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在第五大道講課(1)
書名: 我在上東區做家教作者名: (美)布萊斯·格羅斯伯格本章字數: 9711字更新時間: 2025-01-09 17:47:23
獲得家教工作不只需要熟悉關于德國統一的知識,更重要的是,我需要了解這群居住在第五大道的焦慮的人。
也就是說,僅僅上過哈佛、擁有心理學博士學位還不夠。我即將進入的這個世界不允許肥胖的存在,沒有人會發型不整,甚至老師都穿著德爾曼平底鞋。在這里,沒有痤瘡的重要性不亞于閱讀過喬治·艾略特作品全集。
我的第一個學生是15歲的蘇菲。我們見面那天,她像一陣旋風一樣從鋪滿純白地毯的豪華旋轉樓梯上跑下來。這座位于紐約公園大道的復式公寓潔白無瑕:陳列著白色沙發、白色長絨地毯,兩只白色的迷你貴賓犬圍繞在蘇菲腳邊狂叫不止。她一把抱起一只小狗,讓它不要叫喚,并調整了一下小狗頭上的蝴蝶結。她穿著私立學校的制服短裙,裙裾飛揚。在我們上樓討論作文前,她的管家——兩名菲律賓女傭——詢問我們要不要吃點或喝點什么。
走進她的房間,我看到除了床單和寫字椅罩是粉色格子花紋的,其他物件一律是純白色的,一塵不染,完全沒有青少年房間里常見的雜亂無章,就連平板電視也放在木柜中。整齊摞起來的課本是房間里唯一一處稍顯無序的地方。除了粉色和白色,房間里有其他色彩的東西是她精心擺放的若干個法國利摩日陶瓷首飾盒。一個水晶相框里鑲嵌著她和父親在漢普頓高爾夫巡回賽上的合影。在她打開書桌上方的嵌入式儲藏柜時,我才看到了大多數少女房間里會出現的雜志拼貼畫以及她的朋友們濃妝艷抹、盛裝打扮、身著設計師服飾和高跟鞋的照片。
她掏出一本《了不起的蓋茨比》后,開始跟我講她的作業要求:寫一篇文章,說明蓋茨比是否實現了美國夢。她的兩只白色小狗又開始嚎叫,一名管家過來把它們拽下了樓。
“我認為蓋茨比沒有實現美國夢,因為我的老師是這么認為的。”說完她停頓了一分鐘,緊張地舔了舔嘴唇,“除非你認為我不應該這么寫。”
我們反復討論這個問題,我能感覺到她很緊張,因為我認為沒有什么標準答案。我讓她在書中尋找論據來證明她的論點,即蓋茨比沒有實現美國夢。她機械地翻著書。她的指甲上涂著閃閃發光的指甲油,但已經被她撕掉了一半。她讀著描寫蓋茨比舉辦盛大奢華派對的一段文字:
每周五,紐約一家水果商送來五箱橙子和檸檬。每周一,這些被切成兩半、榨干汁水的橙子和檸檬堆成小山,被從他家后門運走。
蘇菲正打算繼續讀下去,我讓她停下來,想一想這個場景。“我爸媽有一次開派對,家里廚房也是那樣,”她說,“吧臺旁邊堆滿了檸檬皮。一晚上的派對過后,我媽媽看起來就像一顆被榨干了的檸檬。”她意識到,參加派對的客人把蓋茨比的家弄得一片狼藉,她父母在漢普頓的度假別墅每到夏天也是如此。派對過后,徒留空虛。這段文字似乎引起了她的共鳴,讓她聯想到了自己的生活經歷。
她隨即拿起書桌旁邊的壁掛式對講機,讓女傭端兩杯綠茶上來。幾分鐘后,嵌著檸檬片的瓷杯和茶托被送到樓上。我們終于敲定了寫作提綱。我認為她提出了一個不錯的論點,也從書中搜集了不少論據。在我要走的時候,她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或許蓋茨比實現了美國夢?”她自言自語道。
我愉快地離開了。這段經歷太美妙了——有綠茶、白色貴賓犬,還有人花錢和我討論蓋茨比。在公立學校讀書時因為熱愛詩歌和閱讀而被嘲笑的我,從未想過自己竟然能找到這樣一份既有報酬又有意義的工作。
