀讓臺灣軍方某官員和臭名昭著的“麻煩制造者”李登輝于近期去美活動。更有甚者,美國國防部向國會提交的所謂“核態勢評估報告”公然聲稱,美國的核力量要為應對臺??赡艿臎_突作好準備。在短短的一個多月里,美方做了一連串踐踏《聯合國憲章》精神和中美三個聯合公報原則、干涉中國內政和傷害中國人民感情的壞事。中國政府和人民對此表示強烈憤慨和堅決反對。
對美方的上述行徑,人們不禁要問:美方究竟要把中美關系引向何方?你們口口聲聲講希望兩岸和平解決問題,難道這樣做是在推動和平嗎?你們再三說要奉行一個中國政策,遵守中美三個聯合公報,可你們的所作所為,哪一點符合三個聯合公報?中美曾就核武器“互不瞄準”達成了協議,美方也多次表示無意威脅中國?,F在為何要向中國人民炫耀核武力?
中國從未干涉過美國內政,從未做過對不起美國人民的事。同時,必須明確告訴少數政治偏執狂:中國人民永遠不會屈服于任何外來威脅,包括核訛詐。中國人民受欺負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如果說搞威脅還有什么用處的話,那就是只能進一步提高中國人民對某些人的警惕,更加堅定中國人民捍衛國家主權、領土完整和民族尊嚴的決心!
西方人喜歡說“沒有免費的午餐”,這不無道理。中美關系從來就是雙向、互利的,而不是任何一方對另一方的贈予或恩賜;只有恪守中美三個聯合公報,妥善處理臺灣問題,中美關系才能穩定和發展。三個聯合公報是中美關系的政治基礎,而美國政府在三個聯合公報中是作了嚴肅承諾的。東方人常講“人無信而不立”,這同樣有道理。人尚且如此,一個國家如果言而無信,又如何立足于世界民族之林!
勤勞、智慧的中國人民絕不會容忍自己國家的內政受到干涉,而讓美國少數死守冷戰思維、混淆是非、認友為敵的人從中漁利。相信務實、聰明的美國人民也不會允許那些偽善、愚昧的所謂“鷹派”一味蠻干下去,損害美國人民的名聲和切身利益。偉大的中美兩國人民不會任由那些人給中美關系制造麻煩,將世界引向動蕩。
美方應立即糾正錯誤,遵守中美三個聯合公報,不做害人害己的事,多做有利于加強中美互信和合作的事。希望美方做出明智的選擇。
雷德大使不得不極其耐心、認真地聽完我的長篇大論,并答應把我交涉的內容如實報告美國最高當局。
中美之間圍繞臺灣問題的斗爭是長期的。時至今日,美國不時向臺灣出售先進武器。有一次,我在全國人大記者招待會上不點名地批評美國說,海峽兩岸的中國人情同手足、血濃于水,我們在進行友好交流、加強友好交往的時候,個別國家向臺灣出售先進武器,這就像弟兄二人正要擁抱的時候,有人給其中一方遞上一把匕首,其用心何在?
隨著中國國力增強和兩岸關系改善,中國在與美國的交往中主動權會越來越多。這讓美國人更加清楚地認識到,中國的核心利益是不容挑戰的,在臺灣等涉及中國核心利益的問題上,美國要小心行事。有些美國專家甚至提出,美國繼續把臺灣視為“不沉的航空母艦”越來越得不償失,倒不如徹底解決臺灣問題,進而從美中合作中獲得更多好處。長遠看,這種明智的想法會在美國逐漸為人接受。
從整個外交來說,臺灣問題的存在,始終是中國外交需要應對的一大挑戰。1993年我到聯合國工作時,很快就有一種悲壯感。當時聯合國大大小小189個會員國,像我們中國這樣還沒有實現完全統一的國家卻沒幾個。我們在臺灣問題上投入了不少外交資源。任何一個國家,無論大小,只要說堅持一個中國原則,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是代表全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你就得感謝人家。更不用說,一些別有用心的國家還經常利用臺灣問題向中國施壓或達到其他目的。在美國當大使時,我就聽到一個敵視中國的人說過這么一句話:人權問題、最惠國待遇問題都不能有效地牽制中國,唯獨臺灣問題“最能刺痛中國人的神經”。
外交部流傳著一個笑話,外交部前發言人沈國放有一次和朋友喝酒,喝高了開始說“酒話”,嘴里一直念叨著兩句話:世界上只有一個中國,臺灣是中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俗話說,酒后吐真言,這位發言人的真言恰恰說明了臺灣問題在中國外交官心中的分量。
現在,中國已經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但我還總是對年輕同事說,中國再發展再強大,也不能驕傲自滿,也不能丟掉憂患意識,其中一個原因就是與世界上其他大國不同,中國還沒有實現完全統一,這一點中國外交官千萬不能忘記。我曾聽過國防大學金一南教授的一次講座,他說毛主席曾說,一個國家沒有實現完全統一就談不上強大。我還沒有找到這句話的具體出處,但我贊成。
