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雙唇緊抿,身軀小幅度的微微顫抖。
良久,他轉身,拖著沉重步伐,落寞背影沒入靜候區。
只是,他那往日總是挺直的脊梁,變得佝僂起來,像是認了命。
微風輕拂,落葉飄零。他那背影在風中獨自行走,衣袂飄搖,步伐滯重,說不出的蕭瑟。
“阿九...四哥他...”
王七臉色微白,身形搖晃,如遭重擊,眸間原先的興奮也漸漸變成了黯淡。
十兄弟盡管并非親生,但同為破落牛倌家的子女,同吃,同穿,同放牛,同一起長大...早就勝過了親情。
在這個民不果腹的亂世,他們并不懂太多,只明白如果沒有彼此扶持,或許父輩的尸骸都棄于荒野,不得入土為安,自身亦早殞命于餓殍之列,曝尸街巷。
李九搖搖頭,阻止了他的欲言又止。
他遙望李四滿是蕭瑟的背影,似是望見了曾經:
“四哥要強,你此刻的憐憫,此刻的傷感,都將化為一柄柄鋒利的刀子,扎近他的心。”
他的聲音寡淡,平靜,卻成功令王七緘默下來。
只是其卻控制不住的眼眶泛紅,脊背輕顫,呼吸起伏不定,變得絮亂。
不同于王七,李九面色平靜一如往昔。
這個世上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除非...親身經歷。
前世李九親自體驗過沒有靈根的那番境地,才更深知,相比于無緣仙緣的失敗,親朋失望的瞳孔,顫抖的身軀,默默流下的眼淚,才更讓他絕望。
更何況,十兄弟尋仙,失散六人,唯李四為長兄,其責愈重,早就把照顧弟妹的使命攬在己身,比他們三人更加要強。
“下一位。”
箓塵道人淡漠的聲音再次響起。
只是,比起之前,似乎有一絲起伏。
但...也僅僅是一絲而已。
主持測靈儀式多年,箓塵道人早就見慣了人生百態,仙凡離別。
靈根之別,便是赤裸裸的天塹!
哪怕是血濃于水的親兄弟,在這道天塹下,亦將人生走向不同的道路。
有人百年須臾,風雨催顏,歷生老病死苦,數十載光陰轉瞬白頭。
有人壽元漸長,容顏不老,芳華不朽,坐看滄海化桑田。
仙凡之別,判若霄壤,仿若云泥,遙不可及。
世人總羨仙逍遙自在,壽與天齊,卻不知靈根、機緣諸關卡,阻眾生壯志難酬,只得抱憾歲月夢闌珊,徒留殘念付長河!
千人往兮幾人存?恰似飛蛾撲仙火!成道臺下骨嶙峋,一將功成萬骨枯!
修仙難!修仙難!
在箓塵道人出聲后,眾人的視線,也從李四處挪移,望向了下一位人選。
其聳拉著頭顱,眼眸黯淡無光,似失魂木偶,連腳下的步伐都虛浮而拖沓。
他踉蹌走向瓊樓玉璧,身影孤落,滿是自棄之態。
“這...是第一位向仙師祈求的吳尚品?”
少年小聲的交談,認出了他的身份。
此人正是因腹中饑餓,第一位祈求仙師之人!
也正是因為他祈求后安然無事,這才引起大量少年的跟風祈求!
“心性劣等...活該!”
毫不掩飾的輕笑聲,如蚊鳴般響徹,怪己者總是少數,多數人更愿意敵視吳尚品,對其幸災樂禍,來遮掩自身的無能。
吳尚品聳拉著頭顱,對周邊充耳不聞,只是蕭瑟的將手放向玉璧缺口。
然而,藍幽、金燦、銀冷三色光澤乍放,銀蛇光網再現!
置身于光中的吳尚品,瞳孔睜大,眼眸深處,浮現著難以置信。
‘測靈榜’三個金光閃閃的大字之下,藍幽、金燦、銀冷三色字體再次彰顯。
【吳尚品/骨齡10/雜靈根/道韻八縷/心性劣等】
箓塵道人臉龐浮現一絲訝色,思索良久后,輕聲道:
“過關。”
“什么?!”
