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往紅通通的右手心里，吹了半天涼氣，那火辣辣的疼方漸漸退去。

“大爺爺，我真還有個姐姐？她……還活著嗎？”

“你這傻丫頭，這怎么話說的！你姐豈只活著，活得那簡直就是天上的神仙，好得不能再好了。你放心吧！俺老焦向來吐口唾沫砸個釘，既然答應了你姐，總有一天，肯定會帶你去見她的。不過，臨時還不行。待俺老焦琢磨出個章程來，再與你細說此事。”

秦可卿聽說自己的姐姐活成了天上的神仙，眼神一黯，大爺爺終究還是騙我的，姐姐終歸還是走了。

不管怎樣，大爺爺這是怕我尋死，所以故意編出個姐姐來，讓我多個盼頭兒，也是一番好意。

放心吧，我的好大爺爺，可兒我如今想通了，以后再也不會像個傻子似的，走那條絕路了！

于是強顏歡笑道：“我知道了，謝謝大爺爺。”

說著，轉身往家走去。

悟空看眼地上躺著的鞋子，忍不住提醒道：“蓉大家的，你的鞋子！”

秦可卿正糾結于姐姐的真假與死活，哪聽得到他的提醒。

如果沒有姐姐，那我從他杯子里感應到的親人氣息又是怎么回事？

當時，那股血脈相連的感應是那么強烈，絕對不可能是錯覺。

只怕，這還真是姐姐生前留下的舊物。

我可憐的姐姐喲，你怎么也是如此的薄命！

一念及此，眼淚不知不覺地便又淌了下來。

見她只顧埋頭走路，悟空只得再次提醒，“傻丫頭，剛才還寶貝得不行的嫁鞋，你不要了？”

這回，秦可卿終于聽到了，身子頓了下，還是繼續前行。

她不想悟空再看到自己淚流滿面的軟弱一面了，往背后揮了揮手，“臟了，不要了。請大爺爺幫我一把火燒了吧！對了，還有尤…婆婆那里的那只，一并麻煩大爺爺了！”

燒了？

悟空莫名其妙，這丫頭，不會是被平兒掐傻了吧？

剛還跪著哭著求我還鞋子，如今平兒拿來了，卻又不要了。

嫌臟？不就是平兒穿過一回嘛，能有多臟？

洗洗涮涮，還不是一樣穿！

唉，現在的孩子，真不會過日子！

悟空走上前，抓起鞋子，拍打掉上面沾的塵土。

這敗家娘們，這鞋子還跟全新的一樣，哪里就臟了？

不但不臟，甚至還有一股海棠花香的味道！

不應該啊，都被平兒穿過了，沒有汗臭味兒就不錯了，怎么可能還是香的？

忍不住，他又輕嗅了一下，還真是海棠花香！

其實，他還真沒聞錯。

秦可卿一直將嫁鞋視若珍寶，時不時拿出來晾曬不說，更是以大把的熏香貯在里面。

平兒只穿了小半天，又是初冬，甚少出腳汗，可不就還殘留下熏香的味道。

悟空看了又看，可別說，蓉大家的這針錢活兒真不錯，一看便知做得極為用心。

如此好東西，說不要便不……不對！蓉大家的知道那焦大素喜金蓮杯，不會是故意留下來考驗俺老孫的吧？

此念一生，香香的鞋子頓時變成了燙手山芋，拎著不是，扔了也不是。

正尷尬著，突聽尤氏遠遠在背后叫道：“焦大爺爺，原來你在這里啊！”

悟空的臉騰一下紅了，連忙把鞋子往袖子里塞。

可他穿的是棉襖，為防風，袖口兒極緊，哪塞得進去。

塞懷里？

鼓鼓囊囊的，像個女人，未免太不成體統。

悟空連忙掏出萬艷杯，試探著往里放，嘿，還真進去了！

這才長出一口氣，裝作無事人，拍拍手，轉回身來。

尤氏小跑著上前，故意問道：“焦大爺爺，大冷天的，你一個人站這里做什么？”