處理“炸館事件”
在我擔任駐美大使的三年里,最難的日子莫過于1999年處理以美國為首的北約轟炸我駐南斯拉夫聯盟使館這一重大事件。
事件的起因是科索沃戰爭。原來,南斯拉夫聯盟內部不和,科索沃要獨立,南聯盟不同意,雙方發生沖突。以美國為首的北約借口科索沃地區發生人道主義災難,對南聯盟發動空中打擊。5月7日凌晨,從美國本土起飛的B-2轟炸機使用了5枚精確制導的重型炸彈,從不同角度轟炸我駐南聯盟使館,新華社記者邵云環、《光明日報》記者許杏虎和他的愛人朱穎當場犧牲,使館20多位同志受傷,館舍遭到嚴重損壞。
我是那天下午(美國東部時間)從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上看到我駐南使館被炸這個消息的。直覺告訴我,中美關系將會因這一前所未有的突發事件陷入危機。我馬上召開使館黨委會,分析形勢,研擬對策,就下一步工作做出部署,包括成立應急小組、收集各方面信息。我本已訂好機票回國述職,又馬上向國內請示留在華盛頓。
祖國和人民憤怒了。中國政府發表了嚴正聲明,最強烈抗議北約野蠻侵犯中國主權、粗暴踐踏中國尊嚴的罪惡行徑,要求以美國為首的北約對此承擔全部責任。全國人大、全國政協、各民主黨派、全國工商聯、各人民團體以及新聞單位紛紛發表聲明或舉行座談,聲討以美國為首的北約的血腥暴行。
大江南北、長城內外,義憤填膺的高校學生和人民群眾紛紛舉行示威游行,嚴厲聲討以美國為首的北約的暴行,堅決支持中國政府維護國家主權和民族尊嚴的嚴正立場。他們高呼“強烈譴責美國霸權主義行徑”、“中國不可欺,中華民族不可侮”,發出了“愛我中華”、“振興中華”的呼聲。這些自覺、正義的行動,顯示了中華民族的偉大愛國主義精神和巨大民族凝聚力,體現了中國人民維護世界和平、捍衛國家主權、反對霸權主義的堅強意志。其間也有少數憤怒的學生游行時向美國駐華使領館拋擲了礦泉水瓶等物品,砸壞了一些窗戶的玻璃。
我感到自己責任重大,要作好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暴風驟雨。在那些悲憤的日子里,看到北約的暴行以及事件發生后美方的狡辯,我心中燃起萬丈怒火;一想到祖國和人民,又增添了無窮力量。
人們常說,外交是沒有硝煙的戰場。外交官身處斗爭一線,肩負著維護祖國尊嚴和利益的重大責任。作為駐美大使,當時我真有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的感覺。在處理“炸館事件”過程中,駐美使館處在風口浪尖;對我個人來說,這是一次嚴峻考驗。多年的外交經歷告訴我,對壞人壞事既要疾惡如仇,又要從容冷靜。我心里明白,光有憤怒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在巨大挑戰面前,需要嚴格執行國內指示,依靠使館同志,還要有應對復雜局面的智慧與能力。
“逼”出來的道歉
“炸館事件”后,第一個和我打交道的美國政府官員是副國務卿皮克林,時間是5月8日晚。他向我遞交了北約關于“炸館事件”的聲明和美國國務院發言人的談話稿。我說,美方對事件所作的種種辯解是完全站不住腳的,也是中方根本不能接受的。美方輕描淡寫地把事件說成“意外事故”,而且沒說過一句公開道歉的話,怎能不令中國人民感到氣憤?美國一向以所謂人權衛士自居,卻做出如此野蠻的行徑,請問美國人權何在?良知何在?
皮克林離開使館沒多久,美方就提出奧爾布賴特國務卿緊急要求深夜來使館見中國大使,并說國務卿已在趕往使館的路上。這很罕見,因為平時都是大使去國務院見國務卿。不一會兒,奧爾布賴特就帶著皮克林、美國參謀長聯席會議副主席羅斯頓、白宮國安會亞洲事務高級主任李侃如和幾個保鏢來到使館。
我沒有馬上出來,而是先讓何亞非公使銜參贊與其周旋——我要等中國駐華盛頓的記者趕到后再見她。
我出來時已是晚上11點半了,奧爾布賴特好像有預感,一見到我就鄭重其事地提出,她今晚奉總統之命來使館,只見大使一人,不見記者。我心里本來就有氣,聽了她的話更不想給這位在聯合國共過事的老朋友好臉色。我神情嚴肅,口氣強硬,當即回應道:你見不見記者不是我的事,但你知道,在“炸館事件”中遇難的三名中國公民當中,邵云環是中國最大通訊社新華社的一位女記者,許杏虎是《光明日報》的年輕記者,他們的同行們能不關心這次事件嗎?
