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興亡在此一役,曹叡既來,朕若不往,朕憑什么跟他斗,又憑什么贏這天下。”
劉禪話止于斯。
由于今日言語頗多,情緒頗烈,喉嚨已經有些嘶啞。
蔣琬與董允二位宮府重臣之前不得不問,至此再無一問。
如果天子連他們的問話這關都過不去,如果天子僅憑他們三言兩語便又移心變意。
他們又憑什么相信這位天子真的不是片刻熱血,又憑什么真敢讓這位天子御駕親征?
“陛下…陛下準備何時出發?”須發斑駁的蔣琬,問完這句話后突然有些哽咽起來。
劉禪微微愕然,不加思索便對著這位留府長史道:“今日。”
…
…
落日。
隴右。
上邽。
一座長寬二里的土城。
一座與之齊長的土山。
一道由進賢冠,直據袍,一柄腰間配劍組成的剪影。
一名身披盆領鎧,腰挎環首刀的將軍從平地艱難地走上土山,向遠處那道落日下略顯瘦削的側影靠攏,鎧甲當啷作響。
“丞相!”將軍隨意抱了一拳。
“這地道究竟要挖到何時?難道一日不挖通,我們這兩萬多人馬便在此地與他空耗一日?”
冷日余暉映襯下,丞相臉上帶了些慘悴之色:“文長可是有了什么應對之策?”
丞相沒有回答魏延地道要挖多久的問題。
因為地道才剛剛挖了一日。
至于問魏延的應對之策,顯然也不是如何加快挖地道的速度,而是如何攻下這座小小的上邽。
此處的兩萬五千多漢軍已經與郭淮六千守軍交戰足足半月了。
這六千守軍并非百戰之卒,只是普通的郡兵,就如郭淮只是雍州刺史而非什么將軍。
曹叡清楚地知道隴右之地的重要性,所以為了防止隴右割據,根本就沒給郭淮軍權。
但他又清楚地知道郭淮確實有領軍之能,所以任郭淮刺史,再讓各郡太守多招郡兵,好讓郭淮這個刺史在意外發生時能頂上片刻,卻又沒辦法割據隴右。
這座城中的六千守軍,就是這位刺史聽到丞相已軍至祁山堡,倉促之間從周圍聚到上邽的。
丞相為此次北伐謀劃了五年,間諜不知安排收買了多少,與隴右漢羌豪強這么多年來溝通的書簡能裝滿三四個箱子,所以對郭淮的情況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于是一開始的時候,丞相對郭淮進行了勸降。
誰知郭淮似乎是個真正的大魏忠臣,他連隴西游楚那種“大漢別打我,我一個月后投降”的說辭都沒有,直接就說“有死而已”。
這句話很有血性,但同時也暴露出了郭淮并沒有把握能守住這座城。
丞相開始起云梯沖車攻城。
郭淮則以泡了桐油的火箭逆射云梯,梯燃,爬梯之人皆死,又以繩索連石磨,砸丞相沖車,沖車折。
丞相又起井闌百尺,派視力上佳者攀闌觀察城中情況,再指揮平地上的弓弩手朝城中拋箭射弩。
偶有殺傷,但可以忽略不計,主要起到火力壓制的作用,讓漢軍得以安心起土山。
然而起土山居高臨下攻城也不是丞相的目的,丞相想的是起土山來掩護掘地道的人來人往,消化掘地道帶出來的泥土。
魏延并不喜歡打地道戰,他只想速戰速決,以防夜長夢多。
“此城高不過三丈,護城河寬亦不過兩丈,我以為不如直接以泥丸塞此溝壑,壘高地面,再直接全軍進攻,蟻附攀城!”魏延也不在乎此舉需要付出多少代價。
丞相沒有第一時間回答魏延。
不是說魏延的方案有問題,如果現在是決定大漢生死存亡的時刻,他會立刻同意魏延的辦法,不管付出多大代價也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取下這座城。
但他沒有開上帝視角,他不認為馬謖會敗,不認為張郃能夠入隴。
他只知道,整個隴右對他這一次北伐完全不做設備,而郭淮又是倉促之間聚集這幾千守軍,城中糧草及薪柴必定支撐不了太久,甚至不會超過兩個月。
這是他通過隴西游楚那句只要漢軍斷隴一月便投降判斷出來的。
襄武是隴西郡治,大小人口都要比上邽多些。
但上邽卻并非天水郡治,只是郭淮這個光桿司令的臨時駐地,在人口物資與守備力量上皆不樂觀。
而短短幾日的募集轉運,顯然不可能獲得多少糧草薪柴,可城中兵馬卻突然多了四五千人馬。
“文長,再等等。”丞相沒有直接否定魏延的方案,只是目光堅定地拍了拍魏延的盔甲,而后從袖袍之中取出幾張帛書遞了過去。
魏延茫然中接過一看,發現上面寫的都是請求歸漢的消息。
有個上邽李氏還準備在城內發動起義,希望能和丞相約個時間,讓丞相在外接應。
“丞相,這些人若真有心歸順早就歸順了,哪里需要等我們攻城這么多日后才寫信?