其實，她早就來了。

陪著賈母等用完早膳，送她們出府門后，把新從戲院子里放出來的門子等召到門房里，三令五申了幾遍，萬萬不可再提焦大昨夜之事。

否則，被亂棍打死都沒地兒說理去！

交待完，正欲往找焦大，說下天香樓小院的情況。

突然看到平兒以包袱包著頭，只露出一雙眼睛，貼墻跟兒，鬼鬼祟祟的往賈蓉院子方向去。

尤氏疑竇頓生，借著花叢遮掩，悄悄跟了上來……

直到自家媳婦回了院子，她這才從花叢里鉆出來。

見悟空撿了蓉大家的鞋子，又看又嗅的，最后更匆匆忙忙地藏了起來，心里不由好氣又好笑。

好你個焦大，還說你不喜歡金蓮杯！

先前，見你扔了平兒的鞋子，只道傳言有誤，原來只是惦記著蓉大家的。

如今確認這是她的了，還不是寶貝得不得了，生怕我看見，向你討，就立馬藏了起來。

想到這里，她頓時生出一肚子酸水兒。

這蓉大家的，有什么好？

沒多塊肉，更沒鑲金嵌銀，你們一個個的，眼睛便都只長在她身上！

見悟空遲遲不答，有意看他窘狀的尤氏，再問一遍，“焦大爺爺，您這站里做什么，不嫌冷嗎？”

悟空皺下眉頭，你說俺老孫為什么站在這里？還不都是因為你家那好媳婦！

“哦，原來是珍大家的。俺老焦那小院收拾得怎么樣了？”

尤氏倩笑道：“這不巧了嘛！剛送走老太太，正要邀您一塊兒過去看看。有哪里不滿意的，我好抓緊時間改。我今兒個什么不做，無論如何也得讓您老今晚住得暖暖和和的！”

“行，那就一起去看看吧！我正好也要往內廚還食盒！”

“哎喲，我的親大爺爺來，這樣的事，讓下人干就好，哪能勞您老人家親自動手！”

尤氏大聲吆喝著，連忙上前攔擋。

伸手的功夫，胳膊故意一抖，一直藏在袖子里的那只繡花鞋，掉在了食盒蓋上。

尤氏也不去撿，只裝不知道，故意豎著大挴指夸悟空，“焦大爺爺，您老可真厲害！那茗煙，可是老太太從下人里千挑萬選，才相中了他給寶二爺當伴讀書童的。也就是您老開口，換成別人，只怕早被啐一臉了！”

悟空瞄了眼鞋子，哪還不知尤氏先前已經看到了自己藏鞋子的事，這也是故意試探呢。

金蓮杯的事，沒完了是吧？

這東西兩院里的女人，有一個算一個，就沒一個簡單的！

也真難為焦大這憨貨，長了那么張臭嘴，居然也能活到八十多。

他只推作沒看見，任由鞋子躺在食盒上，邁開大長腿向前走去，淡淡說道：

“那瓶兒，也算是個精明、有眼力見的！她若敢不答應，那俺老焦說不得，當然要跟她好好說道說道！”

那尚可蟄伏著養魂，如今正自己控制身體的尤氏愣怔好一會兒，方明白過來瓶兒是誰。

心里不免“咯噔”一下，該死的焦大！

你這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嗎，有人前沒人后的竟然敢直呼老太太的小名兒！

萬一有人聽到，少不得帶累我。

那焦大本就個子高，算成現在，有一米八多，可惜整日里光吃酒、不吃飯，瘦得跟麻桿一樣。

悟空惱她跟自己耍手段，步子有意邁得又快又大。

尤氏這裹腳兒，小跑著才能勉強跟上。

過了她所住的院落，來到會芳園，她已是氣喘吁吁、香汗淋漓。

見悟空越走越快，她兩手撐在膝蓋上，斷斷續續地叫道：“焦大爺爺，您慢一點兒，人家不行了！”

畢竟是名義上的女主人，悟空小懲大戒，也不好太過，從杯里摸出萬艷杯，將食盒上的鞋子收了進去。

這才停下腳步，若無其事地欣賞起園里的梅花來。

尤氏喘息會兒，方慢慢挪了過來，“焦大爺爺，您這身板兒，總覺得比我家珍大爺還要強壯呢！”

瞧不起誰呢？

就那賈珍，俺老孫把提褲子能打他仨！

悟空傲然挺著胸膛，還真多虧了師父贈的萬艷杯！

如果沒有那酒，俺老孫別說打架了，怕是走路都費勁。

提到酒，他惱得直欲拍大腿，怎么把這茬兒忘了！

平兒穿過的蓉大家的嫁鞋，情急之下，被收入了杯子之中。

以后再飲那杯中酒，與焦大直接喝那金蓮杯又有何區別？

這杯子也是古怪！

普通的石子不收，那尤氏的手帕之所以也能收進去，因為包著銀子，勉強可以理解。

可那蓉大家的一雙臭鞋子，難不成也被萬艷杯判定為了寶貝？

俺老孫放進去的寶貝，自個兒卻拿不出來，偏偏蓉大家的這一介凡人，反倒如探囊取物般，輕松無比！

難不成，以后想取出杯子里的東西，還得麻煩蓉大家的？

不行，得趕緊找間靜室把這杯子徹底弄明白了。

他拎起食盒，剛抬腿欲走。

尤氏屋子里的貼身丫鬟，名叫銀蝶兒的匆匆跑了來，先對悟空行了一禮，問了聲“焦大爺爺好”，這才對尤氏說道：西院派來服侍焦大的茗煙、媚人兩個候在大門外，來請大奶奶示下，該如何安排。