奧爾布賴特說,這次事件是一起非常嚴重的意外,克林頓總統、她本人和美國政府對發生這一不幸事件深感痛心和遺憾。總統對記者的談話和她致唐家璇外長的信都表達了這種心情。總統還提出希望與江澤民主席通電話,直接向江主席解釋。事件發生后,她一直想和唐外長通話,但未獲中方答復。奧爾布賴特還表示,美方關切美國駐華使領館人員的安全。
我聽了她的話,對她沒有首先表示道歉很氣憤。我說,美國自詡人權衛士,卻完全無視中國人民的人權,將屠殺中國人的罪行輕描淡寫說成是所謂意外,不但不立即向中國政府和人民公開道歉,反而阻撓聯合國安理會譴責這一暴行。我嚴肅地要求奧爾布賴特代表美國政府向中國人民正式道歉。
奧爾布賴特要求休會5分鐘,好讓她和助手們商量商量。她商量完之后對我說,為表示美方的重視和歉意,請我再次報告北京,克林頓總統和她愿分別同江主席和唐外長通話,向中方表示道歉。
這時,中國駐華盛頓的記者都趕來了,圍在會客室外面。奧爾布賴特得知這一情況后就問我,使館有沒有后門。她的意思是想走后門,避開會客室外面的中國記者。我心想:哼,這回你還想溜掉,沒門兒!我故意很認真地告訴奧爾布賴特:“在中國使館,你的安全是有保證的,我們沒有后門?!?/p>
會見一結束,我顧不上送奧爾布賴特出門,立刻跑回辦公室向國內匯報。奧爾布賴特在回憶錄中稱,她同我告別后,一群中國記者擋住了她的去路,“嚴厲責問美國為何殺害他們的同事”。她見狀退回會客室,后來通過手下告訴中國記者,她將發表一個簡短聲明,但不回答提問,記者可以攝像和拍照。
奧爾布賴特在聲明中說:“我今天來這里,是要重申美國政府早些時候對中國人員在貝爾格萊德的死難所表達的深深歉意。我們并沒有轟炸中國大使館的意圖。今天早些時候,我已經向唐外長發出一封道歉信,信中說我理解這一事件在中國人民中間引起的強烈情緒。我也與李大使討論了我國外交官在中國使領館的安全問題?!?/p>
這是美國政府主要官員在“炸館事件”后第一次公開表示道歉,是我們迫使美方在公開道歉問題上走出的第一步。
最后,奧爾布賴特在保鏢的護衛下離開使館,她始終沒開口。
“炸館事件”初期,美國政府不僅錯過了道歉的最好時機,更是在國際社會紛紛譴責美國這一行徑后,輕描淡寫地將事件稱為“誤炸”,并用“惋惜”和“遺憾”等說辭來搪塞。中國人民在整個過程中感覺到的,不是美方的真誠歉意,而是趾高氣揚的傲氣。美國人自己都說,克林頓政府在事件發生后起初所作的道歉不認真、不真誠,更錯誤地把“炸館事件”與南斯拉夫米洛舍維奇的“種族清洗”政策聯系在一起,沒法讓人理解。
也許美國政府感到了中國政府和人民的壓力,態度慢慢發生變化。5月9日,克林頓就“炸館事件”給江主席寫信,表示“對發生在中國駐貝爾格萊德使館的悲慘場面和人員傷亡表示道歉和誠摯的哀悼”??肆诸D還希望在江主席方便的情況下通電話。
克林頓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決定在白宮會見中國大使。5月13日,我和劉曉明公使、何亞非公參一起去白宮。出發前,我們帶了一本吊唁簿。
一坐下來,克林頓就鄭重地要求我轉達他對遇難者家屬的道歉和慰問。我允予轉達,又明確表示:這三位遇難同胞不只是他們父母的兒女,還是中國人民的兒女,所以總統先生應該向中國政府和中國人民道歉。我還一字一句地說:“中國人特別重視白紙黑字,所以請總統先生將道歉寫下來。”隨后,我將帶去的吊唁簿交給克林頓。
克林頓沉默了一會兒,拿起筆在吊唁簿上寫下了一句話:“對死難者表示深切的哀悼,對其家屬和中國人民表示真誠的歉意。”
簽名后,克林頓對我說,他心情格外沉重,愿再次向中國政府和人民及死難者家屬表示深切的哀悼。他和美國人民都對這一事件深感不安,這絕不是美國和北約蓄意所為。他保證,美國將進行全面、徹底的調查,并及時公布調查結果。
不知什么原因,這件事被美國報紙知曉并予以報道。報道說,克林頓在吊唁簿上寫了道歉詞,且附有照片為證。有家報紙添油加醋,評論說李肇星逼克林頓寫檢討,美國總統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在老師面前寫檢討。我當時看到報道心里還有點兒不高興,那家報紙的記者憑什么這么看低中國人,把中國大使比成一名小學老師,我即使當不了美國大學教授,起碼也夠得上中學老師。可美國朋友后來安慰我說:說你像小學老師是很高的評價;在美國,只有小學生才最聽老師的話,最尊敬老師。有一家小報則批評克林頓對中國太軟,軟得連中國人都認為他可以加入中國共產黨。評論調侃道,克林頓給中方寫的不是道歉信,而是入黨申請書。
多年后,有人問及這件事,我告訴他們,我和我的同事從來沒有對媒體說過這件事,之后也沒有美國人就走漏消息一事找過我,真不知道是誰泄的密。大家都知道,美國泄密是司空見慣的事情。我后來聽說,一些不喜歡克林頓的美國政客也攻擊他,說他對中國太軟。
“吵”出來的尊重
除了與美國政府嚴正交涉,我和使館還積極主動爭取美國人民的理解和同情。
當時受《考克斯報告》(誣蔑中國通過發射美國衛星竊取美國技術)的影響,美國國內對華強硬派的氣焰比較囂張,中美關系的氣氛不太好。“炸館事件”發生后,一向標榜公正、客觀、“自由的”美國輿論有一些同情中國人民的聲音,但總體上很“講政治”,與美國政府保持“高度一致”,并未如實報道中國駐南使館無端遭到襲擊的慘劇,卻更多關注和報道美國駐華使領館受到中國民眾“包圍”、“襲擊”等情況。
我信奉“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覺得在這個時候需要把事實和道理講給美國老百姓聽,讓他們去評判。我相信,公道自在人心,即使在美國,主持正義的人也肯定占多數。我和使館的同事們想方設法爭取美國輿論,讓更多的美國人了解事件的真相,了解中國政府的立場和中國人民的憤怒,積極配合國內,迫使美國政府真心實意地向中國人民道歉。
我知道,美國媒體不是那么好打交道的。也有同事好心地提醒我:“李大使,你上美國電視的談話具體內容沒有得到國內明確授權和答問口徑,這行嗎?要是出了差錯怎么辦?如何向國內交代?”但是為了做工作,我顧不了那么多,只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在短短的一周內,我分別接受了美國幾乎所有主要電視臺的訪談。
第一場采訪是美國公共廣播公司(PBS)著名節目吉姆·萊勒的《新聞時間》。主持人萊勒一上來就問我:你相信“炸館事件”是一次錯誤和意外嗎?難道你不相信美國總統、國務卿、國防部長迄今所作的解釋嗎?
