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上旬。

橐駝峴，東魏中軍大帳內。

慕容紹宗立身主位，背后坐著都督河南軍事的高岳，諸將立侍在旁。

慕容紹宗手指寒山，派兵布陣道：“多日打探下來，這梁軍宛若無頭蒼蠅，顧自在寒山附近打轉。

遣信邀請他們來彭城南面領軍對壘，一決高下，他們也不愿回復。

此番某親自率領前軍，劉豐隨行，前去寒山試探一二。

大都督坐鎮橐駝峴，統領全局；

韓軌和段韶率領精騎三千充當右軍，屯駐泗水西岸，橐駝峴南側；

潘樂和斛律光亦率領精騎三千充當左軍，屯駐泗水東岸，彭城東側。

【從北看向南，右為西，左為東】

爾等只需在后面靜觀其變，如若是某佯裝潰敗而歸、誘敵深入成功，便是爾等大展拳腳之時。

如若不成，亦是爾等為戰馬補充水草的大好時機。”

諸將深以為然，歡笑一堂。

待到諸將離去后。

高孝琬問向與自己促膝而坐的高殷：“慕容紹宗是發號施令的人，為什么還要自己親自作為前鋒，主動出擊呢？”

高殷故作思索，方才答道：“據我所知，這慕容紹宗雖然已經四十七歲了，但如今卻是他第一次擔任主帥，獨自領兵作戰。

他名義上的麾下有韓軌、潘樂這種跟隨阿翁身經百戰的功勛老將，也有段韶和斛律光這些出身顯赫的將門新秀。

他的麾下都是當朝權貴，未必會真正信服慕容紹宗這位新官上任的上司。

是故，慕容紹宗此舉也是富貴險中求。

到了寒山，慕容紹宗如果發現梁軍兵事松懈、不堪一擊，則可一鼓作氣大破之。

如果梁軍堅守陣地、誓死不退，慕容紹宗亦可佯裝敗退，引誘梁軍兵出寒山。

到時韓軌和潘樂的左右兩路精騎即可繞后到出了寒山、無險可守的梁軍身后進行夾擊和包抄。”

高孝琬搓著自己無比細膩的下巴：“原來如此，那這慕容紹宗還真是老奸巨猾，不管自己親率的部隊能否正面擊潰梁軍，都會建立起自己的威信。”

高孝琬驀然狡黠一笑：“如今我們隨軍而行，我也要像慕容紹宗一樣變得富有謀略。”

高孝琬說罷，脫過高殷的靴子就往外跑。

徒留一個小奶音跳著單腳，苦苦呼喊自己的三堂兄速歸。

而這一天，高殷亦發現了娥永樂手握長槍，躍躍欲試的模樣。

高殷激勵娥永樂：“功名利祿，大丈夫自當取之。

此番大好時機在此，你且前去跟在段韶旁邊吧。

段韶是我阿婆的外甥，想來是不會拒絕你的。”

娥永樂眼淚橫流：“公子，可是我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情，為何要這般委婉驅趕我離開？”

“娥將軍多慮了，我原先以為你是慣用短劍的，如今見你時常擦拭長槍。

我清楚地明白，你的長槍應該要在戰場上建功立業。

所以深知這一點的我，又怎么能親眼目睹你的長槍沒有用武之地呢？”

‘娥將軍’三個字溫潤著娥永樂稍許激動的心。

“那公子的安危該當如何？”

“我身居中軍大帳內，大都督高岳又是我的堂祖父，娥將軍不用牽掛我的安危。”

娥永樂感恩悌德，跪謝高殷。

是日，

慕容紹宗親自率領一萬步騎，東渡泗水來到彭城城下，稍作休整。

次日下午，慕容紹宗率軍一路南下，猛攻駐扎在寒山北部的南梁軍隊。

南梁中軍大帳。

傳令兵報信而來：“報！主帥，寒山北邊的韓鳳所部遭受魏軍的猛烈進攻！

敵軍軍容整肅，似是敵酋慕容紹宗親率，步騎約莫已達一萬。”

蕭淵明大驚失色，連忙召來未遭敵襲的諸將。

少頃，大帳內聚集而來的將領，林立如云。

蕭淵明旋下一杯酒，慷慨激昂道：“爾等盡是國之良將，如今韓風所部遭受敵襲，仍在堅守陣地，拼死搏殺。

此誠危難之際，可有良將愿意率領所部，前往寒山北部支援韓鳳？”

諸將面面相覷。

竟無一人敢主動請纓。

北兗州刺史胡貴孫屬實看不下去，大聲嚷道：“我們來此，難道不就是為了打仗，從而建立功業的嗎？

如今甲兵十萬，那么還有什么好畏懼的？”

