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過去,是一個多么美妙的詞啊,隔了記憶,添了想象,再絲絲縷縷的拉扯出來,甜的,益發甜。苦的,卻又不甚苦了。
不是沒必要為過去憂傷,是實實在在的憂傷因為隔了太久,已經做不出來。
靈子在上海的家,曾經在一個七凹八凸的棚戶區里,往前走幾步,是一個熱鬧非凡的十字路口,往后走幾步,是一片微微發黃的法國老房子。兩年前開始了市政動遷,很多機器開進來,橫掃了曲曲彎彎的弄堂,老房子被一幢幢推倒,地上露出深深的坑來。
那些掉下來的磚頭,當時東一塊、西一塊地臥著躺著,現在又到了哪里去了呢?
靈子的十幾年光陰被現在拔地而起的一幢幢高樓取代,再也沒了考證的可能。
但她一直記得那個下午。被她一個沙包扔到眼睛上的小隊長一邊抽抽嗒嗒地往老師辦公室走,一邊指著她大聲喊,“野孩子,沒人要!靈子是沒人要的野孩子!”同在一個棚戶區,一個班,有什么家長里短不傳得紛紛揚揚的?
靈子卻是第一次聽見這樣的謾罵,呆了一呆,竟楞在原處,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樣的話后來又聽見幾次,都是在她受到表揚得意揚揚站起時,不知什么地方就響起這樣的聲音,“神氣什么,她連爸爸媽媽都沒有!”
回家問媽媽的時候還很氣憤,她不相信這是真的。
那年春天,窗外的無花果樹葉在陽光的手指下索索翻過,嘩嘩作響。靈子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那一年,她念小學三年級。
母親說著說著眼圈就紅了,人言象刀,只是這刀磨得也忒快了,那么早就下了手。
影片里,披著紅色披風的金發少年飛奔上樓,大大的樓梯盤旋著上升,象奶油拉花。
強抑著驚喜的少年輕輕旋開了臥室。
他的未婚妻和他的父親雙雙赤裸著躺在床上。
他無法相信。
捂住雙眼,他一步一步往后退。
他的腰撞上了雕花的扶攔,直翻了出去。
紅色的披風鼓了起來,象他瞪大的無法相信的雙眼。
十歲的靈子一級級踏上木梯,木梯在她的腳下輕輕呻吟。
木梯通向閣樓,閣樓黑古隆冬。
還有兩級,她的頭即將探出樓梯口。
但是許多人過來搖那梯子,她的腳踩空了,就這么滑了下去。
飛翔的鳥被季節的寒流所傷,直直墜落。
靈子沒有哭。她再也不想去學校,當晚就發作了扁桃體炎。總是要有一個出口的,沒有變了淚水流出來,那就升了體溫四散到空氣里好了。靈子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隔壁的針織廠房在下午三點多鐘的時候,會有人吹小號。聲音不激越,也不悲涼,因了斷斷續續,三聲兩聲的,倒象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話。淡淡的陽光移到墻上,黃黃的。
許許多多比她大的孩子,懷里抱著不知被誰塞進來的玩具,毛絨絨的,(也許一開始就存在著,和小孩子一同長到這般大的時候,適時地成為一個更弱的象征,弱者在將比自己更弱的頭粗暴地壓進懷里時會不得不強大起來)。
他們排著隊走進一座預設的大鐘,(多少年過去,那座鐘一直在)。
鐘面上黑洞黑古隆冬,從走進到將頭探出黑洞,每個孩子童年的惡夢中這段路重復著出現。一不留神就會滑進恐懼的無底,尖叫伴隨著冷汗,醒來。失敗的挫敗感。
終于路到了盡頭,想張望一下界限外的腦袋卡在了洞口,午夜的鐘聲從零點開始。一滴淚水滴下來,標志著這個點。分針不容質疑地一直走,零點引起的聲音在擴大。