從我家去蘇菲家有點繞道。我當時正在攻讀心理學博士學位,主要面臨兩大難題:一是摒棄弗洛伊德學說,轉而研究行為心理學,因為我認為弗洛伊德的理論對于現代社會而言已經過時;二是買一雙新鞋,因為我的兩只平底鞋都磨出了洞,或者給住在我家樓下大廳——布魯克林公園坡[1]——的流浪漢買一杯冰咖啡,甚至給我自己買一杯。我當時連地鐵票都買不起,只能步行,鞋子都磨破了。我意識到,雖然在哈佛大學接受的本科教育讓我變得博學多才,但并沒有讓我自動賺到坐地鐵的費用。說起來,那也是我的錯,因為我放棄了高薪的金融工作而學習心理學,而我的丈夫——他也畢業于一所常春藤大學——則成了一名雜志編輯。我們簡陋的公寓里有許多藏書。我依然相信,心理學能夠解開從利他主義到非理性的諸多關于人類心靈的謎團,而對我來說,探究這些謎團遠比拿到六七位數的收入重要。
我穿著破洞的鞋子走在紐約街頭,經常思緒萬千。幸運的是,我想到了撰寫一篇關于注意缺陷多動障礙(ADHD)的論文,而正是這篇論文為我給患有學習障礙和注意缺陷多動障礙的兒童提供輔導鋪平了道路。作為學習輔導專家,我在曼哈頓一所頂尖的私立學校獲得了一份輔導這樣的兒童學習的工作,年薪是5.45萬美元。這使我很長時間以來第一次有了安全感,即便當時家中有了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多年來,我的收入僅夠勉強維持生計。有了孩子后,我決定找一份更穩定的工作。我在紐約生活了十年,還沒有打過零工。有一天,一個在上東區女校教書的朋友問我,是否愿意給一名甜美可愛卻為學業感到焦慮的高二女生補習作文,我當即應允。即使沒有報酬,我也愿意幫助這個女孩,何況還能掙些外快——簡直是天賜的機會。在我的家鄉馬薩諸塞州的鄉下,我的同學常常白抄我的作業。
進入這個女孩居住的公園大道那幢建筑里寧靜、安全的大廳,就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在那里可以享受富人自由自在的生活,沉醉于藝術博物館之中,通過安撫一個緊張不安的15歲孩子獲得滿足感。我絲毫沒有覺察到,我在讀研究生時漫不經心地拒絕過的弗洛伊德又要派上用場了:在公園大道那些幽靜的、百合花盛開的大樓里,各種各樣的神經癥患者在等著我。
蘇菲的成績通常都是B+,但這回她第一次得到了A。自那以后,我成了布魯克林和曼哈頓上流階層的“熱門商品”。我就像是還沒有被收錄進《查格士》[2]的網紅餐廳。后來我輔導了更多學生,家長們把我當成了他們的“秘密武器”。有一名學生家長在發現她女兒的競爭對手的媽媽也知道我后,感到很沮喪。“是我們發掘了你!”她哀號道。
有一名叫麗薩的學生家長是個銀行家,她假期會去楠塔基特島駕船航行。她對我說:“有你當家教,我女兒的中學學業就穩了。”這讓我感到一絲尷尬。她曾對她女兒說“如果沒有一個擁有博士學位的家教輔導你,你根本不行”以及“在任何情況下,都有必要購買合適的輔導教學服務,就像購買最適合你的Dooney&Bourke[3]手袋一樣”。在第五大道,這種態度很常見。有一個學生某次化學考試沒及格,他告訴我:“沒關系,我馬上換家教。”麗薩的女兒叫莉莉,是我遇到過的脾氣最溫和的孩子之一,卻總是在微積分考試和壁球比賽中失利,而且飽受私立學校女生小團體的排擠。她媽媽希望她出落得像奧黛麗·赫本那樣優雅,同時擁有壁球這項運動特長。莉莉十分聰慧,但不像她這個階層的小孩。她就像詩人維吉爾,在彌漫著焦慮的公園大道的煉獄中為我指明方向。我在教學生讀但丁的《神曲》時常常會想到她。我在輔導莉莉時,她會跟我講她的經歷,說她在參加派對時心不在焉,寧愿窩在家里追劇。