諸將噤聲。

胡貴孫朝著與自己關系尚可的譙州刺史趙伯超說道：“趙伯超，你也要當縮頭烏龜嗎？”

趙伯超低頭不語。

胡貴孫冷哼一聲：“滿堂武將，盡作女兒態。你們不愿支援同袍，那我去！”

胡貴孫遂向蕭淵明請纓，馳援韓鳳所在。

蕭淵明緊緊握住胡貴孫的手：“有汝這般勇猛的將領，何愁不能打勝仗？

汝且速去，待汝歸來，寡人好酒相待。”

寒山北部。

東魏士卒不斷進攻，聲勢浩大，但實際闖陣的人并不多。

韓風所部堅守陣地，雖頗有壓力，但也不算絕地求生。

劉豐問道慕容紹宗：“燕郡公，我軍久攻不下，是否在此時佯裝敗退？”

慕容紹宗：“時機未到，且再等等。”

少頃，東側的胡貴孫單騎率先闖入東魏士卒中。

胡貴孫大喝一聲:“北兗州胡貴孫率部闖陣！”

胡貴孫喝罷，手上大刀挽過一道圓弧，便是一顆敵軍的人頭斷撒昏黃的天際，宛若筆墨潑灑，大肆在戰場留下自己的筆跡。

旁眾俱駭。

胡貴孫手中一柄大刀耍得虎虎生風，在戰馬沖鋒的加持下，一路上更是削鐵如泥、砍瓜切菜似地大肆屠戮東魏士卒。

胡貴孫入敵陣，宛若殺神。

東魏士卒紛忙避退。

韓風所部，見戰場上出現了一位如此驍勇的同營戰將，士卒們振臂高呼：“胡貴孫來援了！”。

霎那間，

“胡貴孫來援了！”

響徹寒山北部。

南梁軍軍心大振！

南梁士卒遂大肆反攻。

攻守頓然易型。

不過半刻鐘，南梁軍隊便斬殺東魏軍兩百余級。

慕容紹宗眼見時機已到，遂下令全軍佯裝敗退。

胡貴孫哈哈大笑：“這慕容紹宗也不過如此，且待我剩勝追擊，殺他個片甲不留！”

胡貴孫遂率部窮追猛打。

韓風整頓殘軍，并未參與追擊。

南梁中軍大帳內的蕭淵明得知胡貴孫大破敵軍，欣喜若狂。

蕭淵明暗自喃語：“叔父，難道這就是你讓我切勿妄動的真正涵義？敵不動我不動，且待敵人自露破綻？”

蕭淵明言于左右：“如今敵軍馬腳已露，我們要乘勝追擊！”

蕭淵明遂下令，除卻韓風整頓殘軍，其余大將，悉數率部追擊東魏潰敗的軍隊。

趙伯超奉命回營后，卻對自己的部下說道：“北虜軍力強盛，我軍即便是乘勝追擊，待到北虜后軍殺出，我軍必敗無疑。

此番我們擄掠的東西已經足夠滿載而歸了，犯不上拼上性命，咱們還是早點準備撤退為好。”

部眾深以為然。

趙伯超的兒子趙威方則想要帶兵出戰，趙伯超直接甩給他一巴掌。

“汝這逆子，且帶著乃公新收的淮北美婢和錢財寶物，南歸譙州。”

趙伯超遂率領本部兵馬撤退。

蕭淵明親率大軍，一路北上追擊慕容紹宗。

慕容紹宗見梁軍來勢洶洶，下令士卒不要戀戰，且戰且退。

梁軍各部見東魏只顧北撤，宛若豺狼奪羊，各自為營，貪功冒進。

南梁大軍原先保持的陣型愈演愈亂，直至陣型大亂。

坐鎮后軍的高岳見狀，遂下令全軍出擊。

彭城東側的韓軌見慕容紹宗已將南梁大軍引誘前來，遂率領三千精騎一路南下，包抄兵出寒山的南梁大軍。

泗水西岸的潘樂則率領三千精騎渡過浮橋，來到彭城南面，從側翼撕咬南梁大軍。

一路北撤的慕容紹宗也下令部眾就地反攻，殺他個回馬槍。

胡貴孫暗嘆不好：“我軍大多步兵，離開寒山這塊高地的步兵，在東魏軍的騎兵下簡直就是羊入虎口，只得任人宰割。”