一滴淚水一直流下去,雨刷機械地掃,玻璃上不再有水珠,也不再有任何一塊干凈的地方。
小孩子的腦袋圓滿地被切割,十二格,一格一格。清清楚楚劃斷。一歲一歲。一直流下去的那滴淚水被分針機械地涂滿整個鐘面。
鐘面上不再有一個點的標志,也不再有任何一塊干凈的地方。十二格的歲月,完整的分離。童年永遠留在惡夢中的路上。涂滿的鐘面,你想象不出那后面能看見什么。
那個滿滿的界面,是一個無懈可擊的世界,可是在那后面,在由一道流下去的淚水的后面,隱藏著黑古隆冬的黑洞。
一個孩子一生的神秘。就這么,隔著一道淚水,透明的分離。咫尺。天涯。
靈子的懷里沒有長出某個玩具,或某種比它更柔軟的東西,她的恐懼包住她,她小小的頭顱粗暴地被壓進一團無限伸展的空間里。這里比她住著的小木屋,呆過的教室,記憶里任何一個地方都安靜,唯一的聲音是那一面之外回響的鐘聲。
她就這樣,跟著那些比她大好多的孩子魚貫的進入了另一個界面。
現在,靈子的童年只剩下了恐懼的想象。她的身體活在童年里,童年不在場,但她卻活在那里面。
這是一個無法成立的現在時態,她就這樣清楚地夾在兩個界限里。
界限客觀存在。
2
一個星期后靈子回到了學校。
她知道自己和別人是不同的,而且是不好的不同。
最好大家都看不見她存在,最好自己不存在。
說話、做事都輕手輕腳的,她開始安靜,不再活潑潑笑,也不再高聲說話,甚至,不再舉手發言。
也有很難過的時候。每當老師提出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叫了好幾個人起來回答,都沒回答出來的時候,靈子心里就很癢癢,很想舉手說,老師,我會。但是回答上來了又能怎么樣,她就能和其他小朋友一樣了嗎?別人還是會說她是野孩子!
好幾次,老師都帶了期望的眼光看靈子,她只好頭一低,裝作寫筆記。心里卻很焦急,巴不得快快有人能夠回答上來。這種恨鐵不成鋼,自己又不好插手的事兒多了,心里就很煩。靈子本來可是一個很好動的人。
只好眼不見為凈,耳不聽不煩了。
上課下課,都在臺板里放一本故事書看。很容易的,就被故事里的情節吸引了,不知不覺就下了課,不知不覺的,一天就這么過去。
好幾次被老師沒收了,也不去領,也不主動承認錯誤。
一放學就往家趕,做完作業就站在窗前看那棵無花果樹。春天到了,種子開始發芽,小雞破殼而出,燕子飛回來筑巢……自己也是春天出生的,爸爸媽媽為什么不要她了呢?既然現在的媽媽不是自己的親媽媽,那這棵無花果樹會不會又被砍掉呢?
未來不確定的很,怎樣發生都可以。
只是這樣的放棄,還會有下一次么?還會不會有人,輕輕抱起她,放進溫暖的懷?
靈子不敢想。
也只好讀好書,過一天算一天了。
轉眼就是幾個夏天。
中學報名前的那個晚上和往常一樣的悶熱,吃過晚飯,靈子正準備收拾了碗筷去洗,母親叫住了她。
“靈子,你過來,先坐下,媽跟你商量件事兒。”
她不明白母親語氣為什么一下子變得如此凝重,一定是有大件事發生了。
“媽的頸椎痛啊,”說著按一按頸子,“恐怕不能再踏衣服了。”
母親的表情很為難,“你看,你的學費、書簿費,是不是……”
為人父母,之所以辛苦,是因為責任重大。
你不再只是一個人。
靈子緩緩起身,“媽,您別做了,本來身體就不好。至于學費什么的,您看著辦好了。”
培育自己,已經很不容易,又不是為了一時之歡誕下她,何用歉疚?
母親長出一口氣,“媽也是沒辦法啊,媽想替你申請減免,就怕你會受委屈啊。”靈子微笑,“沒什么的,媽,我功課好就行了。”
真的只需念好書就行么?