“我看分明是郭淮的奸計!”
丞相點頭,聲色略帶肯定:
“嗯,有可能,可難道文長沒有看出些別的什么嗎?”
魏延一愣,旋即反應過來。
人在有主心骨可以依靠的時候往往會主動降智,魏延也是如此。
若是他獨當一面時看到這幾封書信,他第一反應不會是什么郭淮在使奸計,而是城里已經開始亂了。
這是城中即將乏糧的征兆。
“我明白了,我這就去挖地道!”魏延重重點頭,轉身便走,鎧甲甩出塵土一片。
風一吹,朝丞相落去。
丞相咳嗽幾聲。
那位走路帶風的將軍于是止住腳步,轉過身來。
看著那道微微佝著腰的側影想說些什么,最后卻什么也沒說,只撇撇嘴加快了腳步。
下了土山,不由分說地從一個干勁十足的年輕人手中搶過鏟子,用力往地道里鉆。
…
…
上邽。
城樓。
郭淮扶墻而立,正對著那排越來越高的土山,目光注視著那道似乎在捂嘴咳嗽的身影。
原本他以為這位從未親自領兵與大魏交過鋒的蜀漢丞相就是個繡花枕頭,卻沒想到真的對上之后,給他帶來了這么大的壓迫感。
這種壓迫感,來源于對面那支軍隊戰時的戎陣齊整,旗鼓分明,士氣激昂,進退有據,號萬軍如使一人。
這種壓迫感,來源于對面那支軍隊休時的營壘嚴肅,秩序井然,汲水炊食皆有次第,樵采登廁皆有法令,日里無吵嚷斗毆之兵,夜間無奔走號叫之卒。
只有真正知兵之人,才能明白這種銳氣與組織度意味著什么。
郭淮不理解,那位蜀漢的丞相憑什么能擁有這樣一支軍隊。
這種壓迫感,還來自于對面那支軍隊似乎有雄厚的物資作為支撐。
起土山這一個動作,便意味著蜀漢存了與他長久相持的打算,同時也就意味著蜀漢已經有足夠的兵力完成了斷隴。
否則,蜀漢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像如今這般從容。
可…這位蜀漢丞相,在過去這五年里究竟做了什么,居然能支撐他在劉備死了五年后的今日寇略隴右,又為何能讓三郡吏民望風響應?
郭淮并不知道蜀漢此次北伐究竟帶來了多少兵馬糧秣,也不知道隴右究竟有多少人舉兵附逆,但對面漢軍表現出來的從容,讓他覺得自己這一次多半是回不去太原了。
只恨他這個刺史無用武之地,兵不許蓄,糧不得積,沒有牙的狼,狗都不如。
一名負責糧秣的葛巾文士自城樓下緣階而上,走到扶墻而立的郭淮身邊,最后附在他耳邊小聲耳語起來。
聽到城中快要絕糧,郭淮臉色愈發的的差,夯土城墻再次被他捏出些許粉末飛灰。
繼續朝城外那一排還未徹底完成的土山看去。
待到夜色徹底將城外土山與連營籠罩,燈火亮起時,他才突然想到了什么,喚來他的軍司馬:
“你馬上找人在四周城墻下都挖一道橫溝,廣一丈,深一丈,蜀寇可能在挖地道。”
“是!”軍司馬領命后干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