她的故事讓我大開眼界。我看到她衣柜里躺著一條皺巴巴的金色絲綢長裙,她在周末就是穿著這條裙子、踩著高跟鞋在曼哈頓奔走,而我周末的唯一一次外出是去街角的刨冰店。通常情況下,我如果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家照顧兒子。對我來說,工作的意義在于它不僅能帶來職業上的成就感,而且讓我有時間與孩子和丈夫相處。我無法想象在業余時間閑逛,學習和工作擠占了我的大部分時間。在這套怪異的資本主義的算法下,我努力工作,只是為了有時間在家。
莉莉告訴我,由于父母經常不在家,小孩們會開大型派對。她有的朋友根本不知道父母晚上在哪里,也有家長晚上10點給孩子打電話說自己在別的城市,不回家了。因此,第五大道上經常徹夜狂歡。雖然家里有管家,但他們的職責是讓孩子開心,而不是向家長告密。莉莉學校里有的學生出租家里的活動室,承辦亂七八糟的活動,還向同學收取入場費。在這種活動中,沒有人在意屋里的東西是不是完好無損。有一次我輔導莉莉功課時,她告訴我:“我去一個俱樂部參加了一場同學派對,他們在屋頂上玩。”意思是,這些學生在屋頂上發生關系。我無從考證莉莉的話,不過這應該是真的。普通小孩做的事情,第五大道上的小孩也做,只不過做得更極端。
莉莉和她的朋友們有不少零花錢,能夠支付高昂的派對入場費。除了當家教,我還在一些私立學校工作過。在戶外教學實踐中,有學生在糕餅義賣活動上掏出100美元支票,還有學生隨身帶著信用卡金卡——這個學生拿著他父親的美國運通金卡去布魯克林的一家小商店買面包,遭到了其他顧客的嘲諷,幾乎有點引發眾怒,所幸我們安然無恙地離開了商店。(事實證明,這家商店不接受顧客使用金卡購買2美元的面包。)
莉莉和蘇菲經常從家長手里得到很多零用錢,或者干脆是信用卡。上等私立學校的中學生可以在校外吃午餐,而在曼哈頓和布魯克林的一些地區,午餐并不便宜。他們很少在學校食堂吃飯,而是會在市區閑逛,喝奶茶,吃壽司卷和15美元的漢堡。這些私校生一周午餐的花銷不會低于100美元,這還不包括他們在課間和放學后買的7美元一杯的咖啡。
這些小孩早早成了美食品鑒家。蘇菲說:“我不可能去一所買不到好喝的卡布奇諾的大學。”因此,她不會去紐約市和洛杉磯以外的地區上大學。這些小孩還知道不同沙拉的區別。我曾經看到一名五年級的私校小學生走到沙拉臺前歡呼:“哇,有菊苣!”我從沒想過會有小朋友如此鐘愛菊苣和布里奶酪。
當然,這些孩子手里的零用錢不只可以用來買吃的,幾年前他們還用來買香煙,最近則會買各種味道的電子煙煙油。這些聞起來臭臭的煙油在電子煙商店銷售,其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成分的確能讓孩子生病。電子煙剛上市的時候,青少年們認為它比喝酒和抽香煙更健康,卻沒有意識到電子煙會損傷肺部和大腦,而且也會造成吸煙人對尼古丁上癮。特雷弗是我輔導的一個小孩,他從第三大道上的一家電子煙商店偷竊煙桿,因為他說店主賣給他的電子煙是壞的并且拒絕退貨。
我對他說,吸電子煙會產生意想不到的危害。他說:“沒錯,老師,我有個朋友吸尼古丁后突發癲癇!”我問他這件事有沒有降低同學們吸電子煙的頻率,他說:“沒有,每當走進學校的衛生間,我就能聽到吸電子煙的聲音,就像自來水流動的聲音,我都習以為常了。”
不只是第五大道上的年輕人吸電子煙,整個美國的小孩都在吸(有數據顯示,全美高中畢業班上37%的學生吸電子煙,而實際情況可能更嚴重)。這些小孩還參與其他不良活動,比如賭博。特雷弗那些18歲以上的高年級同學會去場外賽馬投注,那些骯臟的店面現在已經關閉。在那里,孩子們可以合法地在賽馬上下注。其中的兩個學生因在線賭博欠了一名賭徒的錢。當然,這對他們都不是事兒。只要賣掉一雙價值800美元的鞋子,就算只賣出400美元,也能還上債。網絡賭博是青少年出現的一個日益嚴重的問題。加拿大麥吉爾大學“青少年賭博問題和高風險行為國際研究中心”(International Centre for Youth Gambling Problems and High-Risk Behaviours)估計,約4%的青少年存在賭博問題。網絡賭博讓孩子們沉迷于在虛擬世界中下注,而富人家的孩子擁有更多可支配的金錢,因此會陷入更大的債務陷阱。