學校并非世外桃源,一樣有有色眼鏡,一樣有嫌貧愛富,一樣見高攀,見低踩……本來就是一個小社會,什么現象都有。
中學和小學的方向正好相反。路上先要經過仄仄的彈硌路,一小條一小條的青板石,縫隙里夾滿了青苔。弄堂兩旁都是矮矮的人家。這里和老式里弄房子又不同,因為是棚戶區,很多都是經私房改建的,一層樓再翻建個閣樓。
靈子家隔壁鄰居比較有錢,造了三層樓,翻修時踩壞了靈子家的屋頂,只隨隨便便拖了幾塊石棉瓦蓋上。明擺著看靈子家孤兒寡母的好欺侮。夜里又常有野貓在屋頂興奮地跑來跑去,一到雨季,就是外邊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母親釘上好幾層塑料紙,雨水積多了,墜得塑料紙沉沉地,盛不住了就滴滴答答地順著板縫往下滴。
夏天尤其慘,常常是一場暴雨后,屋里積了一磚高的水。起先還和母親兩人輪流拿了塑料盆舀水,后來發現一個規律,雨過天晴了,外面地干了,家里的水就會下去。
慢慢地習慣了,在家里搭一條磚路,床砌得比飯桌還高半個頭,母親每次都要踏著凳子上去,靈子索性側了身子當鞍馬跳。
一樣過日子。
靈子好心情,用毛筆寫了三個大字——錯雨閣,釘在閣樓梁上。
晚上讀書,伴著滴滴落落雨打石棉瓦聲,并不覺得心煩。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所以,讀書人最是天真。
窮人自有窮開心。
整條弄堂幾乎都是工人階級的天下,卻家家蒔花弄草,鶯飛燕舞的,煞是熱鬧。爬藤的五星花,開黃花的絲瓜,一串紅的芯子可以抽出來吮蜜,甜甜的一滴,還有表面疙疙瘩瘩、金黃金黃的金鈴子,剖開來一粒粒種籽上裹著紅色的果漿。
中學時念課文,讀到魯迅的《百草園與三味書屋》,不禁莞爾。后來特地去紹興參觀了,不過爾爾。但是在少年心中,自然總是最美,充滿了生機。
靈子愿意相信,自己心靈豐富,比起那些住高樓大廈鐵窗子的孩子更幸福。
弄堂是曲里拐彎的,一直繞到盡頭,一座大鐵門關一座高高的煤山。據說從前是墳場,專門收殮一些路倒或無錢下葬的窮人。
這里是男孩子的天下,路過這里,靈子從不東張西望。
從這條弄堂繞出,過一條橫馬路,又是一條弄堂。這就比較齊整了。一側有高高的泡桐樹,開紫紫白白的花,風一過,落一地。大大的花朵,引不起什么憐惜,靈子照樣踏上去,并不特別繞道而行。不知道當年林黛玉葬的是小小細碎花瓣,還是大朵大朵的?
靈子私底以為還是小花比較遭人憐。所謂弱不禁風,也是容易蹂躪了。
就跟做人一樣,哭哭啼啼的、病病歪歪的、手足無措的,通常比較受歡迎。有誰聽說過女強人大行其道的?
弄堂盡頭是一所輔讀學校。偶爾會見到幾個大頭的孩子搖搖晃晃地進去。笨一點,也沒什么不好。他們個個眼睛大大的,臉上掛著呵呵的笑。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說明有些問題就算你想破頭了,答案還是在那兒好好地在著,只是你不知道它到底在哪里而已。
圣經上說,鳥兒不收不種,照樣餓不死。
那是不是人類不思考了,一樣可以活得很好?
可是智商就是這么回事。低了,無法思考;高了,不會思考。就是這不高不低的,一輩子被自己擾著,不得安寧。
靈子嘆口氣。
這樣的路線,一走就走了七年。
她所有的心事,路都知道。
清晨是她最愛的。校園正對著一片法租界老洋房,老洋房的定義就是可以浮想聯翩。家家樓上一方小陽臺,現在是擱了拖把掃帚的,倒過去幾十年,沒準有燙了大發卷的摩登女郎探出身子跟隔壁抹了發油的小開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說話。
地方開闊疏朗,樹影婆娑,很適合背書。一個人翻了書本踱來踱去,踱到心平靜氣了,一天就正式開始了。
這個法子,簡單卻卓有成效。
七年,除去大雨傾盆,靈子天天如此。
九月一日,開學的第一天,她走進校門的時候還不曾想過,這樣一片小區,是她除去家以外,真正愿意呆著的地方。
3
那天是記憶猶新的,因了印痕太深,磨之,竟磨滅不去。
背著書包向校門走去的時候靈子還是很興奮的,畢竟是老牌的市重點中學,心里有點沾沾自喜。
校門口站著兩排值勤的高年級學生,臂上掛著紅袖章。后面是彩旗飄飄,遠處的黑板報也很鮮艷,依稀可見“歡迎新生”的字樣。靈子興沖沖往里走,眼角瞥到左邊櫥窗前圍了三五學生,不禁好奇,又盯了一眼。赫然在目的竟是白紙黑字,龍飛鳳舞著減免名單,只覺太陽金光射入眼,射得眼睛一陣刺痛。
既然已給人方便,又何必苦苦相逼,定要揭出傷疤示人?