于是，彭城以南，寒山以北，亂做一團紅豆粥的南梁大軍被宛如黃線的東魏騎兵大肆穿插分割，迂回包抄。

【南梁的軍服為紅色】

東魏騎兵肆意蹂躪著亂成一團的梁軍。

蕭淵明見梁軍四散潰敗，宛若牛羊為東魏騎兵肆意驅趕，瞠目結舌，方寸大亂。

少頃，一名侍從的脖子為東魏騎兵一刀抹去，鮮紅的血宛若潑墨濺踏在了蕭淵明的臉上。

身騎駿馬蕭淵明目光頓然呆滯，眼里的畫面好似成了黑白世界，四處揮灑著讓人不寒而栗的墨水。

蕭淵明強令左右親衛護送南撤。

天邊的斜陽普照大地，好似在述說戰斗的結束。

少頃，南梁投降聲彌布平野。

南梁前軍陣地。

眼見前軍陣型大亂，身為先鋒之將的胡貴孫依舊選擇負隅頑抗。

一時間，渾身血污，驍勇異常的胡貴孫手持一柄大刀立身平野，竟無一人當場碰其鋒芒。

緊接著，胡貴孫四周被東魏士卒團團圍住。

四面長槍宛若樊籠，緊緊禁錮住這位南梁猛將。

少頃，樊籠開了個口，一個高大魁梧的帶甲將軍探步而入，正是慕容紹宗。

慕容紹宗神情莊重：“自古良臣難遇圣主，良將難逢明帥。

大丈夫可以死于邊野，但不該因為主帥的無能而窩囊死。

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

汝乃驍勇善戰者，不該獻首在此地，且放下大刀，歸降吧。”

胡貴孫仰天長嘯。

最終胡貴孫選擇放下大刀，俯首就擒。

泗水線上。

一身金甲紅袍的貴胄子弟沿著泗水一路南逃，企圖達到羊侃所在的堰壩處。

其后是一名持握長槍的黑甲壯漢，窮追不舍。

一路上，黑甲壯漢連挑貴胄子弟身旁的五個親衛。

貴胄子弟馬術并不嫻熟，一路上親衛們為了掩護他，盡數喪命。

泗水地平線上，金甲紅袍的貴胄子弟與黑甲壯漢的距離，在駿馬奔騰下愈演愈進。

最終黑甲壯士一槍挑過貴胄子弟身下的馬腿。

貴胄子弟摔落馬下，黑甲壯士亦隨著下馬。

黑甲壯士步步壓近，屁股著地的貴胄子弟抻著手臂、踹著腿腳往后退去。

貴胄子弟求饒道：“汝是何人？“

黑甲壯漢沉默不語。

貴胄子弟面色發白：”吾乃蕭淵明！當今南朝皇帝陛下的親侄子。

你若是放走我，你想要什么，寡人若有，盡可以給你。”

黑甲依舊沉默不語，且顧自解下蕭淵明身上配有的華貴寶劍，然后一把將其拎起，綁到了馬背上，自己則牽著馬。

黃昏下，河畔上，一人牽著背著另一人的馬，往北返去。

“縛寡人者，何許人也？”

一路上，蕭淵明不斷問道黑甲壯漢是誰。

黑甲壯漢著實受不了蕭淵明這個嘴碎子，遂自報家門：“太原郡公府，娥永樂。”

蕭淵明；“娥永樂是何許人物？寡人怎么沒聽說過？”

娥永樂：。。。

蕭淵明：“嗚呼哀哉！？

寡人乃三軍主帥，竟為一無名小卒所擒獲，實乃奇恥大辱啊！”

......

留守寒山的韓鳳見北方不斷逃來南梁潰兵，心神大亂，遂率軍南撤，撤往潼州。

原本屯駐十萬大軍的寒山，剎那間，人去營空。

韓軌和潘樂前后到達寒山。

這時的寒山好似秋風蕭瑟。

癱倒在地上的旗幟充滿著潰敗而逃者的泥濘腳印，七零八落。

殘破的營帳四面漏風、蕭瑟可憐。

韓軌和潘樂遂派遣段韶和斛律光這兩位年輕有為的勛貴子弟，各自率領六百精騎追擊南逃的梁軍。

段韶連追三十余里，使得韓風丟盔棄甲。

斛律光更是連追四十余里，使得原本滿載而歸的趙伯超不得已拋棄輜重馬車，率領騎兵倉惶南逃。

是日，慕容紹宗收編南梁近萬余愿意效力的精兵，其余降卒悉數卸甲歸鄉。

次日，慕容紹宗派人押送蕭淵明和胡貴孫等兩百余名將領前往鄴城。

慕容紹宗率眾于彭城稍作整頓，數日后兵發河南侯景所在。

是故，寒山一戰，南梁十萬大軍宛若土雞瓦狗、一觸即潰，主將蕭淵明和胡貴孫等兩百多名中高級將領悉數被俘虜，傷亡失散的士兵不計其數。

韓鳳率領殘部退守潼州，趙伯超率領殘部退返譙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