他們還有其他在網上“燒錢”的方式。每逢補習,莉莉都會收到裝有昂貴服裝的快遞。露比是她的管家,來自巴巴多斯,是一個正在攻讀大學學位的嚴肅女人,她忙著把來自J.Crew[4]和詩普蘭迪的包裹搬回家里。莉莉幾乎每門學科都請了家教,在跟著輔導老師寫論文和備考數學期間,收到這些衣服似乎給她帶來了片刻的歡愉。莉莉金發、白膚、藍眼睛,身材微胖。她嬌小纖瘦的母親說,希望“打壁球能讓莉莉減掉嬰兒肥”。莉莉的母親有一份精心規劃的日程表,確保女兒各門功課的補習時間相互錯開。
在學習的間隙,莉莉縱情享受著撕開包裝盒的快感。然而里面的衣服頗具熱帶風情,而且設計前衛,不僅不適合在2月的紐約穿,也不適合穿去學校——比如有一件豹紋連褲衫的袖窿過于寬松,甚至露出了她的粉色內衣。莉莉買衣服有專門的預算,每一件都親自挑選。她喜歡Comme des Garcons[5],我也一度愛上了這個品牌的高幫帆布鞋和印有愛心圖案的水手T恤,直到我看到它們的售價:一雙鞋售價為135美元,一件簡單的棉T恤價格為150美元。也就是說,我補一小時課的酬金不如一件T恤加上稅費。我迅速接受了這個事實:我穿的比大多數我輔導的小孩穿的衣服更廉價。有一個七年級的小姑娘曾經非常直白地問我:“你這件背心在哪兒買的?”我好像是在一家二手店買的,當然不是歌手普林斯(Prince)買玫紅色貝雷帽的那種時髦二手店。從那以后我再也沒穿過那件背心了。
對莉莉來說,衣服是和父母討價還價的籌碼。她在16歲時就有了自己的穿衣風格,衣服是她的獎賞。作為家中獨生女,她對父母經常出差感到不滿,因此她母親允許她在自己的衣柜里挑選衣服。她的父母從巴黎或東京回家時常常帶回昂貴的時裝。在和母親相處的幾天里,母女倆一般會去購物,這就是她母親的放松方式。她們會去麥迪遜大道掃貨,然后去圣安布羅斯甜品店[6]買個冰激凌或點心。
莉莉的母親麗薩只把我的名字告訴她的好閨密們——那些和她一起做普拉提的女人。這些媽媽把我看作輔導救星,這讓我感到受寵若驚。除了我的祖母,從來沒有人如此器重我。不過有一次我差點錯失機會,因為我問一名住在第五大道的家長:“您家住在第五大道哪一側?”她沉默良久,然后語帶譏諷地回答:“只有一側。”我為這次“外地人”式的出丑自責了大半個月,不過最終還是得到了這個機會。
于我而言,給富人家小孩補習不是為了消遣。我不是為了證明我對大多數小說和歷史年代了如指掌。即使住進了養老院,我也會清晰地記得德國統一的年份,我的記憶力就是很好。重要的是,獲得補習酬金意味著我付得起兒子的保姆費,意味著我在盤腿坐時不必再擔心露出鞋底的洞。
由于私立學校的老師大多是對補習嗤之以鼻的博士畢業生,他們的很多授課內容已經是大學難度,因此曼哈頓和布魯克林部分地區的補習行業蓬勃發展。費用反映市場需求,有的補習老師每小時收費幾百美元。SAT和ACT[7]考試的輔導老師則自成一派。一些公司在幾年前就投身于這片藍海,提供每小時收費300美元至800美元的補習服務。這樣的價格意味著要有相應的成效。我的補習價格是每小時125美元至175美元,很多家長告訴我應當漲價,而我從未那樣做過。不過,無論價位高低,有時都很難從家長手里拿到酬金,即便那些家長擁有漢普頓別墅、把小孩送進一年學費5萬美元的私立學校讀書不費吹灰之力。