心一沉,卻仍做沒事般往教室方向走去。
暗自祈禱,但愿自己班上的同學不要有什么好奇心。
正對面一座建筑,中央對稱,很大氣,這是學校的高中部。
穿過主樓,是一座近100平米的小花園。密密麻麻種了樹木花草,擠擠挨挨著,搶那一方藍天。
初中部的三層樓房明顯只有十數年的歷史,為了歡迎新生,特地粉白了墻,離地那段還漆成鮮綠色,配上鮮紅的門窗。
教室里已經有了幾個同學,靈子按桌角名號坐下。
都是半大大孩子,不久就熟絡了,正在互相打聽對方入學成績,門口出現一個中年女老師,矮矮的,戴一副眼鏡。
老師走進教室,一直走到靈子位置邊,停下,看一看桌角上貼著的名字,再抬起頭看一看靈子。
“你是靈子同學吧?”
靈子不知為何,陡地起一個突。老師臉上都是笑,連褶子里都帶著笑。
“是。”
“你的事啊,”故意壓低聲音,“我都聽說了。”
拍拍靈子肩膀,“我們都會幫助你的,你放心。你先到我辦公室里等著,我有話要對你說。”
辦公室里坐了好些老師,見靈子進來,紛紛抬了頭看她。
靈子不知道那位中年女老師的位置在哪里,只好站在窗前。
窗外有樹。
不一會兒,老師推門進來。
一邊和同事說了幾句天涼了,秋天已經來了,一邊走到座位上,取過一個空的雀巢咖啡瓶,倒了水,再走回來。仿佛才意識到窗邊的靈子,招手示意她過來。
自己拖開椅子坐下。
“聽說你媽媽身體不好?”
靈子點點頭。
“你父母離婚了?”
都是事實,靈子只好再點點頭。
“生活有沒有問題?”
沒吃過西餐,不懂得刀叉的用法,并不代表沒營養或者吃不飽。
“還算過得去吧。”
辦公室很靜,靈子只覺得所有人都豎了耳朵聽她的回答。
許是疑心吧。
“學校很關心你,老師們知道了你的情況后都很同情你,你有什么需要幫助的,盡管提出來。”
“不,我現在不需要什么。我不覺得我和別的同學有什么兩樣,我真的不覺得,媽媽她很愛我。我會努力讀書報答她的。”
老師臉上的興奮淡了幾層,卻仍余一個若有若無的笑。
“你母親替你申請了減免學雜費。
你的情況和其他同學不同,平時生活要節儉,要艱苦樸素,不要和其他同學比吃比穿。”
靈子再點點頭。
老師抬起頭,手摩挲著玻璃瓶,一邊打量靈子。
沉吟半響。“你身上穿的衣服倒挺好看的。你媽媽給買的?”
“不,是媽媽做的。”
因為要升中學了,母親一個星期前就開始給靈子做新衣,是用單位同事送的舊衣服拼拼改改的。手巧,就是有辦法。一件舊的確良襯衣,母親做成了鑲拼式。另一條簡簡單單花裙子,母親踏了荷葉邊。
早上穿新衣時,靈子還是高興了一陣的。女孩子嘛,免不了愛美,站在鏡子前好一會兒照。
“你要注意影響。否則,別的同學會怎么看,啊?你媽媽把你養大不容易,你要把全部精力放在學習上!”
靈子很想問問她,別的同學穿得好看,她是不是也會這么說?
區別一早注定。
老師是不是在等她,等她忍不住“哇”一聲哭將出來,好親切地攬她入懷,樹一個關心學生之模范先鋒榜樣?
靈子心生反感,他們并不真愛她,并不顧及她。
她只沉默,面無表情的木木站著。
老師終于沒有問出她想要的標準答案,終于轉回頭,隨便地揮一揮手。
那一年剛開始實行教改,小學五年級即畢業升學,進初中繼續讀六年級課程,名曰“初中預備班”。
這些老師,大多是從各小學校抽調上來,上面說了,看考核成績,做得好的,可以留在中學任教。否則,從哪里來,回哪里去。初中與小學,雖一級之差,職稱待遇,卻不含糊。
老師一心要做些豐功偉績,打穩堅實基礎。見靈子不配合,不由惱火。
她是靈子的班主任,兼年級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