我一聽就感覺到,這是美國人的普遍想法,必須進行有理、有力的回擊,就有意放慢語速一字一句地說:“在進行徹底的調查之前,沒有人會相信這是一次‘誤炸’。美國是世界上最強大的軍事大國,北約有世界上最強大的軍隊,你們一向自詡你們情報如何準確,難道你們會犯這樣的低級錯誤嗎?美方必須認清這一事件的實質,這是對中國主權的嚴重侵犯,也是對國際法和國際關系準則的挑戰,已經引起中國人民的強烈憤慨和普遍抗議。中國外長唐家璇已經向美國政府提出了正式道歉、調查、公布結果并處罰責任人的4項要求?!?/p>
5月8日,我來到美國廣播公司《本周》專題節目直播室,較量的對手是美國電視界最負盛名的“鐵嘴”之一山姆·唐納德。10日,我與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名牌主持人拉里·金在電視上“打擂臺”。
5月16日,我接受美國全國廣播公司(NBC)著名新聞評論家、金牌電視主持人拉瑟特的采訪。那時,江澤民主席已應約與克林頓總統通話,圍繞“炸館事件”的較量已從美方正式道歉轉到調查真相和懲處相關責任人。
“中國駐南斯拉夫使館被炸后,美國總統至少已經向中國道歉5次。中國是否接受了美國的道歉?”聽得出來,拉瑟特的發問有指責中國之意。
我必須抓住最有理的地方與對方進行辯論,便理直氣壯地說:“對中國駐南斯拉夫使館的轟炸,不是一個普通的事件。這是暴行,是以美國為首的北約犯下的恐怖暴行,在世界外交史上是罕見的。美國總統與中國國家主席通電話時,承諾要進行徹底、全面的調查。現在,中國人民在等待著這樣的調查。”
“那么,你們還沒有接受美國總統的道歉?”拉瑟特緊追不舍地問。我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義正詞嚴地指出:“我所說的是,當務之急是進行全面、徹底的調查。中國人民有權知道調查的結果,有權知道這場暴行的背后隱藏著什么?!?/p>
拉瑟特開始進攻,他說:“在美國,現在有許多對中國反應的議論。讓我念幾段《華盛頓郵報》的社論:中國對這次轟炸的反應就像一個極權主義國家。國家控制的媒體用不真實和不全面的報道煽動老百姓的怒火,政府為示威者提供汽車、布告和事先批準的口號。中國政府是否在煽動老百姓?”
這番話讓我很生氣。我這人有個毛病,越生氣,嘴就越快。我連珠炮似的以最強烈、最直接的語言表達一個中國人的憤怒:“只有精神變態和扭曲的人才會說出這樣顛倒黑白的話。自5月7日那個黑色的星期五以來,我一直在讀這類東西。在那一天,中國人民受到傷害,中國的主權遭到侵犯。那一天,將作為以美國為首的北約破壞國際法和侵犯人權的日子而被載入史冊?!?/p>
我不能被動防守,必須進行反擊。我接著說:“有些人說,是中國政府‘煽動’老百姓示威。你認為中國老百姓還要由政府來‘煽動’嗎?是這一暴行本身引發了這場示威。中國人民被激怒了。這是理性和合法的行為。關于對轟炸的調查,我對這個國家的一些政客,包括國會山上一些人的做法感到非常吃驚。這是一個擅長調查的國家,有一個擅長調查的國會。但是這樣一場暴行發生了,造成那么多死傷,他們在做什么?試問,他們為什么那么沉默、那么冷漠?”
拉瑟特又提出了“政治獻金”、“中國間諜”等問題,我不讓他牽著鼻子走,不掉進他設下的陷阱,始終把對話集中在譴責美國轟炸中國駐南使館的主題上。
采訪結束前,早有準備的拉瑟特拿出美國國務院的年度人權報告,念完有關段落后說:“讓我轉到另一個問題,在進入下一個千年的時候,中國是否允許人們有宗教信仰自由,是否會允許婦女不被強迫墮胎和絕育?”我毫不客氣地說:“如果你讀過中國的《憲法》,你就會知道我們的法律保證公民的宗教信仰自由。我們的計劃生育政策符合國家利益,受到絕大多數老百姓的贊同。至于人權問題,全中國、全世界人民都對你們殺害中國無辜平民的人權記錄感到震驚。這就是你們所要提倡的人權嗎?”
