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真情現，天涯覓知音。

竹舍之內，琴音高亢，簫聲低沉。俄而高伏低起，上下陡轉，連綿繁復又兼變幻莫測，如同七琴八簫同奏，令人血脈僨張、蕩氣回腸。

良久，琴音陡止，簫聲即住。

四目相視，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任盈盈心中震撼，有感而發。

李天風想到的，卻是原本曲、劉二人的凄慘下場，不由唏噓道：“笑傲江湖，此世逍遙，不過兩個癡人囈語罷了。強如東方不敗，武功蓋世，權傾一方，又何曾逍遙了？”

說到這兒，他直視輕紗遮面的任盈盈，沉聲道，“又如日月神教的圣姑，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受盡敬仰膜拜，可曾覺得逍遙？”

任盈盈神情一怔，旋即黯淡下來，沉默不語。

隔著輕紗，李天風看不到對面的神情，不過他只是有感而發，并非想從任盈盈那里得到什么答案。

同是苦海蕩游人，他，亦是在尋找答案的路上。

這凌霄寶殿，給了他超脫的資本，又何嘗不是種枷鎖？

命運的饋贈，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那殘垣斷壁背后的真相，一旦深思，足以令人頭皮發麻、心臟炸裂。

小江湖、大江湖，笑傲一世，也不過是一時的慰藉罷了。

“莊子有云，夫逍遙者，無所待也。所待者愈少，則愈近于逍遙。”李天風看向沉默的任盈盈，意味深長地道，“正如有憑家勢立足于江湖者，家業一敗，便成了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有憑上位者的偏愛權傾一時者，一朝失寵，便落得身敗名裂，鮮有能得善終；更有憑絕世武力制霸天下者，一旦武力衰頹，彷如平原佝虎，群犬撲咬而頃刻命喪。”

一旁的曲非煙忍不住道：“師父，這江湖殘酷，弱肉強食。若想在江湖立足，則必有所憑依，這么說來，逍遙江湖，豈非是種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妄想？”

任盈盈微微頷首，心中有著同樣的感覺。

“那倒也未必。”李天風搖頭長笑，“儒生求仁，欲成君子，又有幾人近乎‘仁’？道士求仙，成仙者幾何？和尚四大皆空，真正空的，又有幾個？蕓蕓眾生，皆是行路人，僅此而已。”

曲非煙仍滿臉疑惑，任盈盈卻若有所悟，眸中綻放出了懾人的光彩，自語道：

“欲求逍遙，猶如登山行路，尋對路徑，不吝勇毅，自可逐漸接近山巔逍遙之景，正如方外之士修仙求佛，幾人能成正果？但只要行在修行正途，終能有所得、有所獲。”

頓時，李天風笑了。

與聰明人說話，就是這般順暢、絲滑、爽快！

他正色道：“人在世間，必然有所憑依，所憑依之物，則有相對內外之分。內者，己身所掌之物；外者，身外借用之物。越內者，越容易被己身掌控；越外者，掌控越吃力，只能施加些微的影響，甚至于被其掌控而身不由己。故而，身在世間，所憑依者越‘內’，所受的制約越少，則越可近乎于逍遙。”

任盈盈若有所思，與以往經歷兩相印證，不由點頭道：

“似乎便是如此。那雁蕩山有一高手何三七，以走街串巷賣餛飩為業，相比于其他賣餛飩的小販，他自是‘逍遙’無儔，所憑依的，不過是一身高強的武功，還有武林前輩的身份。”

“至于普通餛飩小販，生存立足的憑依，卻是客人的賞光、地痞惡霸的手下留情、面對欺壓時的花錢消災以及祈禱無人鬧事的幸運，受制于者甚眾，自然難得‘逍遙’。”

李天風頷首而笑：“正解。何三七餛飩賣得‘逍遙’，是因他的倚仗在‘內’，在自身，而小攤販們‘朝不保夕’，皆因他們的憑依，全在‘外’，在靠天吃飯。”

他望著任盈盈的目光越發柔和，溫聲道：“笑傲江湖之真意，便在這內外之間。曲、劉二位，把笑傲江湖的理想，寄托在逃避爭殺、避禍消災上，無異于南轅北轍、緣木求魚，難免鏡花水月一場空。逍遙，當求諸己，莫托于人啊。”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盈盈謝過李掌門指點迷津！”