(漢普頓是位于紐約長島的度假區,在那里我連一頓飯都吃不起,更不用說住一晚了。)即便他們同意支付這筆補習費,在收到賬單后也不一定付錢。當然,大多數家長會按照約定付費,但總有一兩個“釘子戶”。有一名家長連續幾個月都沒有給我付酬金,卻頻頻現身社會活動并登上了光鮮亮麗的雜志。我的會計讓我勾銷這筆費用算了,但作為倔強的金牛座,我連續兩周每天給這位富豪家長打電話討薪,最終拿到了600美元(當時對我來說是一筆巨款),匯款方是她的私人財富管理賬戶。有的家長遲遲不付費是因為每一筆支付都需要他們的私人會計處理,而會計則表示自己無權開支票。我覺得只是借口。
也有一些家長從來不提錢的事。我跟他們談及我提供的補習服務時,他們從不過問價格。我感到震驚,也有些擔心,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因此我通常會給他們發一封郵件說明費用。錢不在他們討論的范疇內,這一點令人驚訝。他們似乎并不在意,還會問我今年去不去漢普頓避暑。這種問題表明,他們對普通人的工資和物價毫無概念。有些家長的資產是繼承的,也有些家長是自己掙錢,后者一定知道自己小孩的家教年薪遠低于10萬美元,除非這名老師相當資深。放眼全國,10萬美元似乎很多,但在紐約市不算什么,僅夠支付一間兩居室公寓的房租和基本生活開銷——除非你足夠幸運,在紐約住宅大幅漲價前已經購房。
一名家長曾經盯著我的黑色靴子問:“是普拉達的?”
“香蕉共和國[8]的。”我回答說,心想她怎么會以為我買得起800美元的鞋。我買鞋的這家店在馬薩諸塞州的一家奧特萊斯購物中心,那里的一雙鞋比從布魯克林打車去曼哈頓還便宜。
一開始,我裝作自己也會去紐約富豪經常光顧的品牌店購物。我有一雙在搞促銷活動時買的稍微有點檔次的平底鞋,平時盡量穿看起來價格不菲的寬松的黑色衣服。后來,我來到布魯克林當老師,發現有的學生從小學就開始穿皮褲,有的學生一眼就能看出遠處的芬迪手袋。我這才意識到,我沒有從小接受時尚的熏陶,不可能現在馬上形成紐約品位。我從來沒有學習像紐約人那樣穿奇裝異服,比如把古馳長褲剪成短褲,或者把看起來不錯的老媽年代的褲子配短袖穿。我對穿著的認識就是襯衫配卡其褲——我把這種風格稱為“教師正裝”。
我在布魯克林逛精品時裝店時常常感到困惑。我實在不理解這些衣服到底是什么、應該怎么穿。作為一個預算有限、工作對象是少年兒童的人,我不知道誰會買價格350美元的吊帶裙,而且我是聽到一個時髦的男學生在課堂上講述他在瑪蘭蒂諾[9]的實習經歷才知道的這個品牌。我記得他說:“女人都喜歡瑪蘭蒂諾對細節的把控。”而我和其他學生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后來,我放棄了時尚的靴子,改穿沒有型的平底鞋,家長們再也不會問我穿的是不是普拉達了。我決定向家長們表明,我和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有些私立學校的老師看起來很時尚,我一度非常不解,直到發現他們的信用卡賬單是由信托基金還款的。
有些家長理解,在紐約工作但沒有信托基金的老師只能在曼哈頓和布魯克林高地的外圍地區生活。一名來自南方的上東區家長每次在我給她兒子輔導SAT時都會給我點晚餐。等我要回布魯克林時,她會遞給我一個袋子,里面裝著燒雞、土豆、蔬菜和餅干。她用田納西口音對我說:“你幫助我兒子,我照顧你。”有時她還會送給我一塊巧克力千層蛋糕。她說沒有親自下廚為我做飯,為此感到抱歉。她的善意讓我感動。而有的家長甚至連一杯水也不會給我倒。一名居住在布魯克林高地的家長每天為放學回家的兒子準備點心,通常是一個火雞卷或者一杯巧克力牛奶這樣的可口食物。她(如果她不在家就是保姆)會把點心放到他面前的一個瓷盤上,鋪好餐巾。她卻從來沒有問過我要不要喝點什么。難怪她一直拖欠我的工資。