在舌戰美國媒體的同時,我注意利用我們自己的媒體發出聲音,以正視聽。5月17日,我接受了駐美中國記者的聯合采訪,批駁了美國一些政府高官及西方媒體在“炸館事件”上的奇談怪論,全面介紹我們的立場和要求。
在這次危機中,我和美國人展開了一場又一場的較量,我作為中國駐美大使被美國媒體描繪成“強硬派”,美國報紙形容當時的我經常臉上“極具哀容與憤怒”。也正是在這次事件后,我被媒體形容為“鐵嘴鋼牙”,一個咄咄逼人、不肯退讓半步的斗士。其實,我真不是什么鐵嘴鋼牙,我的心和嘴都是肉長的,我嘴里說的只是普通好人的心里話。
在向美國群眾闡述我們的立場時,我心平氣和。在一次宴會上,一位美國女士見到我開口便問:“我們美國說過對不起了,怎么中國還沒完沒了?我們炸了你們使館,你們的大學生也砸了我們使館的玻璃。我們錯了,你們也錯了?!蔽艺f:“我們的學生是扔石頭砸了玻璃,這是中國政府不愿看到的事情,而且畢竟你們使領館人員是安全的,怎么能與你們軍隊的導彈襲擊我們使館造成重大傷亡相提并論?”那位美國女士說:“砸玻璃也不對嘛。”我回答:“你很有教養,閱歷也豐富。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母親,有沒有孩子。你可以不回答……”聽到美國女士說有孩子后,我接著說:“那好。假如你的孩子在自己的使館無端地被別國導彈炸死,我相信,作為母親你不會將孩子被炸死與個別人砸壞幾塊玻璃當作一回事,你同意嗎?”她點了點頭,沒再說什么。
“斗”出來的賠償
“炸館事件”發生后,駐美使館時刻與首都北京保持著密切聯系,嚴格執行國內指示,及時與美方進行交涉,報回情況并提出建議,供國內決策參考。我和使館的同事們化悲痛為力量,全力以赴做好各方面的工作。
在我們的強大壓力和堅決斗爭下,美國政府糾正了危機初期的錯誤,逐步滿足我方提出的基本要求。克林頓本人和美國政府高官多次表示道歉。5月12日,我會見了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伯杰。他說,憑他對克林頓的人品、對華政策和美國政府決策機制的了解,美國總統絕不會故意下令轟炸中國使館??肆诸D致信江主席并公開表示道歉是真誠的。據他所知,克林頓上臺6年多來就美國的過失行為向外國政府和人民道歉,這還是頭一次。
一個星期后,美方向我方提出解決“炸館事件”的“四步方案”:副國務卿皮克林作為美國總統特使來北京,報告調查結果;一個月后奧爾布賴特訪華;再一個月后伯杰訪華;克林頓9月在亞太經合組織領導人非正式會議期間同江主席舉行會晤,全面恢復兩國關系。
使館身處一線,是國內決策的參謀。我們注意廣泛接觸美國各界人士,了解情況,調查研究,盡可能對形勢做出準確分析與判斷。不少美國朋友告訴我們,“炸館事件”是美國這個超級大國所犯的“超級錯誤”。老布什總統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斯考克羅夫特對我說,他和克林頓政府沒有什么個人交情,但相信美國不會有意轟炸中國使館,克林頓的道歉和調查承諾是誠懇的。
6月份,中方接待了美國政府特使皮克林訪華,美方向中方表示道歉,并通報了其對事件的調查結果。后來,美方解聘了1名責任人,處分了其他6名責任人。我們與美方經過多輪談判,于2000年初就賠償問題達成協議,美方支付中方傷亡人員賠償金450萬美元、中國駐南使館財產損失賠償金2 800萬美元。中國人是講道理的,我們也賠償了美駐華使領館的財產損失。
幾年后,我作為外長去東歐某國訪問,在使館碰到一位職員。他告訴我,當年美國飛機轟炸我駐南使館時,他在駐南使館工作,那天晚上正在睡覺,在睡夢中被一聲巨響驚醒,從濃煙中跑了出來。他說,他也是撿了條命,事后想起來還后怕。我對美國人說過,中國政府一向重視維護中國公民的權利。美國飛機轟炸我駐南使館,使館的每個同志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每個人的精神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傷害,美國人賠幾個錢算什么!
從某種意義上說,“炸館事件”是一場生動的愛國主義教育課。對外交官來說,永遠是祖國和人民利益至上。當祖國母親受到欺凌的時候,我們作為她的孩子無不怒火萬丈,恨不得馬上針鋒相對、以牙還牙。但在處理具體問題的時候,我們又要牢記,我們是外交官,必須服從大局,服從組織,要想大事,謀大局。中國的大局是什么?無疑是經濟建設和改革開放,是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鄧小平同志說過,不論發生了什么事情,只要不是大規模的外敵入侵,我們都要緊緊扭住經濟建設這個中心不放。這就意味著,我們外交官的首要任務是為國內建設創造有利的外部條件。作為祖國的兒女,我們要做的就是以自強不息的精神,把滿腔的愛國主義熱情轉化為維護國家利益、促進祖國發展的實際行動。我們國家只有發展了、強大了,才能在國際斗爭中贏得更大主動權、立于不敗之地。
如果有人問我,在應對這次事件中我最不能忘懷的是什么?
我會說,是對主權、生命、尊嚴的捍衛。江澤民主席在與克林頓通話時堅定地說:“我們是一個有12億人民的國家,每一個中國人的生命都是極其珍貴的。這是中國政府必須維護的最根本的人權?!边@句話擲地有聲,震動了美國人。美國政府不得不重視,美國媒體不得不收斂。
我會說,是中國人民的愛國熱情。中國人民在“炸館事件”后所表現出來的愛國主義熱情震撼了美國一些人,使他們看到了中國人民的力量,產生了敬畏之心。有祖國和人民做強大后盾,我們外交官在前方就更能挺起腰桿,有所作為。在關鍵時刻,外交官需要有勇有謀,敢于斗爭、善于斗爭,為祖國和人民爭一分利,贏得尊嚴、贏得朋友。
