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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古文如何心解

近些年來,由于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古代散文研究文獻集成”,我一直在補課,認認真真地閱讀、研習古代散文作品,時有心得,隨手做些筆記。于是向中華書局《文史知識》雜志編輯毛遂自薦,愿意將閱讀古代散文的所思所感撰成文章,向讀者請教。承蒙慨允,《文史知識》從2020年第1期起,開設“古文名篇心解”專欄,由我主筆,每期解讀一篇古文。從2019年10月到2021年4月,我先后撰寫了十八篇古文鑒賞的文章,陸續刊發。最后輯錄成這部書稿,斟酌再三仍然起名為“古文名篇心解”。

顧名思義,這是一部以“古文”為對象的書稿。《現代漢語詞典》(第七版)“古文”的釋義是:(1)“五四”以前的文言文的統稱(一般不包括“駢文”)。(2)漢代通行隸書,因此把秦以前的字體叫做古文,特指許慎《說文解字》里的古文。《辭源》(第三版)“古文”的釋義是:(1)春秋戰國時代的文字。有廣義、狹義兩種:廣義指小篆以前各諸侯國所用的文字,狹義指古文經籍中的文字。(2)文體名。原指秦漢以來的散體文,相對六朝駢體而言,后亦相對于科舉文體(時文)而言。以此為據,“古文”之名應有“字體”與“文體”兩種不同的義涵。但本書所說的“古文”,不包括“字體”,僅僅取其“文體”的義涵。

就文體而言,在最簡單的意義上,“古文”可以有兩層含義:一是“古文”和“古詩”相對稱,指古代“非詩”的文章;二是“古文”和“今文”相對稱,指“非今”的文章。綜合這兩層含義,本書所說的“古文”,特指用古代漢語書寫的文章。

在廣義上,“古文”可以說是“古代散文”的簡稱。但是在狹義上,古人說到“古文”,也可以與“時文”、“駢體”、“語錄”等對舉,作為“古代散文”大家族中的一員。例如明陳仁錫《韓文序》說:“宋人以時文為古文,其體弱;今人以古文為時文,其體偽。”清方苞《欽定四書文·凡例》中也明確肯定“以古文為時文”。從觀念的角度看,狹義的“古文”,有時還特別指稱中唐以后以“學古道”、“同古人之行事”為特征的一種文體類型。唐韓愈《題歐陽生哀辭后》說是:“愈之為古文,豈獨取其句讀不類于今者邪?思古人而不得見,學古道則欲兼通其辭。”宋柳開《應責》說是:“古文者,非若辭澀言苦,使人難誦讀之,在于古其理,高其意,隨言短長,應變作制,同古人之行事,是謂古文也。”

從實踐的角度看,古人閱讀、研習“古文”,仍然多取廣義。“官方定調”的文章選本,如清康熙二十四年(1685)康熙帝御選、徐乾學等編《御選古文淵鑒》六十四卷,按時代排序,從《左傳》《國語》《公羊傳》《穀梁傳》《戰國策》,一直選到宋代文天祥、謝枋得的文章,雖然不收賦,不收《史記》《漢書》的文章,但卻兼收駢體文與散體文,四庫館臣稱其用南宋真德秀《文章正宗》例,“睿鑒精深,別裁正當”。“民間習傳”的文章選本,如清康熙三十三年(1694),浙江山陰(今紹興)人吳楚材、吳調侯叔侄二人,“輯平日之所課業者若干首”,選定《古文觀止》十二卷,供學塾使用。《古文觀止》同樣按時代排序,從東周至明代,雖然不收先秦諸子文章,卻收錄《史記》文章15篇,并且兼收辭賦,如《楚辭·卜居》、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杜牧《阿房宮賦》、歐陽修《秋聲賦》、蘇軾前后《赤壁賦》等。這一實踐的傳統延續到現代。我們熟悉的中學課本選錄“古文”,范圍略近于《現代漢語詞典》所說的“五四以前的文言文”,包括《左傳》《國語》《戰國策》《論語》《孟子》《史記》,以及唐宋時期的韓、柳、歐、蘇、王等。看來,在約定俗成的意義上,現代人們心目中的“古文”,顯然是指用古代漢語書寫的“古代散文”,同用現代漢語書寫的“現代散文”相區別。