工作是我認識世界的方式。我的全職工作是在一家精英私立學校擔任學習輔導老師,由此認識了測評員和鑒定學生是否存在學習障礙的心理治療師。他們很欣賞我,還給我介紹生源。有時他們介紹的學生太多,令我倍感壓力。因為我除了工作,還要陪伴兒子和丈夫,實在沒有足夠的時間幫助所有存在學習障礙的學生。我每周工作六天,大多數周日還要工作大半天,即便如此,依然有不少家長和測評員懇求我擠出時間多收幾個學生。
但我很謹慎,招收的學生數量從來不會超過我的能力范圍。我對每一名學生及其家庭都盡心盡力,這意味著會與家長、治療師、其他家教和學校老師有打不完的電話,而這些我都不收費。我時常思考每個學生的學習狀況,回想他們說過的話和他們將面對的挑戰,并想出新的策略幫助他們提升成績。
我在工作中使用的一種最重要的工具是隱喻手法,也就是用學生能理解的話講述學習內容。對我的學生來說,他們的教育目標是由他人制定的,而制定目標的人又有自己的目標——包括希望自己孩子成為學術巨星的家長以及希望八年級學生達到研究生水平的老師。我要做的就是引導學生遵循內心的方向。例如,我對體育生特雷弗說,學校就是為足球賽做準備的場所,而對優柔寡斷、自卑的莉莉說,學習是一系列可控的步驟,每一步都在她的掌控范圍內。
問題是,我通常并不了解學生的生活全貌。有些家庭會向我如實交代情況,但有些家庭則很神秘。
本的家庭尤其讓我捉摸不透。他們全家住在一所豪華酒店里,但他的父母從來不回家。我通過谷歌搜索才得知,他父親是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的調查對象,他母親所出身的歐洲銀行世家已與她斷絕經濟關系。我在酒店房間的桌上看到了心理醫生和過敏癥專科醫生的名片,所以我猜測本患有抑郁癥和哮喘,正在接受治療。但他的母親從來沒有跟我提過這些,因為我一次都沒見過她。
不過,正是由于這種神秘感,我才對他的家庭感興趣。各種各樣的孩子共同組成了一個萬花筒,他們的興趣、能力和情緒各不相同,每一個像本這樣的孩子就是一種新的圖案。雖然總的來說,本對閱讀并不上心,但讓我頗感意外的是,他居然愛讀福克納的《我彌留之際》。這本帶有哥特式文學色彩的小說講述了一個美國南方家庭中的孩子們埋葬他們母親的故事。“真是一家瘋子。”本笑著說,仿佛因為書中來自密西西比鄉下的本德倫一家比他自己在曼哈頓的家庭還要古怪而感到欣慰。
他們不是我的孩子,我也沒有將他們視如己出。他們像是我的朋友或弟弟妹妹,我覺得我只能為他們的生活帶來一絲改變,反之亦然。我并不想用他們父母的養育方式來撫養我的兒子,當然,考慮到我的收入水平,我也沒有這種能力。但我認為,通過每周一到兩小時的輔導,我能給他們帶來很大的幫助。每次輔導期間,我用兩分鐘暖場,然后開始討論正題。在50分鐘的課程中,我為他們提供閱讀材料的歷史和背景知識,然后分析作品,并提醒他們注意閱讀技巧。
于我而言,這些輔導比我在學校的工作更有趣。在學校,我雖然與學生打交道,但也必須向美國大學理事會和ACT考試主辦方提交數不清的申請表。另一方面,我之所以喜歡這份在私立學校的工作是因為我在這里遇到的一些學生不同于我課外輔導的學生,他們靠獎學金生活,家長絕對不會花錢找家教。安塞爾就是這樣一名學生,他住在哈萊姆區[10]的一個小型公寓,父親是一名藝術家。上私立學校意味著他會和他的同學來自不同的背景,而他的存在讓我得以認識這類學生。然而在私立學校里,我幾乎沒有時間開展家教式的一對一深度輔導。