我會說,公道自在人心。極少數美國政客與媒體罔顧事實,缺少良知,但大多數美國民眾對中國是友好的,是講道理、明是非的。數以千計的人來我駐美國使館吊唁邵云環、許杏虎、朱穎,近5 000位美國各界朋友和旅美僑胞、留學生發來慰問信,一天之內我接到上百個美國朋友打來的電話。
我還會說……
“炸館事件”是美國政府對中國人民欠下的又一筆賬,中國政府和人民是大度的,本著向前看的態度,繼續發展與美國人民的友好合作。我們有中國共產黨的堅強領導,有勤勞、勇敢、智慧、團結的十幾億中國各族人民,我們有信心、有能力把祖國建成一個強大國家,也能為逐步建立一個更民主、更合理的國際秩序做出應有貢獻。
告別“最惠國待遇”
2000年10月10日是我擔任駐美大使期間難忘的一天。美國總統克林頓在白宮簽署了給予中國永久正常貿易關系法案,消除了長期困擾中美關系的一大難題。
最惠國待遇:為何是個事兒
最惠國待遇是國際貿易中一項通行的做法,常指締約國雙方在通商、航海、關稅、公民法律地位等方面相互給予的不低于現時或將來給予任何第三國的優惠、特權或豁免待遇。
這種世界各國通行的做法在美國卻走了樣。美國1974年《貿易法》規定,“非市場經濟國家”,除了與美國締結貿易協定、允許“自由移民”的,不能享有美國最惠國待遇,但總統有權提出免予執行一年。這就是俗稱的“杰克遜-瓦尼克修正案”,當時主要針對蘇聯。這樣,美國總統要給予任何非市場經濟國家最惠國待遇,就得向國會提出免予執行該條款的要求。
蘇聯解體后,美國國會一些議員出于意識形態偏見,把最惠國待遇作為武器用來對付中國。從1990到2000年(1991年海灣戰爭期間和1993年克林頓上臺第一年除外),每年美國國會都要就是否給予中國最惠國待遇進行辯論,持續兩個多月,但討論的不是中國是否允許自由移民,而是人權、宗教、計劃生育、臺灣、西藏、核不擴散、貿易逆差、勞改產品等不相干的問題。這實際上成為美國國會牽制政府對華政策和要挾中國的重要手段。
那些年,不管兩國關系出現什么問題,都會反映到美國國會審議對華最惠國待遇的辯論中。美國國內各種反華勢力千方百計利用最惠國待遇問題制造噪音、雜音,給兩國關系帶來嚴重干擾,導致中美關系出現“上半年波動、下半年穩定”的怪現象。美國這么做還在國際上造成一種印象,好像美國每年都要恩賜什么東西給中國,中國有求于美國;中國得聽話,否則就會被美國國會“修理”。中國老百姓很不高興,明明是互利共贏的事情,美國憑什么拿最惠國待遇說事兒,向中國施壓?這不是霸權主義又是什么?最惠國待遇問題成了當時中美關系的一大不穩定因素,也是對美工作的難點。
中美入世談判:黑發人談成白發人
從1986年正式提出恢復關稅及貿易總協定(世界貿易組織的前身)締約國地位的要求起,中國積極與有關國家進行雙邊談判,有些進展較快,有些遇到困難。我們鍥而不舍,前后談了十多年。美國是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對中國要價很高,中美又互為重要貿易伙伴,美國自然是我們入世談判的重點。
1999年4月,朱镕基總理訪問美國,我作為駐美大使陪同訪問。當時由于《考克斯報告》、政治獻金案、人權等問題,特別是中國在科索沃戰爭問題上堅持原則,美國反華勢力鬧得很兇,給雙方有關中國入世的談判造成很大干擾。代表團和駐美使館想盡辦法,做了不少工作,但最后階段的談判仍未達成一致。
后來朱總理到外地訪問,克林頓后悔了,打電話希望朱總理能延長訪問,雙方再談一次。朱總理淡定回答:要再談就到北京來,做客出了門,哪有回去的道理。在機場送行時,大家心情比較沉重,我與朱總理擁抱告別。這是我外交生涯中唯一一次與我國高級領導人擁抱。
不過在朱總理訪美期間,雙方達成了《中美農業合作協議》,這是關于中國入世談判一攬子協議的重要組成部分。美方承諾,美國支持中國于1999年加入世貿組織。
后來,我們多方做工作,美方在中國入世問題上不得不趨于務實。這里至少有兩個原因:
一是美國政府未能在朱總理訪美期間就中國入世問題達成協議遭到國內的普遍批評。不少國會議員認為克林頓政府坐失良機,擔心中國收回已經做出的承諾,批評克林頓不簽協議是“政治上的膽怯行為”。美國工商界對克林頓臨陣退縮更為惱火。在他們看來,白宮在一個能給美國帶來數十億美元的貿易協議前畏畏縮縮,只是因為害怕在國會山會有一場惡戰。媒體也批評克林頓缺乏政治勇氣。
二是美國國會給予行政部門貿易談判的5年“快軌授權”將會在2000年3月1日到期。如果中美在此之前達不成協議,國會反華勢力可能會借重新授權之機發難,拿中國入世協議開刀。克林頓政府擔心前功盡棄。
這樣,1999年11月15日,經過長時間、多回合的談判,中美兩國政府在北京就中國入世達成雙邊協議,為中國加入世貿組織掃清了最大障礙。
2001年11月10日,世界貿易組織第四屆部長級會議在多哈以全體協商一致的方式,審議并通過了中國加入世貿組織的決定。12月11日,中國正式加入世界貿易組織,成為其第143個成員。談及中國入世談判,朱镕基總理曾感慨地說:“我們已經談了15年……黑發人談成了白發人?!?/p>
永久正常貿易關系: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
根據世貿組織規定,成員之間應相互給予對方無條件的最惠國待遇。中國入世后,美國1974年《貿易法》就會與這一規定發生沖突。美國面臨選擇:要么給予中國永久最惠國待遇(后改稱對華永久正常貿易關系),使美國能從中國加入世貿組織中獲得好處;要么援引互不適用條款,將中國開放市場帶來的機會拱手讓給別國。
美國政府向中方承諾,全力推動國會解決永久正常貿易關系問題??肆诸D把它作為自己的“政治遺產”和任期最后一年的外交要務,并為此成立了一個特別內閣協調班子,負責政府的游說活動。