“古文”可以涵蓋“著作”與“篇章”兩種著述與傳播形態。“著作”,指多篇合編的文章,如《尚書》《左傳》《論語》《孟子》《史記》《漢書》等;“篇章”,指單篇獨行的文章,如南朝梁蕭統《文選序》中所說的“篇章”、“篇翰”或“篇什”,具有“綜緝辭采”、“錯比文華”,“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的特點。因此在通常意義上,“篇章”不包括從經籍、史籍、子籍中抽繹或截取的文章片斷。本書書名中的“古文名篇”,就是特取“篇章”的含義,尤其側重于六朝以后單篇獨行的古文。像中學課本中選錄的《論語·侍坐》《孟子·梁惠王上》《莊子·庖丁解牛》《左傳·鄭伯克段于鄢》《戰國策·鄒忌諷齊王納諫》《史記·項羽本紀》等文章,毫無疑問都是極其優秀的“古文”,但是本書都只能割愛,因為它們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名篇”。換句話說,如果本書取名為“古文心解”,那么這些文章就都可以入選,而且必須入選。

古文的文體類型可以有不同的劃分標準。從文體社會功能來看,按照褚斌杰《中國古代文體概論》的劃分,古文主要有論說文、雜記文、序跋文、贈序文、書牘文、箴銘文、哀祭文、傳狀文、碑志文、公牘文等。從文體表現方式來看,古文主要包括實用性文章、說理性文章、敘事性文章、抒情性文章等四種類型。南宋真德秀編選《文章正宗》,將文章分為“辭命”、“議論”、“敘事”、“詩賦”四大類,就略近于現代所說的應用文、議論文、記敘文、抒情文。

我在遴選“古文名篇”的時候,也考慮到文體類型的分布,當然并不刻意追求均衡,而是由于“心解”的緣故,帶有某種隨意性。本書所選的議論文共五篇,其中序跋文三篇,即《蘭亭集序》(王羲之)、《讀李翱文》(歐陽修)、《書魏鄭公傳后》(曾鞏);論說文兩篇,即《師說》(韓愈)、《六國論》(蘇洵)。記敘文共十二篇:其中雜記文六篇,即《桃花源記》(陶淵明)、《鈷鉧潭西小丘記》(柳宗元)、《游褒禪山記》(王安石)、《喜雨亭記》(蘇軾)、《黃州快哉亭記》(蘇轍)、《登泰山記》(姚鼐);傳狀文六篇,即《毛穎傳》(韓愈)、《種樹郭橐駝傳》(柳宗元)、《段太尉逸事狀》(柳宗元)、《方山子傳》(蘇軾)、《項脊軒志》(歸有光)、《徐文長傳》(袁宏道)。抒情文一篇,即《祭十二郎文》(韓愈)。應用文一篇也沒有選。

這樣遴選“古文名篇”,除了出自“心解”的原因之外,還有兩個附加的考慮:第一,從文體類型來看,《古文名篇心解》原本就屬于議論文體,如果大量選擇議論文作為對象,與古人“硬碰硬”,這不是吃力不討好嗎?第二,從知識積累來看,我更熟習古代敘事文學,所以鑒賞敘事文,可以發揮我的“長項”。“揚長避短”原本就是人們的一種行為準則,何樂而不為呢。

當然,我這樣遴選“古文名篇”,出自“心解”還是最重要的原因。所謂“心解”,意思是隨心解說,有感即發。本書是我作為閱讀者、研究者和寫作者,用自己的“心”去體會古文的結晶。

這十八篇古文的遴選當然帶有某種隨意性,但它們之所以觸了我的“心解”,并非完全“隨心所欲”,還是可以歸納為內、外兩種因素。或者說得“雅”一點,我選擇“古文名篇”,有兩種重要的“觸媒”。所謂“觸媒”指的是固體催化劑,“催化劑”在課本上的定義是:在化學反應里能改變(加快或減慢)其他物質的化學反應速率,而本身的質量和化學性質在反應前后(反應過程中會改變)都沒有發生變化的物質。在學術研究中,人們經常借用其他學科的術語,化用于本學科的研究之中,以便造成一種“陌生化”效應。所以我也不妨借用“觸媒”二字,這樣的“言說”可以顯得比較“深奧”和“博學”,也許更加“學術”。

觸發“心解”的內在因素是,我在閱讀一篇古文時,深深地感到此文“深合我心”,甚至是“于我心有戚戚焉”。能感動讀者的文章,不就是“名篇”嗎?