在私立學校工作也很不穩定,尤其是在年輕的時候。我曾經在一所上流私立學校工作,這所學校在眾多申請者中只招收極少一部分學生。該校的很多老師有自己的圈子,并不歡迎我加入。有些人似乎有人格障礙,世界上的人都被分成了符合他們標準的人和不符合他們標準的人。在這里工作的第一年,我遭到一些老師的折磨,當時這些老師、學生和家長對我提出了極大的考驗,看我是否有能力應對。
新老師在這所學校有一條必經之路,那就是向家長證明自己的能力。有一次,我同崗位上的一名老師在給家長的信中寫錯了學生名字,那名家長以為是我寫的,于是打電話給我留言,劈頭蓋臉地吼道:“你根本不關心我的兒子!”聽到這通留言時我膝蓋發軟。還有一次,一名家長讓我立即給她回電話,而我打過去時她又讓我十分鐘后再打。我常常感覺自己身處一間布滿哈哈鏡的房間。一年后,我覺得可以在這樣的環境中繼續生存下去——主要是半夜起床照顧兒子導致我睡眠不足,因此對周圍的事物都不敏感——其他老師對我的態度才有所好轉。
這所學校有很多善良的學生和家長,也有對我大吼大叫、在語音留言中辱罵我的家長。我敢肯定部分原因是我很年輕。我長著一張娃娃臉,所以即便30多歲了也沒什么威嚴感。我在工作中經常感到孤獨,在處理與學生和家長的關系上總是事與愿違。
相比之下,請我當家教的家庭對我更親切。一些家庭把我看作救星,雖然我知道這種情感不太健康,但受歡迎、受尊重、受仰慕的感覺總是美好的。一名學生家長甚至對我說:“你的學校能有你這位老師真是太幸運了!”但我的同事們未必這么認為——并不是因為我工作不努力或者不關心學生,而是因為有些家長總是找碴兒。由于學校日程安排緊張,我沒辦法經常回馬薩諸塞州的家。有時在學生家里,我會思念波士頓附近的父母家。紐約是世界上最不友好的城市之一,在這里當家教能讓我感受到自己被需要和被歡迎。
注釋
[1]布魯克林公園坡(Park Slope,Brooklyn),布魯克林大區的新發展區之一,因坐落在展望公園(Prospect Park)旁而得名。此處離曼哈頓較近,上班便利,也擁有良好的生活氣息,居住者多為紐約年輕的中產階級。——編者注。
[2]《查格士》(Zagat),美國著名餐館評級手冊,創始人為蒂姆·查格士(Tim Zagat)。——編者注。
[3]Dooney&Bourke,美國時尚配飾品牌,其大部分產品針對年輕女性。——編者注。
[4]J.Crew,美國生活品牌,其服裝樣式簡潔、面料上乘、做工考究,是美國年輕人追逐的中高檔品牌之一。——編者注。
[5]Comme des Garcons是法語,中文翻譯為“像小男孩一樣”。這是日本知名設計師川久保玲創辦的時裝品牌。——編者注。
[6]圣安布羅斯(Sant Ambroeus)是意大利米蘭有名的甜品店,此處是指在紐約的分店。此外,該甜品店在長島南安普敦也有一家分店,只在夏日營業。——編者注。
[7]SAT(Scholastic Assessment Test,學業能力傾向測驗)與ACT(American College Test,美國大學入學考試)均被稱為“美國高考”。——編者注。
[8]香蕉共和國(Banana Republic),Gap旗下美國大眾普遍接受且喜歡的品牌之一,設計款式較為新穎,屬于中高價位。——編者注。
[9]瑪蘭蒂諾是凱瑟琳·瑪蘭蒂諾(Catherine Malandrino)創立的美國品牌,其服裝線條可以表現出女性在半夢半醒間天然的柔媚氣質。——編者注。
[10]哈萊姆區(Harlem),紐約黑人住宅區。——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