難以壓制的驚呼聲,從四處少年中響起,他們中不少人死死盯著測靈榜,臉龐漲紅。
光芒漸漸散去,顯露出吳尚品身形。
他雙手抱頭蹲地,身體不受控制的顫抖。眼眶驟紅,淚如泉涌,嘴角卻噙著笑。
“嗚嗚哇哈哈哈哈哈...”
不知是哭是笑的聲音的響起,似喜悅將靈魂撞得搖晃,泣聲與笑聲在喉間糾纏。
“公平嗎?”
王七緊咬下唇,那粉嫩的唇瓣漸漸泛白,齒痕深陷,聲音似牙縫般擠出。
“世道如此,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
李九輕拍王七肩膀,閉上了眸子,腦海中卻浮現了前世毅然向仙山走去,道絕不回頭的李四。
往后的測驗,不再有天驕絕艷者,就連身具靈根者都寥寥,僅多二人,均為二縷。
箓塵道人在測驗結束后,打出一符箓,將靜候區的少年盡數送走。
唯獨...留下了李四。
他的眸光移向李九和王七,輕嘆了聲氣:
“你們有一炷香的時間。”
隨后,便徑直帶著吳尚品和剩余二人,走向了瓊樓敞開的大門。
此刻,成群的仙鶴圍繞著三位少年凌風曼舞,白羽蹁躚,一如來時。
但不同的是,玉石地上三位少年的身份,已截然不同。
猶如命運的分叉口,即將通往相反的道路,且絕不平行。
沉默,在悄悄蔓延,只能聽見愈來愈粗重的喘息聲,以及望見愈來愈紅潤的眼眶。
“阿七,阿九,小十你們都成了仙苗,也算對得起大哥他們的在天之靈了。
至于我嘛?你們早知道的,不愛循規蹈矩,受人安排。真修了仙,指不定還不如當凡人呢!”
李四率先打破了沉默,微微揚起下巴,嘴角勾起一抹看似漫不經心的淺笑,看似渾不在意。
“現在多好啊!我能承你們的仙人余蔭,回去富甲一方咯!
我弟妹可都是仙人!那些商賈,地主,能不巴結我?
說不定幾十年后,張縣也能改名李縣,牛倌家的子女也能當上官老爺呢!”
他絮絮叨叨著,似很為弟妹們自豪,灑脫不羈。
但...那悄悄攥緊又松開的衣角,以及微微顫抖的指尖,卻悄然泄露了他內心的局促不安。
王七眼眶發紅,淚水已在眼里打轉。
他卻沉默著,一言不發。
他心里記著阿九說的,此刻的眼淚和傷感,都是刺向李四內心的一把把刀子。
四哥...他要強。
李九亦沉默著,莫名熟悉的話語相隔一世,再次響徹在他耳邊。
只不過...他站立的方向,從凡人,變成了仙苗。
良久,他展顏一笑,用力的點了點頭:
“四哥,你肯定能當上縣太爺!
到時候,我也要借借四哥的光,住住縣衙內的官邸,看看和我們的牛棚,到底有哪里不一樣!”
李四聽后,撫掌大笑:
“哈哈哈哈,好!
到時候四哥我啊,也學官老爺們,娶上幾門夫人,生幾個大胖小子。
然后告訴他們,他們的仲父,可是仙人!”
李九和王七也隨之大笑。
寒風呼嘯,穿林而過,枯枝敗葉在風中瑟瑟哀鳴,相互摩挲,使此情此景說不出的蕭瑟。
一炷香的時間轉瞬即逝,一頭仙鶴悠哉哉的度步而來,將李四銜上背,向遠方飛去。
王七與李九并肩而立,皆緘默無言。目光齊齊投向天邊那只漸飛漸遠的仙鶴。
它那潔白的身姿在浩渺蒼穹下顯得愈發渺小,直至化作一個難以辨清的小黑點,消融于天際之中,而他們的視線依然久久地膠著在那片鶴影消逝的天空。
君向瀟湘我向秦,后會知何處?