南朝文學理論家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談到“知音”這一命題時,主張閱讀者、鑒賞者、批評者在閱讀圖書的時候,要“無私于輕重,不偏于憎愛”,做到“平理若衡,照辭如鏡”。這大概就是我們現在常說的“客觀批評”或“客觀闡釋”。但實際上,在閱讀過程中,“客觀批評”或“客觀闡釋”是行不通的,也是做不到的。因為任何一位閱讀者、鑒賞者、批評者都不能不帶有一些主觀“成見”,即使公平如秤,也有或大或小的誤差;明亮如鏡,也有或多或少的扭曲。

所以,我更欣賞南朝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所說的“披文以入情”、“覘文輒見其心”。劉勰所說的“情”、“心”,首先指向作者,所以他說:“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心顯。世遠莫見其面,覘文輒見其心。豈成篇之足深,患識照之自淺耳。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況形之筆端,理將焉匿?”作者撰寫文章,尤其是優秀的作者撰寫“名篇”時,總是“情動而辭發”的,所以這些“名篇”往往文含至理,意在言外。就像“志在山水,琴表其情”一樣,作者之“情”、之“心”,無不深深地隱藏于“名篇”的一字一句之中,讀者怎么能夠不充分調動自己的“識照”,加以洞察,使之彰顯呢?

所以劉勰接著說:“故心之照理,譬目之照形,目瞭則形無不分,心敏則理無不達。……夫唯深識鑒奧,必歡然內懌,譬春臺之熙眾人,樂餌之止過客。”所謂“深識鑒奧”,說的是見識深廣,洞見幽微,這正是閱讀者、鑒賞者、批評者的主觀能力,或“主觀能動性”的因素。而真正能夠調動這種主觀能動性的方式,則是一種強烈的情感共鳴,即作品引起讀者“歡然內懌”的美感愉悅,就像春天登上高臺上所見陽光和美景使眾人溫暖舒暢,或像美妙的音樂和芳香的食物一般誘使行人止步。

優秀的文學作品之所以讓人“好書不厭百回讀”(蘇軾《送安惇秀才失解西歸》),是因為它蘊含著深心濃情,能夠持續地、長久地激發讀者各自不同的審美感受。我在撰寫《古文名篇心解》的文章時,如果沒有獨特的領悟,沒有心靈的感動,沒有審美的愉悅,我就無法寫作。孔子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論語·雍也》)“知之”“好之”乃至“樂之”,這正是觸發“心解”的內在因素。

而觸發“心解”的外在因素,則是我們當下生活的現實社會。古文之所以百讀不厭,決不僅僅是因為作者擅長于“文字游戲”,就像“游戲設計師”那樣,運用他高超的文字技巧,設置種種閱讀關卡,激發讀者的閱讀興趣。古文之所以百讀不厭,更重要的是因為它能喚起現代人感同身受的生活體驗;反過來也一樣,現代人只有將自己的生活體驗投注到古文之中,才能產生“古時明月照今人”的閱讀效應。

我們閱讀古文,是因為我們需要古文。我們從古文中看到我們所生活的現實社會,看到我們所涵養的文化傳統,看到我們所熟悉的情感思緒,從而看到了我們自己。在古文的閱讀過程中,不僅“古”與“今”在同一場合“不期而遇”,而且作者與讀者、他人與自我也在同一場合“心心相印”。這種遇合與印證,正是“心解”的強大的外在因素。

因此我享受閱讀古文名篇時的“心解”,并且盲目地相信讀者跟我一樣,也能享受這種“心解”。于是就撰寫了十八個篇章,匯集成這部書稿。當然,這部書稿自有它隱含的“書寫策略”,比如我在閱讀古文名篇時,特別在意“文”與“人”互相映發——不僅以“知人論世”的方式觀照古文作者,而且關注“人之文”與“文之人”二者的雙向生成;也特別在意“文”與“義”互相契合——不僅細心體會文章的表達形式與思想內容之間的如何水乳交融,而且認真體察文章的外現形態與內蘊精神如何合而為一。這些“書寫策略”,可意會不可言傳,相信讀者諸君也可以隨“心”得“解”。

郭英德

二〇二四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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