“任姑娘謬贊，一家之言罷了，且聊供參詳。”

眼見得兩人越說越投契，越說越熱切，曲非煙心中不由翻起了白眼。

你可是向來對男人不假辭色的圣姑誒！

你的高冷和矜持呢！？

任盈盈啊任盈盈，想不到你是個這樣的圣姑！

跟我搶男人……

我…我…我…我恨死爺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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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山，思過崖內洞。

仍是那一老一少的身影，在洞中持骨相斗。

不過寥寥數招，令狐沖手中骨棒便被擊落在地，利落敗北。

“太師叔，他這招還要更快更急，我模仿不來了…”

“還要快？”

看到對面令狐沖的苦笑，風清揚目露深思，輕聲自語道：“這般劍法，感覺很熟悉……”

他驀地看向了令狐沖：“這凌霄派，跟福威鏢局有什么關系？”

“福威鏢局？”令狐沖不明白風清揚為何問起福威鏢局來，如實道，“在衡山城的時候，凌霄派李掌門替福威鏢局主持公道，從青城派手中救下了總鏢頭林震南一家，還收了林震南兒子林平之為徒，再多的，就沒聽說過了。”

說到這兒，令狐沖回憶起了與李天風的初識：“對了，李大哥曾說過，他祖上跟我華山頗有淵源。”

“跟我華山頗有淵源？替福威鏢局主持過公道？”風清揚眼神中一抹恍然閃過，哂笑道，“這就對了，確實頗有淵源……一本破書，搞得兄弟鬩墻，師徒反目，真他媽的頗有淵源啊。”

聽得風清揚突然暴起了粗口，令狐沖不由好奇道：“太師叔，到底有什么淵源？”

“一堆陳年破事，提起來心煩。”風清揚搖了搖頭，轉移了話題，“不過這凌霄派，定然跟福威鏢局林遠圖有關，當年林遠圖威震江湖，靠得就是那七十二路鬼魅快劍，號稱辟邪劍法，其實自個兒就邪門極了。”

“辟邪劍法！？”令狐沖大驚失色，“云龍明明說，這是他們凌霄派的九天蕩魔劍法啊！”

“嘿嘿，辟邪蕩魔，不都一個意思么。”風清揚搖頭失笑，“不過這凌霄派的劍法，倒是比林遠圖當年的鬼劍堂皇大氣多了，應是他后來有所突破，或是后輩出了人才，可惜可惜……”

令狐沖不知風清揚在可惜什么，但他覺得風清揚的判斷太武斷，有很多講不通的。

“太師叔，我見過林家的辟邪劍法，實在平平無奇，而且不論林震南還是林平之，武功都十分差勁。若辟邪劍法真有那般厲害，他們怎么會被青城派差點滅門的？”

“哦，差點被青城派滅門？嘿，長青子那小肚雞腸的家伙，確實干得出來這種事，林遠圖當年就該捏死他。”風清揚頗有些幸災樂禍，“這么看來，林遠圖把真傳給了凌霄派，自家的傳承卻是斷了，也不知這假和尚腦子抽什么風。”

乍聞當年故交舊聞，風清揚心中一時生出許多感慨。

后山隱居數十年，他一直未從當年的陰影中走出來，也不知錯過了多少精彩的人生。

這操蛋的老天爺啊！

少頃，他收攝了心神，對著仍有些茫然的令狐沖道：“我曾說當世一等一的高手，我遇到過三位，這林遠圖便是其中之一了。當代福威鏢局使不好辟邪劍法，定然是失了真傳。”

令狐沖心下凜然，同時也豁然開朗。

福威鏢局祖上出過這等人物，也怪不得余滄海對那辟邪劍法念念不忘了。

驀地，卻聽風清揚道：“不過當今之世，也未必再有這般高手了，你如今九劍已學全，今后自個兒好好用功，努力精進便是，我也沒什么好教你的了，咱爺倆就此別過，以后再也不見了！”

“啊？太師叔！你要去哪兒！？”

令狐沖大驚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