美國工商企業界將是中國入世的最大受益者。他們以“支持美中貿易企業界聯盟”為核心,以“企業界圓桌會議”、美國商會、美中貿易委員會、美國貿易緊急委員會為骨干,發起了規??涨暗挠握f活動。美國三大廣播公司和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長時間播放支持對華永久正常貿易關系的廣告:從太空俯視地球,看到美國和中國,接著出現中國商人、學生和他們的老師,還有人在打籃球。畫外音說:擁有13億人口的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市場,新的貿易協議將使中國向美國的商品和服務打開市場大門。現在是國會做出選擇的時候了,是選擇孤立還是接觸?我們對國會說,投贊成票與中國開展貿易。
在那段時間里,駐美使館的同志們把推動美國國會通過給予中國永久正常貿易關系的議案作為最重要的任務,全力以赴開展工作。我們在充分調研的基礎上,分清“敵”“友”,在策略上團結和依靠大多數,孤立極少數,形成最廣泛的統一戰線,盡可能把工作做到每個國會議員的辦公室和選區。
我在各種場合對美國人說:除美國以外,中國與200多個國家和地區都有正常的貿易關系。實際上,國家間相互給予永久正常貿易關系并不是一件禮物,更不是恩賜,而是對雙方都有利的平等安排,也是世界貿易組織的一項基本原則。少數人吹毛求疵,企圖無事生非,為通過永久正常貿易關系議案制造麻煩,傷害的不僅僅是中國,美國的利益也許損失更大。美國政府和克林頓本人對這一問題作過承諾。你們總要求中方做這做那,而自己卻做得很少。中國說話是算數的,也希望美方拿出具體行動。如果國會真為美國人民的利益著想,真為中美關系著想,就應該通過對華永久正常貿易關系議案。
我與美國人對話時,眼睛也盯著國內老百姓。當時國內對入世也有爭議。一些脆弱行業,如農業、紡織業等,受到的沖擊可能會比較大。有專家擔心,2 000萬紡織工人、上億農民會受到影響。這種擔心是可以理解的,但經過努力可以趨利避害,更何況其他許多行業會從中得到好處,顯然利大于弊。我注意不把入世的好處說得太滿,而是突出互利雙贏。
通過各方共同努力,美國國會眾、參兩院分別于5月24日、9月20日通過有關議案。議案總體上是積極的,但也埋下一些“釘子”,包括建立由政府官員和國會議員組成的所謂“中國問題委員會”,“評估”中國的人權、宗教、勞工狀況并提出建議。這是國會與白宮妥協的產物,也是國會與白宮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的結果。
美國輿論普遍認為,這是自尼克松總統1972年訪華以來中美關系向前邁出的一大步,是中美關系改善和發展的重要轉折點,標志著兩國關系將進入一個新階段。
“9·11”事件發生后
我是無神論者,但人也許有時真的會有某種感應。2001年9月11日的晚上,德國交響樂團訪華,我應邀去保利劇院看演出??粗粗?,我好像感覺到要發生什么事情,演出還沒結束,就走出劇院,想回辦公室看看有什么事沒有。因為沒到約定的時間,司機不在。正巧一位好心的哈爾濱人認出了我,主動提出開車送我回外交部。幾年之后,我在哈爾濱向時任黑龍江省委書記吉炳軒提到此事,向黑龍江人民表示敬佩。吉書記笑答:我們這里就是雷鋒多。
我回到辦公室,打開電視隨便看看,立馬看到紐約世界貿易大樓冒著濃煙,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正報道美國遭到恐怖襲擊。沒過幾分鐘,江澤民主席打來電話:肇星,你在辦公室加班,很好。你看電視了嗎?我說,我正在看,美國好像發生恐怖襲擊了。江主席說:就這事,你馬上帶助手過來開會;帶誰、帶幾個,你隨便,要快!
我來不及和別人打招呼,叫上正在部里加班的亞洲司司長傅瑩和美大司參贊張昆生,一起趕往中南海。
一路上,我在想,出了這么大的事,中國該怎么辦?當時,發生在同年4月的“撞機事件”給雙方造成的對立情緒還在。美國對華政策強硬的一面上升,小布什政府事實上已把中國定位為美國的“戰略競爭者”。中國民眾對美國在“撞機事件”中“欺人太甚”和小布什關于“保衛臺灣”的論調十分不滿。同時,中國是一個負責任的大國,在國際上一向堅持原則、主持公道,按事情本身的是非曲直決定自己的立場。誰對,我們就支持誰、贊成誰;誰不對,我們就批評誰、反對誰。我們一貫堅定反對恐怖主義,不管它發生在什么地方?,F在,從國際道義和原則立場出發,我們都不能因“撞機事件”而對美國發生的災難幸災樂禍,不能因為心里有氣或不喜歡美國搞霸權主義就對恐怖主義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碼歸一碼,我們反對霸權主義,也反對恐怖主義。我們不愿意看到無辜平民受到傷害,應該讓美國政府和人民看到中國政府和人民的正義感和同情心。大家在會上進行了討論,最后會議決定,中國政府應該對“9·11”事件迅速做出反應,向美國政府和人民表示同情和支持。
事件發生后僅5個小時,江主席就緊急致電小布什總統,代表中國政府和人民,向美國政府和人民表示深切的慰問,并對死難者表示哀悼。江主席指出,中國政府一貫譴責和反對一切恐怖主義的暴力活動。
第二天晚上,江主席又與小布什通電話,再次強烈譴責“這起駭人聽聞的恐怖活動”,并表示愿向美方提供“一切必要的支援和協助”。小布什在電話中表示,非常感謝江主席的慰問電,江主席是最早慰問他的外國領導人之一。外交部發言人朱邦造專門發表談話,代表中國政府表示:“美國紐約和華盛頓地區一些地方受到嚴重襲擊,造成重大人員傷亡,我們對此深感震驚。中國政府一貫譴責和反對一切恐怖主義的暴力活動?!痹诼摵蠂袊镀敝С置绹岢龅陌怖頃纯譀Q議。
唐家璇外長給鮑威爾國務卿發去慰問電。我連續打電話給美國駐華大使雷德、在中國出席“21世紀的中國與世界”論壇的美國前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布熱津斯基、前助理國防部長傅立民、美中關系全國委員會會長何立強表示慰問。中國駐美使領館、常駐聯合國代表團降半旗致哀。