尤氏也不發話，只把一雙杏眼看向悟空。

銀蝶兒只好也同樣看了過去，悟空被她們瞅得有些不自在，才明白過來，她們是在等自己拿主意呢。

他略一思索，道：“那茗煙雖沒長全身樣兒，但畢竟是外男，出入這深宅大院的也不合適，就讓他到后門下人院里隨便找間屋子住下。有事，俺老焦自會招呼他！”

“至于那媚人……”悟空想了半天，也沒能想起媚人是誰來，只好問道：“媚人又是哪個？”

尤氏知道自己拿鞋子試探已經惹惱了他，聽到問詢，連忙小跑著過來，討好地道：

“焦大爺爺，老太太竟然連媚人都賞了過來，這也就是您啊！我跟您說，這媚人，可不簡單！她原本是二太太屋里的，因為內媚，被二太太賞給了她的寶貝兒子——寶玉。如今，卻成了您的！焦大爺爺，您知道什么是內媚嗎？”

悟空兩世為人，何曾有過那體驗，尚未作出反應，銀蝶兒已瞪大了眼睛，小巧的嫣紅嘴巴大張著，露出無地安放的半截香舌。

大奶奶今兒個這是怎么了？怎么跟焦大說起這個來了！

女人家家的私房事，哪好對一個外男輕易提起。

悟空搖搖頭，“什么是內媚？”

尤氏光想著巴結悟空，順嘴把這話說了出來，見他一本正經的詢問，立時粉著臉，自己反倒先不好意思起來。

悟空看她表情，也猜了個大概，正要叉開話題。

卻見尤氏低著頭，蚊子叫似的小聲說道：“就是…就是她生得有些特殊，媚骨天成，能……能讓男人得到無窮樂趣！”

反正話已經說破，尤氏索性光棍起來，“還有那多官多渾蟲家的燈兒姑娘，聽說，其妙處亦絕不亞于那媚人！焦大爺爺您可是有福……”

說到這里，尤氏倏地閉嘴，焦大都那樣了，有個屁的福！

倒是自家老爺，最是只聞不得腥兒的賊貓，可得把這兩個妮子看好了。

連帶著，她又有些惱起老太太來，好你個瓶兒！

往我東院里安插人也就罷了，明知道珍大爺父子兩個都是不著調的，派誰不好，偏偏送來這么兩個！

還嫌我寧國府名聲不夠臭是吧？

真搞臭了我們，你小老太太臉上就有光了？！

想起賈珍的驕奢淫佚，尤氏連已被開了臉的銀蝶兒也怨恨起來。

“你沒長眼啊？沒看到焦大爺爺一直提著食盒嗎？還不趕緊接了，送去內廚！”

明明是你自己不要臉，什么話都朝外男說，反倒拿我出氣！

“你倒是長了張能說會道的破嘴！”

銀蝶兒小聲嘟囔一句，不得不上前接過食盒，也不道別，徑直去了廚房。

悟空自從喝了萬艷杯中酒，只覺身康體健、耳聰目明，聽力、視力等五感比起原先的焦大，翻倍增長都不止。

銀蝶兒的聲音雖小，他卻聽了個清清楚楚，意味深長地瞪了她的背影一眼，再看下面帶慍怒的尤氏。

心里暗嘆：唉，連個下人都震不住，跟蓉大家的一樣，這也是個可憐的！

又一想，“自己”何嘗不也是個下人，那賈母不照樣拿自己沒法兒，不但乖乖地送來茗煙，更外加一個身具無窮妙處的媚人！

“珍大家的，走吧，且去看看我那小院！”

悟空同情心起，有意放慢腳步，尤氏這才走得舒坦了些。

二人相跟著穿會芳園，過登仙閣，來到天香樓。

一路上，尤氏心里不住嘀咕，這焦大，也是個睚眥必報的！

我不過小小試探了他一下，他便故意大步流星，把老娘我這好一頓折騰。

以后可千萬得多順著他點兒，以免他說出我才是“養小叔子”之事的真正主謀。

可是，珍大爺還命我陪他演一出“仙人跳”的大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