國內輿論也很關注“9·11”事件,覺得國際社會應該聯合起來打擊恐怖主義。
說起來,美國人永遠是很“講政治”的。有一個國內新聞代表團那時正好訪問華盛頓,看到電視里的畫面隨意評論了幾句,美國人聽了不高興,立即要求他們中斷訪問、提前回國。
有一位美國記者問中國駐紐約總領事張宏喜:“聽說你們國內有人對‘9·11’事件的發生表示高興,你對此有何看法?”張宏喜說:“你知道中國有多少人口?13億!遇到一件事情,你總不能讓13億人說哭就都哭、說笑就都笑吧!中國對‘9·11’事件怎么看,你應該看我們國家領導人的表態,看我們政府的態度,看我們使領館的態度?!彼卮鸬煤芫省?/p>
我們不光說得好,做得也好。中國政府很快派出多名專家向美方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
對中國在“9·11”事件后給予美方的支持,小布什政府多次表示“感激”和“高興”。尤其考慮到當時中美關系的狀況,美國人感到這一支持難能可貴。鮑威爾國務卿在一個外交場合說,中國作為一個負責任的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在全球反恐中發揮著重要作用。
江主席與布什總統10月19日在上海亞太經濟合作組織領導人非正式會議期間舉行會晤。小布什說:“美國感謝中國政府在‘9·11’事件發生后立即做出反應,毫不猶豫地明確支持美國人民反對恐怖主義。我多次對同事講,中國是一個偉大的國家。我高度重視美中關系。在目前情況下,我離開美國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但我還是來到中國,因為美中關系太重要了。如果此次亞太經合組織會議在其他國家舉行,我很可能不會參加?!蔽抑溃〔际残闹笨诳?,他的這段話不像外交辭令,而是心里話。
外交工作講究審時度勢?!?·11”事件的發生以及中國政府的及時反應和積極應對,拉近了中美人民之間的感情,對于推動小布什政府初期中美關系的改善和穩定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有人說“9·11”事件救了中美關系,這有點兒言過其實,但也不是一點兒道理都沒有。沒有“9·11”事件,中美關系肯定也會好轉,只是時間可能晚一些,因為中美兩國人民的共同利益太多了。這一事件只不過給中美關系轉圜提供了一次機遇。
大道無遮攔
2009年1月12日,中國人民外交學會與美國威爾遜中心基辛格中美關系研究所在北京舉辦紀念中美建交30周年研討會。我作為外交學會名譽會長在開幕式上講了下面這段話:
中美建交具有劃時代意義。30年后,回顧這一事件,更深感如此。
30年前,中美老一代領導人秉持和平與發展理念,摒棄戰略對抗,推動兩國關系正?;?;如今,中美友好正展現出強大的生機與廣闊前景。
30年前,中美嚴重對立;如今,兩國已成為建設性合作伙伴,擁有60多個對話機制、30多個政府間合作協議。
30年前,兩國人民相互隔絕;如今,兩國締結友好省州35對、姊妹城市132對,每天有5 000多人往來于太平洋上空。
30年前,鄧小平同志問卡特總統:“中國能否派5 000名留學生到美國學習?”卡特總統說:“可以派兩萬!”30年來,中國赴美留學生總數已達40萬人。他的這一決定在當時被認為極富遠見卓識、慷慨大膽。
30年前,中美年貿易額只有9.9億美元。據一篇報道透露,1971年,基辛格博士悄悄訪華時曾允許每位隨行人員購買100美元的中國貨。而到了2008年,中美雙邊貿易額已達3 337億美元。
30年前,中美金融交往為零;如今,兩國利益交織。地球變小了,面對百年不遇的金融危機,中美也成了需要相互關照的“鄰居”。一位美國學者甚至創造了“中美國”(Chimerica)一詞,表明兩國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隨著兩國在各領域的交流加深,彼此的影響已在不經意間滲透到普通百姓的生活中。從芭比娃娃、可口可樂、耐克、麥當勞到米老鼠,從遍布各地商場的“中國制造”、姚明參與NBA到郎平執教美國女排并獲北京奧運會亞軍,中美友好給兩國人民帶來了實實在在的好處。
……
我說的這些都是眾人皆知的事實?;仡欉^去,中美關系的發展讓我們這些參與者高興,也讓兩國人民高興。展望未來,我們應該繼續推動中美關系的發展,造福兩國人民和世界人民。我前后在美國工作過6年,到過美國50個州,經歷過兩國關系的風風雨雨,尤其珍惜中美友好合作。我們一向堅持用全面的、辯證的眼光看問題,對中美關系也應當這樣。
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發展中國家,美國是世界上最大的發達國家,兩國對世界和平與發展負有共同責任。兩國不能解決世界上的所有問題,但沒有中國和美國的合作,世界上任何重大問題的解決都是難以想象的。中美關系搞壞了,兩國誰都承擔不起,全世界也會跟著遭殃。中美只能友好合作,沒有別的選擇,這是由中美關系的性質決定的。在全球化的時代,需要用全球視野、戰略思維看待和處理中美關系。
“大道無遮攔”。我喜歡福建一位僧人為日本一座大廟寫的這句佛語。中美關系就是不怕遮攔、不可遮攔的大道。無論遇到什么困難曲折,中國人民和美國人民都必須長期友好下去。通過共同努力,中美兩個偉大國家一定會走出一條相互尊重、互利合作的新型大國關系之路。
[1] 《論中國》中文版已于2012年10月由中信出版社出版。——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